校工

身為本案被告的“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股份有限公司”頗具影響力,足以迫使審判以無陪審團的非公開方式進行。

東北大學並未極力反對這樣做。校方理事心裏十分明白,對於牽涉到機器人行為不當的事端(不論這個不當行為多麽單純),公眾會有什麽樣的反應。他們也有非常清楚的洞見,了解反機器人暴動如何會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演變成一場反科學的暴動。

在這件案子中,由哈婁?沈恩法官所代表的政府,同樣渴望神不知、鬼不覺地了結這場糾紛。對政府而言,美國機器人公司與學術界都是不好惹的壞人。

沈恩法官說:“既然沒有新聞界、旁聽公眾或陪審團在場,各位先生,我們就盡可能避免繁文縟節,直接陳述事實吧。”

他帶著僵硬的笑容說完這番話,或許是對他的要求能否生效不抱太大希望。他用力扯了扯法官袍,好讓自己坐得舒服些。他的臉色紅潤,他的下巴又圓又軟,他的鼻頭寬闊,他的雙眼生得很開、顏色很淡。總而言之,這不是一張具有多少法官威嚴的臉孔,而法官自己心知肚明。

東北大學物理係的巴納巴斯?H.郝仁教授首先宣誓作證。當他宣讀誓詞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絲毫不像是個“好人”。

問了幾個普通的開場問題後,原告律師將雙手深**進口袋,說道:“教授,有關機器人E Z27可能受雇這件事,你首度獲悉是在什麽時候?經過情形如何?”

郝仁教授瘦削的小臉做出個不安的表情,比原先那個表情和善不到哪裏去。他說:“我和美國機器人公司的研究部主任,艾弗瑞德?蘭寧博士,於公於私都有些交情。當他對我提出頗為奇怪的建議時,我難免耐著性子聽一聽。那是去年三月三日的事……”

“2033年?”

“是的。”

“原諒我插嘴,請繼續。”

教授冷漠地點了點頭,板起臉孔整理一下思緒,便開始了他的敘述。

郝仁教授有點心神不寧地望著那個機器人。根據在地球表麵運送機器人的規定,它是裝在一個條板箱中運到這間地下儲物室的。

他知道它要來;他並非沒有心理準備。三月三日那天,蘭寧博士打第一通電話給他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被對方的口才說服了。因此,現在他跟一個機器人麵對麵,其實是個必然的結果。

它站在一臂之遙處,看起來異常高大。

艾弗瑞德?蘭寧自己使勁瞪了那個機器人一眼,仿佛要確定它未在搬運過程中受損。然後,他將猙獰的眉毛與獅鬃般的白發轉到教授那個方向。

“這是機器人E Z27,同型中問世的第一個。”他再轉向機器人說,“這位是郝仁教授,易役。”

易役以平靜的口吻說:“午安,教授。”但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仍嚇了教授一跳。

易役身高二百一十公分,具有成年男子的身形——這始終是美國機器人公司的主要賣點。再加上擁有正子腦的基本專利,使該公司實際上壟斷了機器人市場,並幾乎壟斷了一般計算機的市場。

負責拆箱的兩名工人已經離去,教授的目光從蘭寧轉向機器人,再從機器人轉回蘭寧身上。“我確定,他不會傷人。”他的口氣卻不肯定。

“比我更不會傷人。”蘭寧說,“我可能受激而攻擊你,易役卻不可能。我想,你知道三大法則是什麽。”

“是的,當然。”郝仁說。

“它們建在正子腦型樣中,機器人非遵守不可。第一法則,也就是機器人的最高指導原則,負責保障全人類的性命和太平。”他頓了頓,摸了摸臉頰,然後補充道,“可能的話,我們希望說服整個地球接受這件事。”

“隻不過他看來很可怕。”

“同意。但不論他看來怎麽樣,你將發現他實在很有用。”

“我不確定他如何有用,我們過去的談話幾乎都沒提到這個問題。話說回來,我答應了看一看這玩意兒,而我正在這樣做。”

“我們不隻要看一看,教授。你身邊有什麽書嗎?”

“有。”

“我能看看嗎?”

郝仁教授彎下腰,但視線未曾真正離開對麵這個人形金屬。他將手伸進擱在腳邊的公事包,掏出一本書來。

蘭寧伸手把書要過去,看了看書脊。“《溶液中電解質的物理化學》,行。這是你自己隨便選的,我可沒有建議你拿這本書給我,對不對?”

“對。”

蘭寧將書遞給了機器人E Z27。

教授嚇了一跳。“不!那是本珍貴的書籍!”

蘭寧揚起一對眉毛——看來就像毛茸茸的椰子糖霜。他說:“我向你保證,易役不會為了展示他的力氣而把書撕成兩半。他能像你我一樣小心翼翼地對待一本書。開始吧,易役。”

“謝謝你,主任。”易役稍微轉動他的金屬身軀,然後補充一句,“還得你的允許,郝仁教授。”

教授瞪大眼睛,然後說:“可以——當然可以。”

易役緩緩地、穩穩地驅動金屬手指,將那本書翻開,先看看左邊那頁,再看看右邊那頁;然後翻過一頁,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然後又再翻頁,如此循環不已。

時間一分鍾、一分鍾過去。

這不禁給人一種感覺,與他的威勢比較之下,連這間水泥牆的大型地下室似乎也相形見絀,而旁觀的兩個人則形同侏儒。

郝仁喃喃道:“光線不大好。”

“沒關係。”

然後,郝仁以更尖銳的口氣說:“但他到底在做什麽?”

“耐心點,教授。”

最後一頁終於被翻過去。蘭寧問道:“怎麽樣,易役?”

機器人說:“這是一本正確無比的書,我能夠指出的錯誤極少。二十七頁第二十二行,‘正值’這個字拚錯了。三十二頁第六行的逗點是多餘的,五十四頁第十三行則少一個逗點。三百三十七頁的方程式十四之二,其中的正號應該改成負號,才和前麵那些方程式一致……”

“慢著!慢著!”教授叫道,“他在做什麽?”

“在做什麽?”蘭寧突然暴躁起來,“哈,老兄,他已經做完了!他已經校對完這本書。”

“校對?”

“是的。在他把書翻一遍的短短時間裏,他抓出了拚寫、語法和標點上的每一個錯誤。他還記下不正確的語序,並查出互相矛盾的內容。這些資料,他會一字不差地、永永遠遠地儲存起來。”

教授合不攏嘴。他從蘭寧與易役身邊迅速走開,又以同樣迅速的速度走回來。他將雙臂交叉胸前,默默瞪著他們。最後,他終於說:“你的意思是,這是個做校對的機器人?”

蘭寧點了點頭。“那是他的功能之一。”

“但你為何要對我展示呢?”

“好讓你幫我說服校方使用。”

“做校對?”

“那是他的功能之一。”蘭寧耐著性子重複道。

教授瘦削的臉龐皺成一團,做出不願置信的表情。“但這簡直荒唐!”

“為什麽?”

“校方絕對無力購買這個半噸——他至少有這麽重吧——這個半噸重的校對機。”

“他不僅會做校對而已。他還會根據大綱準備正式報告,填寫表格,提供精確的記憶檔,批改試卷……”

“都是雞毛蒜皮!”

蘭寧說:“絕對不是,我馬上就能向你證明。但你若不反對的話,我想我們可以到你的辦公室去討論,那會比較舒服些。”

“不,當然不反對。”教授機械性地答道,並向前邁出半步,仿佛正準備轉身。然後,他突然冒出一句:“可是這機器人——我們不能帶著這個機器人。真的,博士,你必須把他重新裝箱。”

“有的是時間,我們可以把易役留在這裏。”

“沒人看管?”

