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異鄉人

他們兩人是兄弟。這並非指他們同為人類,或他們是育兒所的同學。根本不是!他們的兄弟關係貨真價實,符合生物學的定義。若用早在幾世紀前(在“大難”前,家庭這種部落現象仍有某些功效的時代)便已逐漸陳舊的詞匯,那他們就是手足。

這多麽令人難堪!

自孩提時代開始,許多年來,安東尼都幾乎忘了這件事。曾有一段時期,他一連幾個月甚至絲毫不曾想到。然而,自從他與威廉糾纏在一起,解不開、脫不掉,他便發覺自己生活在一場噩夢中。

假使客觀條件使這點一向那麽明顯,假使正如大難前的時代(安東尼一度非常熱愛閱讀曆史),他們共用一個姓氏,以此彰顯他們的關係,那麽,情況或許還不會那麽糟。

如今,當然,人人根據需要選擇自己的姓氏,而且隨時可以更改。畢竟,符號鏈才真正算數。你出生時它就完成編碼,從此永遠屬於你的。

威廉自稱反閉。由於一種嚴肅的專業氣質作祟,他堅持用這個姓氏。當然,那是他自己的事,但這個欠缺品位的宣傳多麽顯眼。安東尼則是在滿十三歲的時候,就決定采用史密斯,從來沒有更換的衝動。它夠簡單,容易念,而且相當獨特,因為他從未遇過任何選擇這個姓的人。它曾一度非常普遍,那是在大難前,這或許解釋了它現在為何那麽罕見。

可是當他們兩人在一起時,姓氏的不同就顯得毫無意義。他們看起來十分相似。

假使他們是雙胞胎——可是那樣,其中一個受精卵絕無機會發育成人。他們的情形,隻是偶爾發生在非孿生兄弟間的外在特征近似,尤其是血源關係源自父母雙方時。安東尼?史密斯年輕五歲,可是兩人都是鷹鉤鼻,皆有厚實的眼皮,下巴都有個恰恰看得出的凹陷——都怪遺傳上該死的運氣。這全然是自找的麻煩,當雙親(出於某種追求單調的熱情)再接再厲時,便可能出現這種結果。

起初,由於兩人湊到了一起,他們常會吸引驚異的目光,以及隨後一陣煞費苦心的沉默。安東尼試著不理會這種事,可是出於純然的乖僻(或說心理異常),威廉不時會主動說:“我們是兄弟。”

“哦?”對方會這樣說,還會稍微逗留一下,仿佛想問他們是不是同胞兄弟。然後禮貌便會戰勝好奇心,對方會掉頭就走,仿佛這是一件沒趣的事。當然,這種事很少發生。“水星計劃”的成員大多數都明白(這怎能預防?),因而會避免這種情形。

並非說威廉是個壞家夥,絕非這樣。假使他不是安東尼的兄弟;或者說即使是兄弟,但外表很不一樣,足以掩飾這項事實,那麽,他們會相處得極其融洽。

而實際上——

雖然他們幼時曾在一起玩耍,而且在母親成功的運作下,他們在相同的育兒所接受早期教育,但這對如今的情況卻毫無幫助。母親與同一位父親生下兩個孩子,達到了她的限額(因為她未能符合生第三個的嚴苛要求),於是她生出一個念頭,要走一趟便能同時探訪兩個孩子。她是個奇怪的女人。

由於威廉較年長,自然首先離開育兒所。他進了科學界——遺傳工程學。當安東尼仍在育兒所時,從母親的來信中,他就獲悉這個消息。那時他已年紀不小,足以堅定地向保姆抗議,於是那些信便停了。但最後一封信帶給他的奇恥大辱,仍然令他終生難忘。

安東尼終究也進了科學界。他自小就表現出這方麵的天分,並受到這方麵的驅策。他還記得曾有強烈的恐懼(現在他了解,那也是預言式的),擔心他會遇到他的兄長,於是最後選擇了遙測學,它與遺傳工程的距離說有多遠就有多遠……或者說人人都會這麽想。

