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證滿意

托尼身材高大,麵容英俊,頭發烏黑,無法改變的表情顯現出不可思議的貴族氣質。克萊爾?貝爾蒙帶著恐懼與驚慌交織的心情,透過門縫打量他。

“我做不到,賴瑞,我就是不能讓他待在家裏。”在自己癱瘓的心靈中,她拚命搜尋更強烈的說辭——能說得有理、能解決問題的說辭,結果卻隻能一再重複最簡單的話。

“我做不到。”

賴瑞?貝爾蒙僵硬地凝視他的妻子。他眼中透出不耐煩的目光,那是克萊爾最不願見到的,她覺得那種目光映出她自己的無能。“我們已經答應人家,克萊爾,”他說,“我不能讓你現在打退堂鼓。正因為這件事,公司準備送我到華盛頓去,這或許意味著一次晉升。這件事絕對安全,你也知道。你反對個什麽勁?”

她無助地皺起眉頭。“這事就是讓我心寒,我無法忍受他。”

“他幾乎是個像你我一樣的人。所以別胡說八道了,來,到那裏去。”

他的手在她背部腰際輕輕一推,她便被推進自己的起居室,開始渾身發抖。“它”就在那裏,十分禮貌地望著她,仿佛在評量這位未來三周的女主人。蘇珊?凱文博士也在那裏,她僵直地坐著,出神地抿起嘴唇。她有一副冰冷、恍惚的表情,那是一個人跟機器相處太久,血液中滲入一點鋼屑後的必然結果。

“你好。”克萊爾沙啞地擠出個應付公事的招呼。

但賴瑞連忙打圓場,假裝興衝衝地說:“來,克萊爾,我要你見見托尼,一個大好人。這是我太太,克萊爾;這是托尼,老朋友。”賴瑞的右手親切地放在托尼肩上,托尼卻仍然毫無反應且毫無表情。

他說:“你好,貝爾蒙太太。”

克萊爾被托尼的嗓音嚇了一跳。那是個低沉柔和的聲音,平滑得有如他的頭發或他的顏麵。

在她未能平複前,她就說:“喔,我的天——你能說話。”

“為何不能?你預料我不能開口嗎?”

但克萊爾隻能露出無力的笑容,她並不清楚自己原本預料些什麽。她轉過頭去,然後又讓他輕巧地滑進自己的眼角。他的頭發烏黑柔順,像是拋光塑膠——或者真是由一根根毛發組成的?而他手部與臉部細膩的橄欖色皮膚,一直延伸到剪裁正式的服裝之下嗎?

她陷入驚異的出神狀態,必須將自己的思緒強拉回來,才能聽見凱文博士平板的、毫無感情的聲音。

“貝爾蒙太太,我希望你能體認這個實驗的重要性。你先生跟我說,他已經告訴你一些基本概念。身為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公司的資深心理學家,我希望再多跟你講一點。

“托尼是個機器人。在公司的檔案裏,他的真正名稱是TN3,但叫他托尼他會答應。他並非一個機械怪獸,也不僅僅是五十年前、二次大戰期間發展出來的那種計算機。他有個幾乎和我們的大腦一樣複雜的人工頭腦,那是個原子尺度的大型電話交換機,能讓幾十億的‘電話接線’壓縮在一個頭顱般大小的儀器中。

“我們為每種型號的機器人都專門製造一種這樣的頭腦。每個頭腦具有一組預先計算好的接線,好讓每個機器人出廠時都懂得英文,並擁有執行特定工作所需的足夠知識。

“目前為止,美國機器人公司隻局限於生產工業型機器人,用來取代不適宜人力的工作——例如深層采礦,或是水底作業。但是,我們想要進軍城市和家庭。要做到這一點,我們必須讓普通人毫無恐懼地接受這些機器人。你應該了解,根本沒什麽好怕的。”

“沒什麽好怕的,克萊爾。”賴瑞急忙插嘴,一本正經地說,“相信我的話,他絕不可能造成任何傷害。你知道,否則我不會讓他留在你身邊。”

克萊爾偷偷瞥了托尼一眼,然後壓低聲音說:“萬一我惹他生氣怎麽辦?”