“有何不可?他知道他該留在這裏。郝仁教授,你必須了解機器人遠比人類可靠。”

“我得對任何損壞負責……”

“不會有任何損壞,這點我向你保證。聽好,現在是下班時間。明天早上之前,我猜不會有人到這裏來。貨車和我的兩名手下就在外麵。倘若出什麽事,美國機器人公司會負全責,不過不會的。就當這是機器人可靠性的示範吧。”

教授隻好跟著對方走出儲物室。可是在位於五樓他自己的辦公室中,他看來也不怎麽自在。

他用一條白手帕,來回拍拭額頭上的一圈汗珠。

“你也非常清楚,蘭寧博士,法律規定禁止在地球表麵使用機器人。”他指出這一點。

“那些法律,郝仁教授,不是一成不變的。機器人不可用在公共場所或公共建築物中;而除非在某些無異於禁止的限製下,他們也不可用在私人土地或私人房舍中。然而,大學是個大型、私有的機構,通常會受到許多優待。如果機器人隻待在特定房間,隻進行學術用途;如果我們遵守其他一些限製;如果有機會進這個房間的人完全合作,我們就不至於違法。”

“但這麽大費周章,隻是為了校對?”

“用途無窮無盡,教授。目前為止,機器人隻為我們免除了體力的勞役。可是,難道沒有精神的勞役這回事嗎?一位教授本來可以進行最有用的創造性思考,卻被迫花兩周時間痛苦地檢查校樣中的拚寫,這個時候,我提供你們一架能在三十分鍾內把事情做完的機器,這是雞毛蒜皮嗎?”

“不過價錢……”

“價錢不需要你操心。你們不能購買E Z27,美國機器人公司從不出售它的產品。但校方能以每年一千元的價錢租賃EZ27——比微波攝譜儀的一個連續記錄附件便宜得多。”

郝仁看來大吃一驚。蘭寧趕緊乘勝追擊,又說:“我隻要求你把這件事告知掌握決策的那些人。如果他們需要更多的資料,我很樂意直接跟他們談。”

“好吧,”郝仁遲疑地說,“我可以在下周的評議會中把它提出來。不過,我不能保證會有什麽用。”

“自然如此。”蘭寧說。

被告律師有個五短身材,舉止頗為老成持重,這使他的雙下巴更為凸顯。一旦郝仁教授坐上證人席,他立刻瞪著這位證人,問道:“你相當爽快就答應了,是嗎?”

教授幹脆地答道:“我想我是急於擺脫蘭寧博士,當時我會答應任何事。”

“打算他一走馬上忘掉?”

“這……”

“縱然如此,在大學評議會的執委會所召開的會議上,你的確把這件事提了出來。”

“是的。”

“所以說,你信心十足地讚同蘭寧博士的建議。你不隻是敷衍了事,其實你是熱心讚同,對不對?”

“我隻是遵循普通的程序。”

“事實上,你對機器人並不如你現在聲稱的那麽敏感。你知道機器人學三大法則,你會晤蘭寧博士時就已經知道。”

“好吧,沒錯。”

“而你十分願意讓一個機器人自由地獨處。”

“蘭寧博士向我保證……”

“假使你有一點點疑慮,認為機器人可能有一點點危險,你當然就絕對不會接受他的保證。”

教授冷淡地答道:“我有十足的信心……”

“問完了。”被告律師突然說。

當郝仁教授滿臉怒容走下證人席時,沈恩法官上身向前傾,說道:“由於我自己不是機器人學專家,我希望能確切了解機器人學三大法則是些什麽。蘭寧博士可否為本庭引述一遍?”

蘭寧博士看來吃了一驚,他的頭差點跟旁邊一位灰發女士撞個正著。現在他站了起來,那位女士也跟著抬起頭——可是麵無表情。

蘭寧博士說:“很好,法官。”他頓了頓,仿佛準備發表一場演講,然後以盡可能清晰的聲音說,“第一法則: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因不作為而使人類受到傷害。第二法則:除非違背第一法則,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第三法則:在不違背第一及第二法則的情況下,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

“我懂了。”法官一麵說,一麵迅速做著筆記,“每個機器人都內置有這些法則,對不對?”

“每個機器人都有,任何機器人學家都會支持這一點。”

“機器人E Z27也不例外?”

“是的,法官。”

“本庭或許會要你在宣誓後重複這些陳述。”

“我隨時待命,法官。”

他重新坐下來。

蘇珊?凱文博士,美國機器人公司的首席機器人心理學家,也就是坐在蘭寧身邊那位灰發女士,此時毫無興致地望著她名義上的上司——話說回來,她對任何人都不曾表現興致。她說:“郝仁的證詞正確嗎,艾弗瑞德?”

“實際上,”蘭寧喃喃道,“他對機器人根本沒有那麽神經過敏。當他聽到那個價錢後,他便急著要跟我談生意。不過,似乎沒有任何過分的扭曲。”

凱文博士若有所思地說:“把價錢定高一點可能才是明智之舉。”

“我們當時急於安置易役。”

“我知道,但或許太急了。他們會試著讓我們看起來好像背後還有什麽動機。”

蘭寧顯得勃然大怒。“我們的確有,我在大學評議會的會議上就承認了。”

“他們能讓我們看起來好像還有更深沉的動機。”

史考特?羅伯森(他的父親是美國機器人公司的創始人,他本人仍是持股過半的大股東)從凱文博士另一側湊過來,像是吃了炸藥一樣,壓低聲音凶巴巴地說:“你為什麽不能叫易役開口,好讓我們知道我們目前的處境?”

“你知道他不能吐露這件事,羅伯森先生。”

“逼他開口。你是我們的心理學家,凱文博士,逼他開口。”

“既然我是心理學家,羅伯森先生,”蘇珊?凱文冷冷地說,“就讓我來作決定。我的機器人不會被逼著做任何有害自己的事。”

羅伯森皺起眉頭,或許正要接口,但沈恩法官已在客客氣氣地敲著木槌,他們隻好勉強沉默下來。

法蘭西斯?J.哈特,英語係的係主任兼研究部的教務長,此時登上了證人席。他是個胖子,很講究地穿著剪裁保守的深色服裝,以幾束稀疏的頭發蓋著粉紅的頭頂。他深深坐在證人席中,雙手端正地在膝部交握,不時展現出嘴唇緊繃的笑容。

他說:“我第一次接觸機器人E Z27這件事,是在大學評議會的進行委員會召開的一次會議上,會中郝仁教授提出這項議題。後來,去年四月十日,我們就這個議題開了一次特別會議,當時由我擔任主席。”

“執行委員會的會議保有紀錄嗎?我是說,那次特別會議?”

“嗯,沒有。那是個相當不尋常的會議,”教務長淺淺一笑,“我們認為應當保密。”

“會議中發生些什麽事?”

身為主席的哈特教務長覺得不太自在,與會的其他成員似乎也不很冷靜。隻有蘭寧博士顯得心平氣和——他又高又瘦的身軀,以及一頭蓬亂的白發,令哈特聯想到記憶中安德魯?傑克遜的幾幅肖像。

那個機器人的工作成果樣品,散置在會議桌的中央部分;而機器人畫的一張圖表的複印本,此時抓在物理化學係的米諾特教授手中。這位化學家緊抿著嘴,露出代表讚許的神情。

哈特清了清喉嚨,說道:“這個機器人有足夠的能力執行某些例行工作,這點似乎並無疑問。比方說,在進入會場前,我曾仔細檢查一遍這些樣品,幾乎挑不出什麽毛病。”

他拿起一大張印刷品,它的長度是普通書頁的三倍。那是一張供作者校對修改的校樣,在校對完成後,鉛字再根據這些校樣排成普通的版麵。在這張校樣兩旁的寬大留白處,有許多整整齊齊、極其清晰的校對符號。有些地方,鉛字被畫掉一個,由留白處的另一個字取代——那些字跡又纖細又整齊,很容易使人誤認同為印刷字體。有些修正用的是藍筆,代表是作者自己的錯誤,另一些用紅筆的則代表印刷時出的錯。

“事實上,”蘭寧說,“不隻是幾乎挑不出什麽毛病。我敢說是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哈特博士。我確定若以原始手稿作標準,這些修正是完美無缺的。如果當作標準的手稿裏有英文以外的錯誤,這個機器人就沒有能力更正了。”