然後,在水星計劃的精心發展過程中,從頭到尾,命運之神都在等待。

時候終於到了。計劃看來成了死路一條,有人提出一項建議,挽救了這個局勢,同時將安東尼拖進雙親為他準備的兩難困境。而整件事最精彩、最諷刺的部分,就是作出這個建議的人,正是原本毫不知情的安東尼。

威廉?反閉知道水星計劃,但隻是知道而已。就像他知道有一台曠日持久的“星際探測器”,早在他出生前便已上路,而在他死後仍將在半途;或是像他知道火星上有殖民地,也知道人類繼續試圖在小行星上建立類似的基地。

這種事情都在他心靈的遙遠邊際,並無真正的重要性。在他的記憶中,沒有任何的太空發展,曾經勾起他一絲一毫的興趣。直到那一天,新聞報表上出現水星計劃幾位成員的相片,情況才完全改觀。

首先吸引威廉注意的,是其中一人名叫安東尼?史密斯。他記得他的兄弟選擇的古怪姓氏,他也記得安東尼。不用說,當然不會有兩個安東尼?史密斯。

然後他看了看相片,那張臉錯不了。他突然以奇怪的動作望向鏡子,對照一番——那張臉錯不了。

他覺得挺有趣,卻又感到不安,因為他並未忽略尷尬情境的潛在可能。用那個惡心的詞匯來說,他們是同胞兄弟。可是這又有什麽辦法?難道說,他的父母親真的都沒有想象力嗎?

出門上班時,他一定無意間將那張報表放進了口袋,因為他在午餐時間順手又摸到它。他再度望著這張報表,安東尼看來一副聰明相。這是相當好的再生影像——如今的報表品質好得不得了。

他的共餐同伴,馬可什麽的(誰曉得這星期他姓什麽),好奇地問:“你在看什麽,威廉?”

由於一時興起,威廉將報表遞給他,並說:“那是我的兄弟。”這話需要極大勇氣才說得出口。

馬可端詳了一下,皺起眉頭說:“誰?站在你旁邊的那個人?”

“不,就是那個‘我’。我是指那個看來像我的人,他是我的兄弟。”

這回沉默維持了較長的時間。馬可遞還報表後,以刻意平穩的聲音說:“同雙親的兄弟?”

“是的。”

“父親與母親都一樣?”

“是的。”

“荒謬!”

“我也這麽想。”威廉歎了一口氣,“不過嘛,根據這份報道,他在得克薩斯發展遙測,而我在這裏研究自閉症。所以這又有什麽關係呢?”

威廉並未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當天稍後,他就丟掉了那份報表。他不想讓他目前的床伴讀到——她有一種低賤的幽默感,威廉覺得越來越受不了。他相當高興她無意要個孩子,反正自己幾年前生了一個,那是他與那個身材嬌小、皮膚黝黑的露拉或琳達(他不確定哪個名字才對)合作的成果。

然後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至少有一年,才發生阮道爾這件事。若說在此之前,威廉沒有進一步想到他的兄弟(事實上也沒有),那麽在此之後,他當然更沒有時間那麽做。

當威廉首次聽說阮道爾時,後者才十六歲。阮道爾過著一種越來越隔絕的生活,將他養大的肯塔基育兒所決定撤銷他——當然直到撤銷前八天還是十天,才有人想到向“紐約人類科學研究所”報告他的個案。(該機構的通用名稱則是“智人學研究所”。)

那份報告與其他幾份同時送到威廉手上,在對阮道爾的描述中,沒有任何特別吸引威廉注意的內容。不過,他剛好又要做一趟沉悶的實體旅行,去造訪幾家育兒所,其中西弗吉尼亞有個可能有救的病例。他去了那裏,結果大失所望,於是他第五十次發誓,今後一律用遙視影像進行這種造訪。然後他想到,既然已將自己拖到那裏,在回家之前,不如順道去肯塔基育兒所走一趟。

他心中沒有任何期待。

然而,他研究阮道爾的基因型樣隻不過十分鍾,便立刻打電話給研究所,要求進行電腦計算。然後他回到座位,心想自己會來這裏,隻是由於最後一刻的衝動,假使沒有這個衝動,那麽頂多再過一星期,阮道爾就會被悄悄撤銷。想到這裏,他不禁冒出一點冷汗。所謂的撤銷,若要詳細解釋,就是讓一種藥劑滲進他的皮膚,摻入他的血液,他不會有絲毫痛苦,隻會進入安詳的睡眠狀態,逐漸越睡越沉,最後終於死去。這種藥劑的正式名稱有二十三個音節,不過威廉與大家一樣,隻是稱它為“涅槃命”。

威廉說:“他的全名叫什麽,保姆?”