“你不必講悄悄話,”凱文博士平靜地說,“他絕對無法生你的氣,親愛的。我剛才跟你說過,他腦部的交換機接線是預先設定的。好,其中最重要的接線是我們所謂的‘機器人學第一法則’,它的內容如下:‘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因不作為而使人類受到傷害。’所有的機器人都製造成這樣,你無法以任何方式強迫機器人傷害任何人。所以,你懂了吧,當你先生在華盛頓安排政府監督的合法測試時,我們需要你和托尼進行先期實驗,為我們提供指導原則。”

“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不合法?”

賴瑞清了清喉嚨。“遲早會合法的,不過沒有關係。他不會離開這個家,而你絕不可讓任何人看到他。這樣就行了……還有,克萊爾,我很想留下來陪你,但我對機器人知道得太多。我們一定要用個完全沒有經驗的測試員,這樣我們才能得到最逼真的狀況。的確有這個必要。”

“喔,好吧。”克萊爾喃喃道。接著,她又突然想到一件事。“可是他會做些什麽呢?”

“家事。”凱文博士簡單答道。

說完她便起身告辭,由賴瑞負責送她到門口。克萊爾失魂落魄地留在原處。她無意間從壁爐台上的鏡子裏瞥見自己,連忙將視線移開。她非常厭倦自己鼠頭鼠腦的小臉,以及毫無光澤與新意的頭發。然後她發覺托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差點回以一個微笑,還好她及時想起……

他隻是一架機器。

在前往機場的途中,賴瑞?貝爾蒙瞥見葛拉蒂絲?克拉馮。像她這種女人,似乎生來就是讓人側目的……十全十美的造形,配上細致的雙手與秀氣的眼睛,亮麗得令人無法逼視。

她麵前的淺淺笑容與身後的淡淡幽香,仿佛是一對勾魂的手指。賴瑞發覺自己步伐亂了;他碰了碰帽子,跟她打個招呼,然後趕緊繼續前進。

如同往常一樣,他感到模糊的憤怒。假如克萊爾能向葛拉蒂絲看齊一點,那會有很大幫助。但這樣想有什麽用。

克萊爾!她與葛拉蒂絲曾有幾次麵對麵的經驗,這個小傻瓜每次都舌頭打結。他對她沒有任何幻想。托尼的測試是他晉升的大好機會,而它卻落在克萊爾之手。若是落在像葛拉蒂絲?克拉馮這樣的人手裏,不知道會安全多少。

第二天早上,臥室房門響起輕緩的敲門聲,叫醒了克萊爾。她的心緒先是一團混亂,隨即冷卻下來。昨天她一直躲著托尼,撞見他時總是匆匆一笑,咕噥一句沒出口的抱歉就趕緊走開。

“是你嗎——托尼?”

“是的,貝爾蒙太太。我能進來嗎?”

她一定是答應了,因為他已經出現在她麵前,相當突然且悄無聲息。她的眼睛與鼻子同時察覺到他端來的盤子。

“早餐嗎?”她問。

“希望你喜歡。”

她根本不敢拒絕,因此緩緩撐起身子坐在**,接過那份早餐:水煮荷包蛋、奶油土司與咖啡。

“我把砂糖和奶精放在一旁。”托尼說,“我期望逐漸熟悉你在飲食和其他方麵的喜好。”

她沒有動作。

托尼像根金屬直尺般筆直地、順從地站在那裏,一會兒後,他才問道:“你喜歡單獨進餐嗎?”

“是的……我的意思是,你若不介意的話。”

“待會兒你換衣服需要幫忙嗎?”

“喔,我的天,不!”她發瘋似的抓向被單,差點將整杯咖啡灑在**。當他走出去、關上房門時,她仍用力抓著被單,許久才無力地仰倒在枕頭上。

她好歹吃完了早餐……他隻是一架機器。假使他多像機器一點,他就不會這麽可怕。或者,假使他的表情有點變化,那也會好得多。但它隻是保持原狀,像是被釘死一樣。那對黑眼睛以及橄欖色肌膚後麵進行些什麽,你一點也看不出來。她喝光咖啡,將咖啡杯放回盤子裏,帶起一陣輕微的撞擊聲。

然後她才發覺自己竟然忘記了加砂糖與奶精,而她又實在是非常討厭喝純咖啡。

換好衣服後,她火速從臥室直奔廚房。畢竟這是她的家,雖然她一點也不花哨,但她喜歡有個清潔的廚房。他應該等她來監督……

但她走進去後,竟然發現整間廚房像是剛出廠般煥然一新。

她停下腳步,出神凝望。轉身的時候,她差點撞到托尼,嚇得她發出一聲尖叫。

“我能幫忙嗎?”他問。

“托尼,”她壓抑住摻雜在驚慌中的怒意,“你走路時一定要發出點聲音。你可知道,我受不了你這麽躡手躡腳接近我……你不是用過廚房嗎?”