“這點我們接受。然而,這個機器人偶爾會更正文字的順序。我不認為英文的規則有那麽嚴苛,能使我們確定每次都是機器人的選擇正確。”

“易役的正子腦,”蘭寧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大號的牙齒,“烙印了這方麵所有標準作品的內容。我確定你無法指出,這個機器人的選擇有哪個是絕對錯誤的。”

米諾特教授抬起頭來,目光離開了仍抓在手上的圖表。“我心中的疑問是,蘭寧博士,既然明知會惹來公共關係上的麻煩,我們為何偏偏需要一個機器人呢?你們公司應該能夠設計一架校對用的機器——一個公眾了解並接受的普通電腦,自動化科學當然已經達到這個水準。”

“我確信我們做得到。”蘭寧硬邦邦地說,“但這樣的機器需要我們把校樣翻譯成特殊符號,或至少轉移到磁帶上;任何的修正則會以符號形式出現。你將需要雇用一批人,把文字翻譯成符號,再把符號翻譯成文字。此外,這樣的電腦不能做別的工作。比方說,它就無法畫出你手中那張圖表。”

米諾特咕噥一聲。

蘭寧繼續說:“正子機器人的金字招牌在於它的彈性,它能做許多種工作。它被設計得像個人,好讓它能使用為人類設計的所有工具和機械。它能對你說話,你也能對它說話。在某個限度內,你實際上能跟它講理。即使和一個簡單的機器人比較,沒有正子腦的普通電腦也隻是一台笨重的加法機。”

郝仁抬起頭來,說道:“如果我們通通跟機器人說話和講理,我們把它弄糊塗的機會有多大?我想,它並沒有吸收無限多資料的能力。”

“是的,它沒有。但在正常的使用下,它應該能持續五年。當它需要清理記憶的時候,它自己會知道,到時本公司會免費提供這項服務。”

“貴公司會這樣做?”

“是的。本公司保留在普通用途之外維修這個機器人的權利。我們保留正子機器人的控製權,隻租不賣,這就是原因之一。就執行普通功能而言,任何人都能指揮任何機器人。而在普通功能之外,機器人就需要專家來處理,那隻有我們做得到。舉例而言,你們任何人可能都會清除一個EZ型機器人的記憶,隻要叫它忘掉某項資料就行。但幾乎可以確定的是,你們下達的指令不是使它忘掉太多,就是忘掉太少。我們會偵測出這種誤用,因為我們有內建的安全裝置。然而,由於機器人在進行普通工作時,沒有必要清除它的記憶,或是做其他無用的事,所以這並不構成問題。”

哈特教務長摸了摸頭頂,仿佛要確定他精心培養的幾束頭發均勻分布在腦勺上。然後他說:“你急著要我們接受這架機器。不過對美國機器人公司而言,這當然是個賠本生意,一年一千元的租金便宜得可笑。你是不是希望借著這次宣傳,好以更合理的價格把其他這類機器租給別的大學?”

“那當然是很有希望的事。”蘭寧說。

“但即使如此,你能租出去的機器數量仍屬有限。我懷疑你能否使它成為一樁劃算的生意。”

蘭寧將兩隻手肘放在桌上,慷慨激昂地傾身向前。“我毫不諱言地直說吧,諸位。由於公眾對機器人懷有偏見,因此除了某些特殊場合,地球上一律不準使用機器人。單就美國機器人公司的地外和太空飛行市場而言,我們便是一家極成功的公司,更何況我們還有電腦這項副業。然而,我們關心的不光是利潤而已。我們堅決相信,在地球上使用機器人,即使起初會導致某些經濟脫序,但終將為全人類帶來更好的生活。

“各個工會自然反對我們,但我們當然能預期各大大學的合作。這個機器人,易役,會幫你們免除學術上的勞役——隻要你們準他為你們擔任校對工。然後,其他大學和研究機構就會效法你們。如果這項計劃成功,那麽或許其他類型的機器人也能安置在學術單位,而公眾對他們的反感便會逐步消解。”

米諾特喃喃道:“今天是東北大學,明天是全世界。”

蘭寧氣呼呼地對蘇珊?凱文悄聲道:“我絕沒有那麽會說話,他們也絕沒有那麽不情願。聽到一年一千元的價錢,他們迫不及待想要得到易役。米諾特教授告訴我,他從未見過和他手中那張圖表一樣美麗的作品。而且不論是校樣或其他成品,一律沒有任何錯誤,這點哈特坦承不諱。”

凱文博士臉上嚴肅的垂直線條並未軟化。“你應該要個他們付不起的價錢,艾弗瑞德,再讓他們跟你殺價。”

“也許吧。”他咕噥道。

原告律師對哈特教授的詢問尚未完全結束。“蘭寧博士離去後,你們有沒有就接受機器人E Z27與否進行表決?”

“有的。”

“結果如何?”

“多數讚成接受。”

“照你說,是什麽影響了那次表決?”

被告律師立刻抗議。

於是原告律師改口問:“就你個人而言,是什麽影響了你那一票?我想,你投的是讚成票吧。”

“是的,我投的是讚成票。我那樣做,主要是因為我被蘭寧博士打動了。我和他有同感,身處全球知識界的領導階層,我們有責任讓機器人學幫助人類解決自身的問題。”

“換句話說,蘭寧博士說服了你。”

“那是他的工作,他做得非常好。”

“換你問。”

被告律師大步走到證人席前,打量了哈特教授好一陣子。“事實上,你們都相當渴望雇用機器人E Z27,對不對?”

“我們認為,如果它能做那個工作,或許對我們有幫助。”

“‘如果’它能做那個工作?據我了解,在你剛才提到的那次會議召開當天,你分外仔細地檢查過E Z27的工作成果樣品。”

“是的,沒錯。由於那架機器的工作主要是處理英語這種語言,又由於那是我的本行,選派我檢查那些樣品似乎很合理。”

“很好。開會時在會議桌上展示的那些東西,有任何令人不滿意的嗎?我把那些樣品當作證物通通帶了來。你能指出有哪一樣令人不滿意嗎?”

“這……”

“這是個簡單的問題。有沒有任何一樣令人不滿意?你檢查過。到底有沒有?”

英語教授皺起眉頭。“沒有。”

“我這裏還有其他一些樣品,是機器人E Z27受雇於東北大學十四個月期間所做的工作。能否請你檢查一下,再告訴我其中是否有任何一樣有什麽不對勁?”

哈特回嘴道:“它要是真犯了錯,那就是大錯特錯。”

“回答我的問題,”被告律師大聲喝道,“針對我向你提出的問題作答!那些樣品有沒有任何不對勁?”

哈特教務長謹慎地一一檢視。“好吧,沒有。”

“除了我們正在聽證的這件事之外,你知道E Z27還犯過任何錯誤嗎?”

“除了這場審判審理的這件事之外,沒有了。”

被告律師清了清喉嚨,仿佛標示一個段落的結束。然後他說:“現在,談談那個決定是否雇用E Z27的表決。你說多數讚成,真正的票數如何?”

“我記得,是十三比一。”

“十三比一!那不隻是多數而已,你說對不對?”

“不對,閣下!”哈特教務長賣弄學問的天性全被喚醒,“在英語這種語言中,‘多數’意味著‘過半’。十三在十四中就是多數,沒有別的意思。”

“但這是一麵倒的多數。”

“仍然隻是多數罷了!”

被告律師轉變話題,問道:“那個孤軍奮戰的人是誰?”

哈特教務長看來極不自在。“賽門?寧海莫教授。”

被告律師假裝吃了一驚。“寧海莫教授?社會學係的係主任?”

“是的,閣下。”

“本案原告?”

“是的,閣下。”

被告律師抿了抿嘴。“換句話說,提出這個訴訟,要我的當事人‘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股份有限公司’賠償七十五萬元的人,也就是打一開始便反對使用那個機器人的人——雖然大學評議會的執行委員會其他成員都被說服,相信那是個好主意。”

“他對那個動議投反對票,是他的權利。”

“在你對那次會議的敘述中,你並未提到寧海莫教授的任何發言。他到底有沒有發言?”