育兒所的保姆答道:“阮道爾?梅仁,學者。”

“沒人!”威廉驚叫道。

“梅仁。”保姆說明是哪兩個字,“是他去年選的。”

“你不認為它有任何意義嗎?它和‘沒人’諧音!去年你沒想到報告這個年輕人的個案嗎?”

“這似乎不……”保姆心慌意亂地說。

威廉揮手示意她住口。這又有什麽用?她怎麽會知道?無論根據普通教科書的任何判據,他的基因型樣都顯不出任何征兆。那是個微妙的組合,是威廉與同事花了二十年的時間,才從自閉症兒童的實驗中研究出來的——他們一輩子未曾真正見過這種組合。

差那麽一點就被撤銷!

馬可是他們那個小組的死硬派,常抱怨育兒所太急於在分娩前進行墮胎,或在分娩後執行撤銷。他堅決主張應該準許所有的基因型樣發育完成,以便進行初步篩選,而且在征詢智人學家的意見前,根本不該執行任何撤銷。

“沒有足夠的智人學家。”威廉以平靜的口吻說。

“我們至少能用電腦檢驗所有的基因型樣。”馬可說。

“以拯救對我們有用的東西?”

“對任何智人學研究有用的東西,不論是哪個領域。假如我們想對自己有正確的了解,就必須研究活生生的基因型樣;而給我們最多資料的,正是那些反常和怪異的型樣。我們對自閉症所做的實驗,為我們帶來的智人學新知,超過先前這方麵既有知識的總和。”

威廉搖了搖頭,他仍然比較喜歡“智人學”的舊稱“人類遺傳生理學”,後者念起來才有味道。“還是一樣,我們必須謹慎行事。不論我們能夠聲稱這些實驗多麽有用,我們隻是在社會勉強的認可下工作,我們是在玩弄生命。”

“沒用的生命,適於撤銷的生命。”

“迅速而痛快的撤銷是一回事。而我們的實驗常常曠日廢時,有時還會帶來無可避免的痛苦,則是另外一回事。”

“我們有時也對他們有幫助。”

“我們有時也對他們沒幫助。”

這是個毫無意義的爭論,真的,因為這個問題根本無從解決。追根究底,問題出在可供智人學家研究的有趣反常個案太少,卻又沒有任何辦法鼓勵人類增加生育率。大難的創傷留下了十幾種後遺症,這個現象便是其中之一。

人類進行太空探險的狂熱衝勁,原因可遠溯(有些社會學家的確追溯過)人類了解到這顆行星上的生命多麽脆弱,這也是拜大難之賜。

好了,別管這些……

從來沒有任何病例像阮道爾?梅仁這樣,至少威廉不曾見過。由於那組極為罕見的基因型樣,他的自閉症特征慢慢出現,這代表他們對阮道爾的了解超過以前任何同類病例。在他將自己完全封閉,終於縮進皮膚築成的銅牆鐵壁前,他們在實驗室中,甚至捕捉到他最後的幾絲思想方式。

然後他們開始了緩慢的研究過程,讓阮道爾接受越來越長時間的人工刺激,使他的大腦產生內在運作,借此尋找一般大腦內在運作的蛛絲馬跡——包括那些所謂正常的,以及像他自己這樣反常的大腦。

他們累積了大量的數據,於是威廉開始有一種感覺:他要征服自閉症的夢想不僅是個夢想。他感到一陣欣喜,高興自己選了反閉這個名字。

幾乎就在阮道爾帶來的喜悅達到頂峰時,他接到從達拉斯打來的電話;那個沉重的壓力偏偏在這時候出現,使他放棄了手頭的工作,著手研究一個新的問題。

事後回顧這一切,他始終想不通究竟是什麽因素,終於使他同意造訪達拉斯。到頭來,當然,他看得出自己多麽幸運——但到底是什麽說服他這樣做的?有沒有可能,甚至在一開始,他就有了模糊的、潛意識的概念,感到它會導致什麽結果?不用說,當然不可能。