“是的,貝爾蒙太太。”

“看來不像。”

“我事後清洗過了。習慣上不是這樣嗎?”

克萊爾張大眼睛。畢竟,這句話倒是不容反駁。她打開放置瓶罐的烤箱格,心不在焉地很快看了一眼亮晶晶的金屬內壁,然後用顫抖的聲音說:“非常好,相當令人滿意。”

假使他在這時微微一笑,假使他露出笑容,假使他稍微扯動一下嘴角,她覺得自己就能對他有親切感。但當他說:“謝謝你,貝爾蒙太太。請你去起居室看看好嗎?”他仍然像個一派安詳的英國爵爺那樣。

她照做了,並且立刻吃了一驚。“你把家具都擦了一遍?”

“滿意嗎,貝爾蒙太太?”

“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你昨天沒做啊。”

“當然是昨天夜裏。”

“你整晚開著燈?”

“喔,不,沒有那個必要。我有個內建的紫外光源,我能借著紫外光視物。而且,當然,我不需要睡眠。”

不過,他的確需要讚美,當時她就了解到這一點。他必須知道自己在討她歡心,但她卻無法為他提供這樣的滿足感。

她隻能酸溜溜地說:“你們這種機器人會讓一般家庭主婦失業。”

“一旦從家事的勞役中解脫,世上還有重要許多的工作等著她們。畢竟,貝爾蒙太太,像我這樣的東西是造得出來的。但目前為止,人類的大腦——比方說你的大腦——它的創造性和多樣性仍是無法模仿的。”

雖然他的臉部沒有任何表情,聲音中卻盈溢著敬畏與讚美。克萊爾不禁麵紅耳赤,喃喃答道:“我的大腦!你可以拿去。”

托尼湊近了些,說道:“你一定活得不快樂,才會說這樣的話。我能為你做點什麽嗎?”

一時之間,克萊爾覺得很想哈哈大笑。這是個多麽可笑的情況:她麵前是個活生生的地毯吸塵機、洗碗機、家具擦拭機,是個工廠製造出來的機械雜役——此時,他卻充當一名心理醫生與傾吐心事的密友。

但她突然以悲痛的聲音,一口氣說:“假如你真要知道,貝爾蒙先生認為我沒有大腦……我想我的確沒有。”她不能在他麵前哭泣。基於某種原因,她覺得人類的尊嚴在支持她,讓她堅強地麵對這個人類的產物。

“那是最近的事。”她補充道,“他當學生的時候、他剛進社會的時候,都還沒有這種問題。但我不能當大人物的妻子,而他眼看就要成為一位大人物。他要我做個體麵的女主人,做他進入社交生活的階梯——就像葛……葛……葛……葛拉蒂絲?克拉馮那樣。”

她的鼻頭紅了,她趕緊別過臉去。

不過托尼並未望向她,他的眼睛正在四下打量這個房間。“我能幫你布置這個家。”

“但那沒有用,”她忿忿地說,“它需要一點我弄不出來的味道。我隻能使它舒適宜人,我永遠無法把它弄得像《美麗家庭》雜誌上的照片那樣。”

“你想要那樣的家嗎?”

“想要——又有什麽用?”

托尼定睛望著她。“我能幫助你。”

“你對室內裝潢可有任何概念?”

“它是好管家應該知道的事嗎?”

“喔,是的。”

“那我就有學習的潛力。你能幫我找來這方麵的書嗎?”

於是,一件事開始了。

克萊爾從公共圖書館借出厚厚兩冊的家庭藝術專論,抓著帽子、頂著強風走了回來。她望著托尼翻開其中一本,一頁一頁翻過去。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手指飛快地進行細膩的工作。

我看不清它們是怎麽做的,她想。在突如其來的衝動下,她抓住他的手掌,將它拉向自己。托尼沒有拒絕,隻是放鬆手掌讓它接受檢視。

她說:“太妙了,連你的指甲看來也是真的。”

“當然,那是故意的。”托尼答道,接著又喋喋不休地說,“我的皮膚是韌性塑膠,骨架是輕質合金。你覺得好玩嗎?”