“我想他發言了。”

“你想?”

“好吧,他的確發言了。”

“反對使用那個機器人?”

“是的。”

“他表現得很激烈嗎?”

哈特教務長頓了頓。“他有些激動。”

被告律師改以自己人的口氣問道:“你認識寧海莫教授有多久了,哈特教務長?”

“差不多十二年了。”

“相當熟嗎?”

“我想可以這麽說。”

“既然你跟他熟,那麽你會不會說,他是那種可能對機器人一直懷恨在心的人,並會由於一場失利的表決而變本加厲……”

原告律師以既氣憤又激動的抗議打斷了那個問題。被告律師示意證人歸位,沈恩法官隨即宣布休庭進餐。

羅伯森把他的三明治咬得亂七八糟。公司不會因為損失七十五萬元而垮掉,但這項損失對它絕無好處。非但如此,他還意識到就公共關係而言,那將導致代價更高得多的長期挫敗。

他沒好氣地說:“為何不厭其煩地追究易役是怎麽進那所大學的?他們希望賺到什麽優勢?”

被告律師平心靜氣地說:“法庭訴訟就像個棋局,羅伯森先生。贏家通常是能多預見幾步的一方,而我那位坐在原告席的朋友可不是新手。他們能證明原告受到的傷害,那沒什麽問題。他們主要的努力,在於期待我們作出答辯。他們一定是指望我們試圖證明,由於機器人學法則的限製,易役不可能犯下那樣的罪。”

“好吧,”羅伯森道,“那正是我們的答辯,一個絕對無懈可擊的答辯。”

“對機器人工程師而言,沒錯;對一名法官則未必。他們正在創造一個有利的情勢,用以證明E Z27不是個普通的機器人。他是同類型中正式推出的第一個;他是個實驗型,需要進行實地測試,而大學是唯一能提供這種測試的適當場所。從蘭寧博士費盡心力安置這個機器人,以及美國機器人公司願意以這麽低的價格出租,都能看出這個說法頗有道理。然後原告律師會辯稱,實地測驗證明易役是個失敗的嚐試。現在,你看出這一切的目的了嗎?”

“可是E Z27是個完美無缺的機型,”羅伯森辯駁道,“他是這個係列中第二十七個出廠的。”

“那實在是不妙的一點。”被告律師鬱鬱地說,“前麵二十六個出了什麽問題?顯然多少有些。第二十七個為何不會也出點什麽問題呢?”

“前麵二十六個沒有任何問題,隻不過他們過於簡單,無法勝任那個工作。我們還是頭一回製造這樣的正子腦,一開始簡直是盲目摸索。可是他們全都服從三大法則!絕沒有任何機器人差勁到不服從三大法則。”

“這點蘭寧博士對我解釋過,羅伯森先生。我願意相信他的話,然而法官未必相信。我們指望這個正直、睿智的人作出決定,但他不了解機器人學,因此可能遭到誤導。比方說,假如你或蘭寧博士或凱文博士坐在證人席上,像你剛才那樣,聲稱某個正子腦是靠‘盲目摸索’造出來的,原告律師會在反方盤詰中把你撕成碎片。這樣一來,我們的案子就沒救了,所以那種事一定要避免。”

羅伯森咆哮道:“要是易役能開口就好了。”

被告律師聳了聳肩。“機器人沒有資格當證人,所以那不會對我們有任何幫助。”

“至少我們將會知道一些事實,將會知道他怎麽會做出那種事。”

蘇珊?凱文激動起來。她的兩頰泛起紅暈,聲音帶著幾絲興奮。“我們其實知道易役為什麽那樣做。他是奉命行事!我已經對律師解釋過,現在我再對你解釋一遍。”

“奉誰的命令?”羅伯森驚訝不已地問道。(從來沒有任何人告訴他任何事,他忿忿地想。這些研究人員以為自己就是美國機器人公司的老板,上帝啊!)

“奉原告的命令。”凱文博士答道。

“看在老天的份上,為什麽?”

“我還不知道為什麽。或許隻是為了控告我們,為了賺一筆錢。”她這樣說的時候,雙眼隱隱閃著青光。

“那麽易役為何不說呢?”

“這還不明顯嗎?他奉命對這件事保持沉默。”

“那有什麽好明顯的?”羅伯森粗魯地質問。

“好吧,在我看來明顯,機器人心理學是我的專長。即使易役不肯直接回答有關這件事的問題,他仍願意回答邊緣的相關問題。在逐步逼近核心問題的過程中,借著測量他回答時漸增的猶豫;借著測量空白區域的大小,以及反向電位的強度,就可能作出科學的精密判斷:他的困境源自一個不準開口的命令,命令的力量則源自第一法則。換句話說,下命令的人告訴他,假如他說出來,就會有個人受到傷害。想必是會傷害到那位不可透露的寧海莫教授,那位原告——對機器人而言,他似乎是人類的一員。”

“好吧,那麽,”羅伯森說,“難道你不能對他解釋,如果他保持沉默,美國機器人公司就會受到傷害?”

“美國機器人公司不是人類的一員,機器人學第一法則不像普通法律那樣,將一家股份有限公司視為一個人。此外,試圖解除這個特種禁製有一定的危險。唯有當初加上這個禁製的人,才能在最安全的情況下解除它,因為機器人這樣做的動機是以那個人為中心。任何其他方法——”她搖了搖頭,激動得幾乎發狂,“我不會讓那個機器人受損!”

此時蘭寧插嘴道:“在我看來,我們似乎隻需要證明,一個機器人無法做出易役被控的那個行為。我們可以做到這點。”他的口氣像是希望大家恢複理智。

“正是如此,”被告律師惱怒地說,“你是可以做得到。唯一能為易役的狀況和精神狀態作證的人,就是美國機器人公司的員工。法官會認為他們有成見,不可能接受他們的證詞。”

“他怎能拒絕專家的證詞?”

“拒絕被它說服就行了,那是他身為法官的權利。法官不會接受你們那些工程師的專業知識,因為他不信像寧海莫教授這種人,會故意設計毀掉自己的聲譽,即使那會使他獲得一大筆錢。畢竟,法官也是人。如果他必須在‘一個人做出不可能的事’和‘一個機器人做出不可能的事’之間作個選擇,他的判決很可能會支持那個人。”

“一個人可以做出不可能的事,”蘭寧說,“因為我們對人類心靈的複雜結構不夠了解;麵對某個人類心靈,我們不知道什麽有可能、什麽不可能。但我們的確知道機器人絕不可能做些什麽。”

“好吧,我們等著瞧能否說服法官接受這點。”被告律師厭倦地答道。

“如果你們說的隻是這些,”羅伯森以低沉嘹亮的聲音說,“我看不出你們怎麽做得到。”

“我們等著瞧。能了解和察覺其中的困難是件好事,但我們別太過沮喪。在這場棋局中,我也已經設法向前看了幾步。”他朝機器人心理學家的方向莊重地點了點頭,再補充一句,“多虧這位了不起的女士幫忙。”

蘭寧先後望了望他們兩人,然後說:“你們到底在搞什麽鬼?”

法警突然將頭伸進室內,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宣布審判即將繼續。

他們紛紛就坐,打量著那位惹起這一切麻煩的男子。

賽門?寧海莫有一頭蓬鬆的沙色頭發,一隻鷹鉤鼻,一個尖尖的下巴,以及一副瘦長的臉孔。他說話有個習慣,有時會在關鍵字眼前猶豫一下,使人覺得他在追求一種幾乎令人無法忍受的精準。當他說:“太陽從……呃……東邊升起。”你可以確定,他曾經好好考慮了一下太陽偶爾從西邊升起的可能性。

原告律師問道:“你曾經反對校方雇用機器人E Z27嗎?”

“是的,閣下。”

“為什麽那樣做?”

“你覺得它能勝任廠方聲稱它設計來做的工作嗎?”

“我知道事實上它不能。”

“可否陳述你的理由?”