“喔,不。”她抬起漲紅的臉龐,“我隻是覺得有點尷尬,好像我在打探你的內在。這完全不關我的事,你就沒有問我這方麵的問題。”

“我的腦路並未包括那種好奇心。你也知道,我隻能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行動。”

在接下來的沉默中,克萊爾感到心頭一凜。她為什麽不斷忘記他是個機器?現在這件事本身不得不提醒她。她真那麽渴求同情,甚至願意將一個機器人當成真人——隻因為他同情自己?

她注意到托尼仍在翻書,像是一籌莫展,心中突然浮現一股為她帶來解脫與安慰的優越感。“你不能讀書,是嗎?”

托尼抬頭望向她。“我正在讀書,貝爾蒙太太。”他的聲音平靜,毫無責難的口氣。

“可是……”她胡亂指了指那本書。

“假如你指的是這件事,我是在掃描這些書頁。我的閱讀是照相式的。”

上述對話是傍晚的事。當克萊爾終於上床就寢時,托尼已經快讀完第二冊。他仍坐在黑暗中,或說克萊爾局限的視覺看來的黑暗中。

當她即將進入睡眠狀態之際,最後擾攘心中的是個古怪的念頭。她又記起他的手,想起它的觸感。它摸起來既溫暖又柔軟,好像真人的手一般。

那個工廠多麽聰明,她想,隨即輕輕滑入夢鄉。

接下來幾天,克萊爾天天光顧圖書館。托尼建議的書目很快擴展到許多領域,包括關於配色、化妝、木工、時尚、藝術,以及服裝史方麵的書籍。

他以嚴肅的目光翻閱每一本書,閱讀的速度與翻書的速度一樣快,而且似乎絕對過目不忘。

第一周尚未結束,他就堅持要幫她剪發,介紹一種新發型給她,還對她的眉線稍作調整,並為她改換粉底與口紅的色調。

在他非人的十指輕巧撥弄下,她在緊張恐懼中提心吊膽度過半小時,然後鼓起勇氣去照鏡子。

“還有些可以改進的,”托尼說,“尤其是服裝。你覺得這第一步怎麽樣?”

她沒有立即回答,沉默了好一陣子。直到接受了鏡中陌生美女的身份,並等到發自內心的讚歎降溫,她才以哽塞的聲音說:“嗯,托尼,這第一步相當好。”她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那個令人愉快的形像。

她在寫給賴瑞的信中沒提這些,到時讓他自己看吧。而她也有幾分明白,自己期待的不僅是給他一個驚奇,那也會是一種報複。

某天上午,托尼說:“現在是開始采購的時候了,但我不準離開這棟房子。假如我把我們需要的詳細寫出來,你能幫我通通買到嗎?我們需要簾幔、家具布料、壁紙、地毯、油漆、衣物——以及許許多多小東西。”

“我不可能一口氣買到合乎規格的一切。”克萊爾以懷疑的口氣說。

“如果你全城逛一遍,又如果錢不成問題,你就差不多能辦齊了。”

“可是,托尼,錢當然是個問題。”

“絕對不是。你先到美國機器人公司走一趟,我會寫一張便條給你。你去見凱文博士,告訴她我說這是實驗的一部分。”

不知怎麽回事,克萊爾覺得凱文博士不像上回那麽可怕。在一番改頭換麵、戴上一頂新帽子之後,她與過去的克萊爾多少有些不同。機器人心理學家仔細聆聽她的敘述,問了幾個問題,點了點頭——克萊爾便告辭離去,帶著由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公司的資產擔保的一張無限額信用卡。

金錢的力量真是偉大。既然買得起一家店裏所有的東西,店員的解說聽起來便未必高高在上;而裝潢業者那揚起的眉毛,則不會再讓她聯想到天神的怒火。

有一次,在一家氣派無比的服飾沙龍裏,她對一位尊貴的肥佬描述要買什麽衣裳,不料肥佬卻以最純正的五十七街法語腔,硬是對她的描述嗤之以鼻。她立刻打電話給托尼,再將話筒遞向那位冒牌法國先生。

“如果你不介意,”她的聲音堅定,但手指有點扭曲,“我希望你跟我的……呃……秘書談談。”

胖子向電話走去,一隻手臂嚴肅地彎在背後。他用兩根手指頭夾起話筒,以優雅的聲音說了一句:“是的。”頓了片刻後,又說了一句:“是的。”接著是很長時間的停頓,接著他剛要尖聲抗議卻很快咽了回去,接著又是一陣停頓,接著他以非常恭敬的語氣再說一句:“是的。”然後話筒便回到了原位。

“如果夫人跟我來,”他以自尊心受創、恍恍惚惚的聲音說,“我會盡力為您服務。”

“等一下。”克萊爾衝回電話旁,再度撥回家裏,“喂,托尼。我不知道你說了什麽,但它生效了。謝謝你,你是個……”她絞盡腦汁搜尋一個適當的稱呼,最後不得不放棄,隻是以又尖又細的聲音說,“是個……是個親愛的!”

當她掛上電話、轉過身來的時候,發現葛拉蒂絲?克拉馮正望著她。葛拉蒂絲?克拉馮微微歪著頭,顯得有點興味又有點詫異。

“貝爾蒙太太?”

克萊爾的腦袋突然一片空白。她隻能傻傻地頻頻點頭,像個木偶一樣。

葛拉蒂絲帶著一種令人費解的傲慢微微一笑。“我不知道你在這兒買衣服。”仿佛在她眼中,這家商店的地位因此一落千丈。

“我不常來。”克萊爾低聲下氣答道。

“你是不是還換了發型?看來相當——特別……喔,我希望你別介意,但你先生不是叫賴瑞嗎?我記得似乎是賴瑞。”

克萊爾咬牙切齒,但她必須解釋,她非解釋不可。“托尼是我先生的朋友,他在幫我選購一些物品。”

“我懂了,他在這方麵還真是個親愛的。”她麵帶微笑向前走去,仿佛將全世界的光和熱都帶在她身上。

對於轉向托尼尋求安慰這個事實,克萊爾並未感到有何不妥。十天相處下來,她已不再排斥這種事。她不但能在他麵前哭泣,還能大發雷霆。

“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傻瓜。”她一麵怒吼,一麵擰著濕透了的手帕,“她那樣對我。我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那樣。我應該……踢她,我應該把她打倒,踩在她身上。”

“你能這麽痛恨一個人嗎?”托尼以不解的口吻,輕柔地問道,“人類這部分的心靈是我無法理解的。”

“喔,不是她,”她喃喃抱怨,“我想該怪我自己。她每一方麵都是我夢想的目標——至少,就外在而言……但我做不到。”

托尼低沉有力的聲音傳到她耳朵裏。“你做得到,貝爾蒙太太,你做得到。我們還有十天時間,十天後這個家會脫胎換骨。我們不是一直這樣計劃嗎?”

“那又怎能幫我……對付她?”

“邀請她來,邀請她的朋友一塊來。時間定在我……我離開前夕那天晚上,就當它是新居落成的宴會吧。”

“她不會來的。”

“不,她會來。她會來嘲笑你……但她將笑不出來。”

“你真這麽想嗎?喔,托尼,你認為我們做得到嗎?”她將他的雙手抓在自己手裏……然後,她的臉撇向一旁,“可是又有什麽用?那不是我做的;那會是你的成績。我不能騎在你的肩膀上。”

“沒人能獨力放出萬丈光芒,”托尼悄聲道,“他們曾將這項知識灌輸給我。不論是你,或是任何人眼中的葛拉蒂絲?克拉馮,不光是葛拉蒂絲?克拉馮而已。她騎在金錢和社會地位的肩膀上。她從未感到有何不妥,你為何要有這種感覺呢?……你這樣想好了,貝爾蒙太太。我被造來服從人類,但我服從的程度可由我自己決定,我對任何命令可以認真也可以敷衍。對你的命令,我認真執行,因為我心目中的人類正是像你這樣。你和藹可親、待人友善、沒有架子。根據你的描述,克拉馮太太則不然,我不會像服從你那樣服從她。所以進行這一切的,貝爾蒙太太,是你而不是我。”

然後他將雙手從她手中抽出來。克萊爾望著那張毫無表情、無人能解的臉孔——心中嘀咕著。她突然再度感到恐懼,這次是另一種全新的恐懼。

她緊張兮兮地咽了一下口水,瞪著自己的一雙手。剛才他的手指施加的壓力,現在還讓她覺得有點麻。她未曾想到會有這種事;他的手指在抽開前一瞬間,曾輕巧地、溫柔地壓了壓她的手指。

不!