賽門?寧海莫的著作《太空飛行導致的社會緊張與其解決之道》已經撰寫了八年。寧海莫對精準的追求並不限於說話的習慣,而在社會學這種幾乎天生無法精準的學科中,他簡直忙得透不過氣來。

即使到了校對階段,他也沒有大功告成的感覺。事實上,幾乎恰恰相反。瞪著長條形的校樣,他隻感到一種衝動,想將鉛字一行行撕開,以另一種方式重新組合。

即將升任社會係助理教授的講師吉姆?貝克,在印刷廠送來第一批校樣三天後,發覺寧海莫正瞪著那疊紙出神。他們總共收到三份校樣:一份給寧海莫校對,另一份給貝克獨立校對,而標示著“原件”的第三份,則要等寧海莫與貝克校對完成,共同剔除彼此的衝突與矛盾後,再將兩人的修正一起寫在那份校樣上。過去三年間他們合寫的幾篇論文,都是以這個方式校對的,兩人一向合作愉快。

貝克是個年輕、聲音輕柔迷人的小夥子。他手中抓著自己那份校樣,熱切地說:“我已經校對完第一章,裏麵有幾個印刷廠的傑作。”

“第一章總是這樣。”寧海莫心不在焉地說。

“你要不要現在比對一下。”

寧海莫將嚴肅的目光聚焦在貝克身上。“我還沒碰那份校樣,吉姆,我想我不必麻煩了。”

貝克看來一頭霧水。“不必麻煩了?”

寧海莫抿了抿嘴。“我曾經詢問過那架機器的……呃……工作量。畢竟,它最初就是當校對機……呃……推銷給我們的。他們已經把我排進去。”

“那架‘機器’?你是指易役?”

“我相信那就是他們幫它取的蠢名字。”

“可是,寧海莫博士,我以為你對它敬而遠之!”

“我似乎是唯一這樣做的人。或許我也應當分享這個……呃……便利。”

“喔。好吧,那麽,看來我花在第一章上的時間是浪費了。”年輕人悲傷地說。

“沒有浪費。我們可以拿那架機器的結果和你的比較,看看有沒有出入。”

“你要這麽做也行,但……”

“什麽?”

“我懷疑我們能挑出易役什麽毛病。理論上,它是永遠不會出錯的。”

“我想是吧。”寧海莫淡淡地答道。

四天後,貝克再度送來第一章的校樣。這回是寧海莫的那一份,剛從易役的工作室出爐。那工作室是為了安置易役與他使用的設備,而特別加蓋的一小間建築。

貝克興高采烈地說:“寧海莫博士,它非但找到我找到的每個錯誤——還發現十幾個我漏掉的!從頭到尾隻花了它十二分鍾!”

“你的意思是,他發表在《社會學評論》上的論文?”

“當然。”

“這個嘛,你不能指望易役做不可能的事;它不能幫我們閱讀文獻。”

“這點我了解。事實上,我已經準備好這個補充。我會去看看那架機器,我要確定它知道如何……呃……處理補充資料。”

“它會知道的。”

“我寧可確定一下。”

寧海莫必須預約才能見到易役。縱然如此,他也頂多隻能分到晚間的十五分鍾。

但結果證明十五分鍾足夠了,機器人E Z27立刻了解了補充是什麽。

第一次近距離麵對這個機器人,寧海莫覺得很不自在。他幾乎自然而然,仿佛當它是個真人一樣問道:“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喜歡極了,寧海莫教授。”易役嚴肅地說,他的光電眼如常地閃著深紅色光芒。

“你認識我?”

“根據你要我把額外材料加入校樣這項事實,便能推斷你就是作者。而作者的姓名,每張校樣的頂端當然都有。”

“我懂了。這麽說,你會做……呃……邏輯推理。告訴我……”他忍不住問道,“目前為止,你對這本書有什麽看法?”

易役說:“我發覺它校對起來非常愉快。”

“愉快?對於一個……呃……機械裝置而言,這是個奇特的詞匯。我聽說你並沒有感情。”

“你書中的字句和我的電路相投,”易役解釋道,“它們引發的反向電位很小,甚至等於零。在我的腦路中,便將這個機械性現象翻譯成諸如‘愉快’這類的詞匯。感情雲雲隻是聯想。”

“我懂了。你為什麽覺得這本書令你愉快?”

“它研究的是人類,教授,而不是無機物質或數學符號。你的書試圖探討人類,增進人類的幸福。”

“而這正是你試圖做的事,所以我的書和你的電路相投?是不是這樣?”

“就是這樣,教授。”

十五分鍾很快結束。寧海莫離去後,直接走向圖書館。當時圖書館正要關門,他拜托館方延長了一點時間,剛好夠他找到一本機器人學入門書籍。

他帶著那本書回到家裏。

此後,除了偶爾補充些晚近的資料,在校樣送到易役那裏,再由他寄給出版商的過程中,寧海莫起初是很少插手——後來則是完全不插手。

貝克不安地說:“它幾乎讓我有一種沒用的感覺。”

“它應該給你一種有時間展開一項新計劃的感覺。”寧海莫一麵說,一麵仍低著頭在當期的《社會科學摘要》上做眉批。

“我就是不習慣,我始終在擔心那些校樣。這很傻,我知道。”

“前幾天,易役寄出校樣前,我拿了幾張……”

“什麽!”寧海莫怒容滿麵地抬起頭,合起了那本《摘要》,“你在那架機器工作時打擾它?”

“隻有一分鍾。一切都沒問題——喔,它改了一個詞。你將某件事稱為‘罪惡的’,被它改成‘魯莽的’。它認為第二個形容詞比較符合上下文的意思。”

寧海莫變得若有所思。“你怎麽想呢?”

“你知道嗎,我同意它的看法,我沒有改回來。”

寧海莫在轉椅中轉過身來,麵對他的年輕同事說:“聽好,我希望你不會再這樣做。如果我要用這架機器,我就希望它……呃……充分發揮功能。如果我使用它,反而令我損失你的……呃……貢獻,因為它根本不需要監督,你卻偏偏監督它,那我就一無所得。你懂嗎?”

“懂了,寧海莫博士。”貝克隱忍地答道。

那本著作的樣書於五月八日寄達寧海莫博士的辦公室。他很快瀏覽一遍;隨手翻一翻,偶爾停下來讀一段。然後,他就把那幾本樣書擱到一旁。

根據他後來的解釋,他根本忘了這回事。他花了八年時間撰寫這本書,可是過去幾個月,既然有易役幫他挑起校對的重擔,他已一頭鑽進其他的研究計劃。他甚至沒想到如往常一樣,贈送一本給大學圖書館珍藏。就連貝克也沒有收到贈書——自從上次碰麵被斥責一頓後,他就專心投入自己的工作,始終避著這位係主任。

這個階段在六月十六日結束。那天,寧海莫突然接到一通電話,他驚訝地瞪著顯像板的影像說:

“史派德爾!你在本市嗎?”

“不,教授,我在克利夫蘭。”史派德爾的聲音激動得發抖。

“那為什麽打電話來?”

“因為我正在拜讀你的新作!寧海莫,你瘋了嗎?你精神錯亂了嗎?”

寧海莫僵住了。“有什麽……呃……不對勁嗎?”他惴惴不安地問道。

“不對勁?我請你看看第五百六十二頁。你那樣詮釋我的學說究竟是媽的什麽意思?在你引用的那篇論文中,我在哪裏聲稱犯罪性格並不存在,其實執法機關才是真正的罪犯?這裏,我來讀一讀……”

“慢著!慢著!”寧海莫一麵大叫,一麵翻尋著那一頁,“讓我看看,讓我看看……上帝啊!”

“怎麽樣?”

“史派德爾,我不懂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我從未寫過這段話。”

“可是印出來就是這樣!那個扭曲還不是最嚴重的。你看看第六百九十頁,想想伊帕提夫看到他的發現被你怎樣亂寫時,他會對你采取什麽行動!聽好,寧海莫,這本書充滿了這類錯誤。我不知道你當初怎麽想——但除了把書從市麵收回,根本沒有別的辦法。下次參加學會常會時,你最好準備向所有的人道歉!”