是“它的”手指……“它的”手指……

她衝進浴室,胡亂地、徒勞地一遍又一遍洗手。

第二天,她有點羞於見他。她仔細觀察他的行動,等著看接下來會有什麽事——等了好久卻什麽也沒等到。

托尼一直在工作。就算貼壁紙或使用快幹漆有任何困難之處,托尼也未曾顯露出來。他的雙手動作精準;他的十指靈巧準確。

他徹夜工作。她從未聽到聲音,但每天早上都是一次新的驚奇。她數不清他做了多少事,直到傍晚她仍會有新發現——而另一個夜晚隨即來臨。

她隻試圖幫過一次忙,而她的笨手笨腳就闖了禍。當時他在隔壁房間,她打算將一幅畫掛到牆上由托尼做好精確記號的位置。那個小記號就在那裏,那幅畫就在那裏,而她對無所事事已經厭煩透頂。

不過也許她太緊張,或是梯子有些不穩,但真正原因並不重要。她忽然覺得梯子倒了,嚇得她失聲大叫。梯子落地時她仍在半空中,因為托尼以遠超過血肉之軀的速度,已經來到她正下方。

他冷靜、憂鬱的眼睛什麽也沒表示,他熱情的聲音隻說了一句:“你受傷了嗎,貝爾蒙太太?”

她在下一瞬間便注意到,一定是她下滑的手掌弄亂了他整齊的頭發。因為她頭一回能看清楚,那是一根根纖維組成的——是一頭纖細的黑發。

然後,突然之間,她意識到他的手臂一隻摟著自己的肩膀,另一隻托著自己的膝部——緊緊地、熱情地抱著她。

她將他推開,她聽見自己響亮的尖叫。當天其餘的時間,她一直待在自己房裏。從此以後,她睡覺時一律用椅子頂著臥室的門把。

她寄出了邀請函,而正如托尼所說的,他們都接受了。現在,她隻需等待最後那天晚上。

其他的日子一天天過去,那天終於不早不晚地來到。這個家幾乎已經不是她的家,她最後一次前後走一趟——每個房間都變了樣。而她自己,則穿上她以前絕不敢穿的服裝……在你穿上這種衣服的同時,你也穿上了驕傲與自信。

她在鏡子前擺了一個輕蔑但不失禮貌的表情,鏡子則傲慢地回報她一個冷笑。

賴瑞會怎麽說?……話說回來,這沒什麽關係。令人興奮的日子不會隨他而來,它們將隨托尼而去。那不是很奇怪嗎?她試圖回想三周前的心態,結果捕捉不到半點記憶。

時鍾尖叫了八下,每一下都令她透不過氣來。她轉向托尼說:“他們很快就會到了,托尼。你最好到地下室去,我們不能讓他們……”

她望著他一會兒,然後有氣無力地說:“托尼?”接著又用較強的口氣說:“托尼?”最後近乎叫喊地說:“托尼!”

但他的雙臂已經環抱她;他的臉貼近她的臉;他的摟抱令她無法掙脫。她聽見他發出一陣意亂情迷的囈語。

“克萊爾,”他說,“有很多事我生來就不該了解,這一定是其中之一。我明天就要走了,而我不想走。我發覺在我心中,不僅隻有討好你的渴望而已。這不是很奇怪嗎?”

他的臉湊得更近;他的唇是溫熱的,但沒有氣息透出來——因為機器不需要呼吸。他幾乎吻到她了。……門鈴突然響起。

她氣喘籲籲地掙紮片刻,然後他就走掉了,到處不見蹤影。門鈴再度響起,時斷時續的刺耳鈴聲堅決地召喚她。

正麵窗戶的窗簾不知何時被拉開來。十五分鍾前還是闔上的,這一點她可以確定。

那麽,他們一定看到了。他們一定通通看到了——看到了一切!