但史派德爾已經用力掛上電話,顯像板上的殘像足足過了十五秒才完全消失。

直到那個時候,寧海莫才把那本書徹底讀一遍,並開始用紅筆標出一些段落。

當他再度麵對易役時,他將脾氣按捺得非常好,但他的嘴唇卻毫無血色。他把那本書遞給易役,說道:“請你讀一讀第五百六十二頁、六百三十一頁、六百六十四頁和六百九十頁中標出的段落好嗎?”

易役隻瞥了四眼。“好了,寧海莫教授。”

“這不是原始校樣中的內容。”

“沒錯,教授,的確不同。”

“是你改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嗎?”

“是的,教授。”

“為什麽?”

“教授,在你的那個版本中,那些段落對某些人類族群太不客氣。我覺得更改那些字句,以免他們受到傷害才是明智之舉。”

“你怎敢做這種事?”

“機器人學第一法則,教授,不準我因不作為而使人類受到傷害。考慮到你在社會學界聲譽卓著,以及你的著作將在學者間廣為流傳,你提到的那許多人必將受到巨大傷害。”

“但你了解現在我自己將受到的傷害嗎?”

“兩害相權取其輕是有必要的。”

寧海莫教授蹣跚離去,氣得渾身打戰。他心裏很清楚,美國機器人公司必須為這件事負全責。

被告席出現一些**,隨著原告律師越來越得理不饒人,這股**有升高的趨勢。

“這麽說,機器人E Z27告訴你,它有那樣的行動是基於機器人學第一法則?”

“正是如此,閣下。”

“而且,實際上,它毫無選擇?”

“是的,閣下。”

“那麽由此可知,美國機器人公司設計的這個機器人,必然會改寫書稿以符合它自己的是非概念。而他們卻拿它當單純的校對機來欺騙顧客。你會不會這樣說?”

被告律師立刻堅決抗議,指出原告律師要求證人作出能力範圍外的判斷。法官雖以慣常的說辭告誡了原告律師,但這番對話無疑已經深植人心——甚至對被告律師也不例外。

在開始反方盤詰前,被告律師要求一次短時間休庭,利用法律專業技巧賺取五分鍾時間。

他湊向蘇珊?凱文。“凱文博士,有沒有可能寧海莫教授說的是真話,易役確是受到第一法則的驅使?”

凱文緊緊抿起嘴唇,然後說:“不,絕不可能。寧海莫的證詞最後那部分是蓄意的偽證。一本高等社會學教科書上討論的那種抽象觀念,超過了易役的判斷能力。他絕對看不出這樣一本書中的一句話會傷害到某些族群,他的心靈根本沒有那種功能。”

“不過,我想我們無法對一個外行人證明。”被告律師悲觀地說。

“沒辦法,”凱文承認,“證明會極度複雜。我們的製勝之道仍然不變,我們必須證明寧海莫在說謊。不論他說些什麽,都不會改變我們的攻擊計劃。”

在法庭中,法官的木槌一起一落,寧海莫博士便回到證人席。他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仿佛覺得自己的優勢牢不可破,正歡欣地期待擊退對方徒勞的攻擊。

被告律師踏著謹慎的步伐走近證人,輕聲開口道:“寧海莫博士,你的意思是不是說,關於手稿中那些所謂的更動,在六月十六日史派德爾博士打電話給你之前,你完全不知情?”

“正是如此,閣下。”

“在機器人E Z27校對完後,你再也沒有看一遍那些校樣嗎?”

“起初是有的,但我覺得那樣做似乎沒用,我信賴美國機器人公司的聲明。那些荒謬的……呃……更動,隻出現在全書最後的四分之一。據我推測,在那個機器人對社會學有足夠認識之後……”

“別管你的推測了!”被告律師說,“據我了解,你的同事,貝克博士,至少有一次看到了後來的校樣。你記得在證詞中曾經這樣說嗎?”

“記得,閣下。正如我所說,他告訴我他看到其中一頁。甚至連那一頁,那個機器人也更動了一個詞。”

被告律師再度打岔。“你跟那個機器人勢不兩立超過一年;你起初投票反對它,後來又拒絕使用它做任何工作,可是突然間,你卻決定把你的著作——你的不朽巨著交到它手上。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教授?”

“我不覺得有什麽奇怪。我隻是想通了,認為還是用那架機器比較好。”

“而你對機器人E Z27那麽有信心——就在一夕之間——你甚至懶得再檢查你的校樣?”

“我告訴過你,我被美國機器人公司的宣傳……呃……說服了。”

“說服到那種程度,以致你的同事貝克博士試圖檢查機器人的工作時,你會疾言厲色斥責他?”

“我沒有嚴厲斥責他。我隻是不希望讓他……呃……浪費他的時間。至少,當時我以為那是浪費時間。我沒想到更動一個形容詞隻是冰山一角……”

被告律師以極盡諷刺的口吻說:“我確信你是受過指點,才會提到更動形容詞那件事,好讓它列入記錄……”為了避免遭到抗議,他趕緊改口道,“重要的是,貝克博士的行為令你怒不可遏。”

“不,閣下,我沒生他的氣。”

“在你收到樣書後,你沒有送他一本。”

“隻不過是忘了,我也沒有送一本給圖書館。”寧海莫露出謹慎的笑容,“教授們心不在焉是出了名的。”

被告律師說:“在完美無缺地工作一年多之後,機器人E Z27竟然在你的書上出了錯——偏偏是你寫的書,而你,偏偏又是跟那個機器人最勢不兩立的人。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在它接觸過的稿件中,隻有我的書是探討人類的大部頭著作,機器人學三大法則那時才起了作用。”

“隻借過一本,閣下。在我看來,那似乎是出於……呃……自然的好奇心。”

“你從那本書學到的知識,使你得以解釋那個機器人為何如你所稱扭曲了你的著作?”

“是的,閣下。”

“非常順口。但你可確定,你對機器人學產生興趣,並非意圖使你能操縱那個機器人,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寧海莫麵紅耳赤。“當然不是,閣下!”

被告律師提高音量。“事實上,你可確定那些所謂遭到更動的段落,確實不是你原來所寫的?”

社會學家幾乎站了起來。“那真是……呃……呃……荒謬絕倫!我有那些校樣……”

他的話卡在喉嚨裏,原告律師隨即起身,辯才無礙地接口道:“倘若您準許,法官,我打算呈上兩件證物。一件是寧海莫博士給E Z27的原始校樣,另一件是E Z27後來寄給出版商的校樣。我可敬的同行若是希望,我現在便將證物呈上,並願意答應暫時休庭,以便比較那兩件證物。”

被告律師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沒有那個必要,我可敬的對手隨時可以呈上那兩件證物。我確定,它們會證明原告聲稱的不一致處盡皆屬實。然而,我希望從證人口中得知的是,他是否同時保有貝克博士的那份校樣。”

“貝克博士的校樣?”寧海莫皺起眉頭,他尚未從激動的情緒中完全恢複過來。

“是的,教授!我是指貝克博士的校樣。根據你的證詞,貝克博士也收到一份校樣。假如你突然患了選擇性失憶症,我會請書記員朗讀你的證詞。或者隻是如你所說,教授都是出了名的心不在焉?”

寧海莫說:“我記得貝克博士的那份校樣。一旦那架校對機器接下那份工作,它就沒有必要……”

“所以你把它燒了?”

“不!我把它丟進垃圾桶。”

“燒毀也好,丟棄也罷——又有什麽差別?重要的是,你把它處理掉了。”

“那沒什麽不對……”寧海莫無力地分辯半句。

“沒什麽不對?”被告律師大喝一聲,“是沒什麽不對,隻不過這樣一來,我們現在死無對證,無法查證你是否把幾張關鍵性校樣調了包,用貝克博士的空白校樣取代你自己那幾張,因為你自己的已經動過手腳,好迫使那個機器人……”

原告律師憤怒地大喊抗議。沈恩法官傾身向前,那張圓臉將他心中的怒意表露無遺。

法官說:“對於你剛才提出的這個非比尋常的陳述,律師,你可有任何證據?”