他們萬分客氣地走進來——這是個集體行動——像一群不安好心的野狼。進屋後,他們用銳利的目光掃瞄各個角落。他們剛才一定看到了,否則葛拉蒂絲為何用咄咄逼人的方式問及賴瑞?克萊爾被迫不顧一切地為自己辯護。

是的,他是不在家。我想,他明天就會回來。不,我自己在這兒並不寂寞。一點也不,我度過一段興奮的時光。她還嘲笑他們。有何不可?他們能怎麽辦?假如這段他們自以為親眼目睹的奸情傳到賴瑞耳中,他自然會知道是怎麽回事。

他們倒是並未發笑。

從葛拉蒂絲?克拉馮眼中的憤怒,從她言談中虛情假意的妙語,從她急於早些離去的事實,克萊爾能看出這一點。當她送他們出去時,她還聽到一句斷斷續續的、不知哪個人說的悄悄話。

“……從來沒見過像……真是英俊……”

她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將他們嚇呆。讓每隻貓都喵喵叫吧,讓每隻貓都知道——她或許比克萊爾?貝爾蒙更美麗、更尊貴、更富有——但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人,能擁有一個這麽英俊的愛人!

然後她又想起來——又想起來——又想起來,托尼隻是一架機器,她全身開始起雞皮疙瘩。

“走開!別理我!”她對著空洞的房間大叫,隨即向臥室奔去。她徹夜未眠,一直哭到天亮。第二天清晨,在幾乎尚未破曉、大街小巷仍空****的時候,一輛汽車開近這棟住宅,載走了托尼。

賴瑞?貝爾蒙經過凱文博士的辦公室,出於一時衝動而敲了門。他發現她正在跟數學家彼得?玻格特交談,但他並未因而猶豫。

他說:“克萊爾告訴我,美國機器人公司支付我家所有的裝潢費用……”

“是的。”凱文博士說,“我們把它當成實驗中重要的、必需的一部分付清了。你已經升任副工程師,我想,你會有維護它的能力。”

“我擔心的不是這件事。既然華盛頓已經同意這些測試,我想,我們明年就可以自己買個TN型機器人。”他遲疑不決地轉身,仿佛準備離去,卻又遲疑不決地再轉回來。

“怎麽樣,貝爾蒙先生?”等了一會兒後,凱文博士問道。

“我納悶……”賴瑞說,“我納悶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我是說克萊爾——似乎變了許多。不隻她的外表而已——不過,坦白講,我很驚訝。”他發出神經質的笑聲,“問題在於她!她不是我太太,真的——我無法解釋。”

“何必試著解釋呢?你對其中任何改變感到失望嗎?”

“剛好相反。但那也有點嚇人,你懂嗎……”

“這點我不擔心,貝爾蒙先生,你太太應付得非常好。坦白講,我從未指望在此次實驗中,做出這麽徹底、這麽完整的測試。我們已經確實知道需要對TN型做些什麽修正,這完全要歸功於貝爾蒙太太。假如你要我對你非常誠實,那麽我想,你太太比你更值得升任副工程師。”

聽到這句話,賴瑞明顯地怔了一怔。“隻要是我家的貢獻就好。”他用毫無說服力的口氣喃喃道,說完便走了。

蘇珊?凱文目送著他的背影。“我想這傷了他的自尊心——我希望……你讀了托尼的報告沒有,彼得?”

“從頭到尾讀了。”玻格特說,“難道TN3型不需要改一改嗎?”

“哦,你也這麽想?”凱文尖銳地問道,“你的理由是什麽?”

玻格特皺起眉頭。“我不需要任何理由。從表麵就能明顯看出來——如果你不介意我說句雙關語——一個會向女主人示愛的機器人,我們絕不能放他出去。”

“愛!彼得,你令我作嘔。你真不了解嗎?那架機器必須服從第一法則,他不能讓任何人受到傷害。而由於自卑感,克萊爾?貝爾蒙不斷受到傷害。所以他向她示愛,因為他是個機器——是個冰冷的、沒有靈魂的機器,若能挑起他的**,任何女人都會感到光榮。那天晚上,是他故意拉開窗簾的,好讓其他人可以看見並心生嫉妒——卻不會為克萊爾的婚姻帶來任何危險。我想托尼真是聰明……”

“你這樣想嗎?是不是假裝的又有什麽分別,蘇珊?它仍然帶來可怕的效應。你再讀一遍報告——她避著他,她在他懷中尖叫,最後一個晚上她沒有睡覺,陷入歇斯底裏。我們不能允許這種事。”

“彼得,你瞎了眼,你和我當初一樣瞎了眼。我們會全盤重新設計TN型,但不是因為你的理由。幾乎正好相反,幾乎正好相反。真奇怪我當初竟然忽略這點,”她的雙眼無神,顯得若有所思,“但這或許反映了我自己的一個短處。你懂嗎,彼得,機器不會墜入情網,然而——即使意味著絕望和恐懼——女人卻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