被告律師心平氣和地說:“沒有直接證據,法官。但我希望指出一點,若以正確的角度觀察,那麽原告的反機器人態度突然轉變;他突然對機器人學發生興趣;他拒絕檢查那些校樣,也不準任何人代為檢查;他刻意不讓該書在出版後馬上曝光,這一切都非常明顯地指出……”

“我沒有其他問題了,法官。”

當被告律師回到座位後,羅伯森激動地悄聲問道:“看在上帝的份上,那樣做有什麽好處?現在法官成了你的死對頭。”

被告律師以平靜的口吻答道:“但寧海莫也亂了陣腳。我們已經為他明天的行動鋪好路,他會吐實的。”

蘇珊?凱文嚴肅地點了點頭。

比較之下,原告律師其餘的詢問相當溫和。他傳貝克博士出庭,後者對寧海莫的證詞大多表示支持。接著是史派德爾與伊帕提夫兩位博士出庭作證,對於寧海莫博士書中某些引述帶給他們的驚愕與懊喪,他們無比動人地娓娓道來。兩人都作出專業的評斷,認為寧海莫博士的學術聲譽已受到嚴重傷害。

兩份校樣被當作證物呈給法官,此外證物還包括幾本樣書。

當天被告律師並未再做反方盤詰。原告律師結束詢問後,法官便宣布休庭至次日上午。

第二天剛開庭,被告律師立即提出申請。他要求法官準許機器人E Z27出庭旁聽。

原告律師立刻抗議,於是沈恩法官將兩位律師叫到法官席前。

原告律師激動地說:“這顯然是不合法的,機器人不得出現在公眾使用的任何建築物中。”

“除了和本案直接有關的人員之外,法庭內沒有任何閑雜人等。”被告律師指出這一點。

“已知有怪異行徑的一架大型機器,隻要出現眼前,就能令我的當事人和證人心神不寧!那會使得訴訟程序亂成一團。”

法官似乎傾向讚成這種說法。他轉向被告律師,相當不以為然地問道:“你這樣要求的理由是什麽?”

被告律師說:“我們抱持的論點是,就機器人E Z27的構造而論,它不可能做出對方指控的行為。我們有必要做些示範。”

原告律師說:“我看不出有此必要,法官。在美國機器人公司身為被告的情況下,由美國機器人公司的員工進行的示範不足以做證據。”

“法官,”被告律師說,“任何證據的效力要由您來決定,原告律師無權表示意見。至少,據我了解理應如此。”

特權受到侵犯的沈恩法官說:“你的了解是正確的。縱然如此,若是允許一個機器人出庭,的確會引起嚴重的法律問題。”

“司法正義淩駕一切,法官,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如果那個機器人不出庭,我們就無法提出我們唯一的答辯。”

“那是美國機器人公司經常遇到的問題。我們有一輛貨車停在法庭外麵,它的構造完全符合運送機器人的相關法律。機器人E Z27裝在車內一個箱子裏,由兩個人負責看守。貨車的車門都切實鎖好,其他一切預防措施也全部齊備。”

“你似乎確定,”沈恩法官再次發起脾氣,“這回我會作出對你有利的裁判。”

“絕對沒有,法官。倘若您不準,我們馬上讓貨車掉頭。我並未對您的裁決預作任何假設。”

法官點了點頭。“我批準被告律師這項要求。”

條板箱由一輛大型手推車拉進來,再由負責運送的兩名工人打開。整個法庭隨即陷入一片死寂。

厚實的蜂巢狀箱板落下後,等在一旁的蘇珊?凱文伸出一隻手。“來吧,易役。”

機器人朝她的方向望去,隨即伸出巨大的金屬手臂。他比她足足高六十公分,卻溫順地跟在她後麵,像個讓母親牽著手的小孩。有人發出神經質的吃吃笑聲,給凱文博士瞪一眼後趕緊咽回去。

法警搬來一張大椅子,易役小心翼翼地坐下來。椅子雖然吱吱亂響,但總算沒有垮掉。

被告律師說:“在必要的時候,法官,我們會證明這的確是機器人E Z27,過去一年多來受雇於東北大學的那個機器人。”

“很好,”法官道,“那的確有必要。比方說,我就對如何分辨機器人毫無概念。”

“現在,”被告律師說,“我想傳我的第一位證人出庭。賽門?寧海莫教授,請。”

書記猶豫了一下,轉頭望向法官。沈恩法官帶著明顯的驚訝說:“你傳原告當你的證人?”

“是的,法官。”

“我希望你明白,隻要他是你的證人,你就不準使用任何盤詰對方證人的伎倆。”

被告律師滔滔地說:“我這樣做,唯一的目的是探尋真相。我沒有必要為難他,隻想問幾個客氣的問題。”

“好吧,”法官遲疑不決地說,“負責打官司的是你。傳喚證人。”

寧海莫來到證人席,法官特別提醒他宣誓仍然有效。他看來比前一天更緊張,幾乎可算憂心忡忡。

被告律師卻親切地望著他。

“請問,寧海莫教授,你控告我的當事人,要求賠償七十五萬元?”

“那是……呃……總額,沒錯。”

“那是很大一筆錢。”

“我受到很大的傷害。”

“當然沒有那麽大,問題隻出在一本書的幾個段落。或許那幾段的確有些不對勁,可是畢竟,市麵上的書籍不時會有稀奇古怪的錯誤。”

寧海莫的鼻孔一開一闔。“閣下,這本書本該是我學術生涯的巔峰!如今,它卻使我看來像個無能的學者;在我可敬的朋友和同事眼中,我成了離經叛道之徒;我不相信他們的見解,我相信的是荒謬而……呃……過時的觀點。我的聲譽被毀,再也無法挽回!無論這場官司結果如何,我再也不能在任何……呃……學者集會中抬起頭來。我當然無法再繼續我的學術工作,而那是我生命的全部。我生命中的首要目標被……呃……摧毀殆盡了。”

他以非常具有安撫作用的口吻說:“可是,寧海莫教授,就你現在的年紀而論,在你的餘生中,你當然不能指望再賺到超過——讓我們算寬點——十五萬元。然而,你卻要求法庭判決賠償你此數的五倍。”

寧海莫以更加激動的情緒答道:“我被毀掉的不隻是這輩子而已。不知在未來多少世代中,我都會被社會學家指為……呃……傻子或瘋子,我真正的成就將遭到埋沒和忽視。我受到的傷害不會在我去世那天結束,反將永遠持續下去,因為總會有人不相信是一個機器人加上那些……”

就在這個時候,機器人E Z27站了起來。蘇珊?凱文並未出手阻止,她一動不動地坐著,直勾勾地凝視前方。被告律師輕輕歎了一聲。

易役悠揚的聲音清晰地傳遍全場。“我希望對大家解釋一下,那些和原稿內容似乎剛好相反的段落,的確是我加在校樣上的……”

一個身高超過兩公尺的機器人在法庭中起身發言,實在得算是個奇觀。就連原告律師都大吃一驚,未能要求法官阻止這個顯然是最違法的行動。

當他終於回過神來時,一切都太遲了。因為寧海莫已在證人席中起身,臉孔不自主地抽搐起來。

他狂叫道:“你該死,明明命令你不可張揚這……”

他猛然咽下後麵的話,而易役也住口了。

原告律師此時站了起來,要求法官宣布審判無效。

沈恩法官拚命用力大敲木槌。“肅靜!肅靜!我當然有足夠的理由宣布審判無效,隻不過為了司法正義,我希望寧海莫教授做完他的陳述。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他對機器人說,明明命令那機器人不可張揚某一件事。在你的證詞中,寧海莫教授,並未提到叫機器人不可聲張什麽事的任何指令!”

寧海莫瞪著法官無言以對。

沈恩法官說:“你是否命令過機器人E Z27不可聲張某件事?若是有,又是什麽事?”

“法官——”寧海莫嘶啞地喚道,便無法繼續說下去。

法官的聲音轉趨尖銳。“事實上,是不是你命令機器人將那些段落加進校樣中,然後命令它不可泄露你曾參與此事?”

原告律師慷慨激昂地大喊抗議,但寧海莫吼道:“喔,那有什麽用?是的!是的!”說完他便衝下證人席。他在門口被法警攔下,絕望地倒在後排座椅上,雙手緊緊抱住頭。

沈恩法官說:“在我看來,將機器人E Z27帶來顯然是個詭計。若非這個詭計阻止了一次嚴重的誤判,我一定會裁決被告律師藐視法庭。現在真相大白,毫無疑問是原告犯了詐欺罪。可是我全然不解,因為他這樣做,顯然是故意毀掉自己的學術生命……”

蘇珊?凱文博士來到寧海莫博士位於大學校園的單身宿舍大樓。開車送她來的年輕工程師提議跟她一起上去,她卻不屑地望著他說:“你認為他會攻擊我嗎?在下麵等著。”

寧海莫無意攻擊任何人。他正在收拾行李,未曾浪費任何時間,急著要在不利的審判結果傳開之前離開這裏。

他以詭異的淩厲目光望著凱文,說道:“你來警告我即將臨頭的反訴嗎?若真是這樣,你們什麽也得不到。我沒有財產、沒有工作、沒有將來,我甚至無法負擔訴訟費用。”

“假如你是在尋求同情,”凱文冷冷地說,“別在我這裏找。你是自作自受。然而,我們不會反訴任何人,不論是你或是這所大學。我們甚至會盡力幫助你,讓你不致因偽證罪坐牢。我們不是那種挾怨報複的人。”

“喔,是不是因為這樣,我才尚未因為做偽證而遭拘留?我還在納悶呢。話說回來,”他以惡毒的口吻補充道,“你們為什麽要報複?你們已經得到你們想要的了。”

“沒錯,我們得到了一部分。”凱文說,“這所大學將以遠高於目前的租金繼續雇用易役。除此之外,有關這場審判的小道消息,將使我們得以在其他機構再安置幾個EZ型機器人,不致有重演這場糾紛的危險。”

“那你來找我又是為什麽?”

“因為我還沒有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我想要知道,你為何這麽痛恨機器人。即使你打贏這場官司,你仍會毀掉你的聲譽。你可能得到的那筆錢無法彌補這個損失,難道你發泄了對機器人的仇恨,就足以補償這一切嗎?”

“你對人類的心靈有興趣嗎,凱文博士?”寧海莫以刻薄的諷刺口吻這樣問道。

“隻要這些心靈的反應和機器人的福祉有關,答案就是肯定的。基於這個緣故,我學過一點人類心理學。”

“足以用來設計我!”

“那倒不難,”凱文未曾顯露絲毫傲慢,“困難在於還要不使易役受到傷害。”

“你就是這種人,對機器比對人更關心。”他以一種粗魯而輕蔑的目光瞪著她。

她卻毫不動容。“似乎正是如此,寧海莫教授。唯有借著關心機器人,我們才能真正關心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假如你是個機器人學家,你就會了解這一點。”

“我讀了夠多的機器人學,足以知道我可不要當個機器人學家!”

“對不起,你隻讀過一本機器人學書籍,它沒教懂你任何東西。你學到的一點皮毛,使你知道可以命令機器人做許多事;假如你做得正確,甚至能叫他篡改一本書。你還知道不能命令他把某件事完全忘掉,否則仍有被偵測出來的危險。可是你以為命令他保持沉默會更安全,你錯了。”

“那不是猜測。你是個業餘玩家,沒有足夠的知識把你的花招全遮起來。我所麵對的問題,隻是如何向法官證明這件事。由於你對你聲稱鄙視的機器人學一知半解,你在這方麵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這個討論有任何意義嗎?”寧海莫厭倦地問道。

“對我而言,有的。”蘇珊?凱文說,“因為我要你了解,你對機器人作出多麽大錯特錯的判斷。你令易役保密的辦法是告訴他,假如他對任何人透露那本書是你自己篡改的,你就會丟掉你的工作。那使得易役體內產生一個保持沉默的電位,強到足以抵擋我們試圖瓦解它的努力。假使我們堅持下去,就會弄壞那副正子腦。

“然而,在證人席上,你自己激起一個更高的反向電位。你說由於世人都會認為寫下那些問題段落的是你,而不是一個機器人,你的損失將絕不隻你的工作而已。你將失去你的聲譽、你的地位、你的名望、你活下去的理由,你死後還會失去你的身後名。這樣一來,你建立了一個更高的新電位——於是易役開口了。”

“喔,上帝。”寧海莫一麵說,一麵轉過頭去。

凱文不為所動,她繼續說:“你可了解他為何開口?他不是要指控你,而是要為你辯護!我們可以用數學證明,他準備為你的罪行承擔所有責任,準備否認你和那件事有任何關聯。第一法則要求他那麽做。他正準備要說謊——要毀掉他自己——要使一家公司蒙受金錢損失。對他而言,這一切都比不上救你來得重要。假使你真正了解機器人和機器人學,你就會讓他說下去。可是正如我所確料,正如我向被告律師所作的保證,你並不了解。由於你痛恨機器人,你確信易役的行為會和人類一樣,會以出賣你為自己辯護。所以你在驚慌中對他高聲怒吼——於是毀了你自己。”

寧海莫衝動地說:“我希望有一天你的機器人會背叛你,殺死你!”

“別傻了。”凱文說,“現在我要你解釋一下,你為何要做這一切。”

寧海莫咧嘴做個扭曲的冷笑。“為了滿足你的學術好奇心,以報答你替我免除偽證罪起訴,我就要解剖自己的心靈,是嗎?”

“你喜歡這樣講也無妨。”凱文不帶感情地說,“但請務必解釋。”

“好讓你將來能更有效地對付反機器人的企圖?好讓你有更深的了解?”

“我接受這句話。”

“你可知道,”寧海莫說,“我會告訴你的——隻是為了目睹它對你毫無用處。你不能了解人類的動機;你隻能了解你那些該死的機器,因為你自己就是披著人皮的機器。”

他大口大口喘著氣,說話一點也不猶豫,不再追求精準,仿佛精準對他再也沒有用處。

“你以為陶藝家滿足於心靈創造嗎?你以為創意就夠了嗎?你以為感觸黏土本身、看著手腦並用的作品逐漸成長沒有意義嗎?你以為作品的成長不是一種對修正創意和改良創意的反饋嗎?”

“你並不是個陶藝家。”凱文博士說。

“我是個原創性藝術家!我設計並製造論文和學術著作。除了想出字句和把它們排成正確順序,這裏麵還有點別的東西。如果光是那樣,這裏麵就沒有樂趣,沒有回報。

“一本書應該在作者手中成形。作者必須實際看到各章節的成長發育,必須創作再創作,看著不斷的修改逐漸超越原先的構想。然後還要把校樣抓在手裏,看看那些字句印成鉛字是什麽樣,趁機再次重塑一番。在創作的各個階段,作者和作品有上百種接觸——這些接觸本身就是一種樂趣,對於作者在創作中傾注的心血,再也沒有比它更珍貴的回報。你、的、機、器、人、會、把、這、些、通、通、奪、走。”

“打字機也會,印刷機也會。你建議我們回到手抄本的時代嗎?”

“打字機和印刷機隻奪走一部分,你的機器人卻會一網打盡。你那個機器人現在接管了校對,不久之後,它或其他的機器人,就會接管初稿寫作、搜集資料、檢查和複查各個段落,說不定還會負責導出結論。這樣一來,學者還剩下什麽可做的?隻有一件事——決定給機器人的下一個命令是什麽!我想要拯救未來世世代代的學術界,不希望他們墜入這種終極地獄。對我而言,這比我個人的聲譽更重要,所以我不惜以任何手段毀掉美國機器人公司。”

“你一定會失敗。”蘇珊?凱文說。

“我一定得試試。”賽門?寧海莫答道。

凱文轉身離去,盡可能不讓自己為這個落魄的學者感到難過。

她沒有完全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