是不是那份報表、他兄弟的那張相片,在他的潛意識留下的印象?不用說,當然不可能。

但他終究答應了進行那次訪問。直到質子堆動力單元的輕柔嗡嗡聲變了調,反重力單元接管最後那一段下降程序,他才記起那張相片——或者說,至少,這時它才來到記憶的意識層麵。

威廉現在想起來了,安東尼就在達拉斯工作,是水星計劃的成員;報表的標題指的就是這個計劃。當輕柔的嘎嘎聲告訴他旅程結束時,他咽了一下口水。這不會是一次愉快的訪問。

安東尼在頂層的接待區等著迎接即將來臨的專家。當然,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他是龐大代表團的一分子,是低階成員之一。代表團本身的規模便是一大諷刺,足以顯示他們絕望到什麽程度。他居然也會在這裏,隻是因為他是最先提出這個建議的人。

想到這件事,他就感到有點不安,但這種感覺持續不斷。他將自己擺到了最前線。他的建議受到可觀的讚許,不過大家總有一種模糊的堅持:那是他的建議,假如結果證明它徹底失敗,人人都會從火線撤離,將他一個人留在靶心。

後來,有些時候,他會捫心自問,有沒有可能是他隱約記得有個兄弟在智人學界,才會引發自己這種想法。這點有可能,但沒有必然性。真的,這種想法如此顯見且不可避免,即使他的兄弟是個像幻想小說作家那樣平庸的人物,或者他根本沒有兄弟,他也一定會生出同樣的想法。

問題要從內行星說起……

月球與火星已經成為人類的殖民地,較大的小行星與木星的數個衛星也有了人類的足跡。此外正在進行的計劃,包括借著繞行木星做個加速回旋,將載人太空船送到土衛六——土星最大的衛星。然而,即使來回需時七年的外太陽係載人之旅都已在進行,由於太陽的威力,載人登陸內行星仍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在地球軌道內的兩個世界,金星比較不吸引人。反之,水星則不然……

當狄米垂?巨大(其實他相當矮)發表那場曆史性演說時,安東尼尚未加入這個計劃。他的演說生動感人,終於使世界議會同意撥款,使水星計劃得以實現。

安東尼曾聽過錄音帶,熟悉狄米垂那場演說的內容。傳統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致將它塑造成一場即席演說。或許的確如此,但它的內容完美無缺,概述了後來水星計劃所遵循的一切指導原則。

其中最重要的論點,在於指出不該等到科技發展到一定程度,使載人通過太陽輻射的烈焰可行時,才要進行登陸水星的計劃。水星擁有獨一無二的環境,能讓我們學到許多東西,而且從水星表麵,可以對太陽進行持續的觀測,這種觀測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隻要能將人類的替代品——簡言之,一個機器人,放到那顆行星上。

具備必要外在特征的機器人不難製造,輕著陸則像親吻手背一樣容易。然而機器人一旦著陸,下一步該要他做什麽?

他可以進行觀測,並根據這些觀測指導自己的行動。可是根據計劃的要求,他的行動必須繁複且精密,至少要有這種潛力,而且他們根本不確定他會做些什麽觀測。

要為所有合理的可能性作準備,並將所有想要的繁複程度考慮在內,那個機器人需要包含一台電腦(達拉斯有些人稱之為“大腦”,但安東尼對這種俗稱嗤之以鼻——或許因為大腦是他兄弟的領域,他後來曾這麽懷疑),這台電腦要足夠複雜與多才多藝,至少與哺乳動物的大腦屬於同一等級。

可是這樣的電腦還要造得足夠輕巧,以便載送到水星並降落其上,目前的技術還做不到——即使能載送過去並順利著陸,它也不會有足夠的機動性,不能對他們計劃中那種機器人派上用場。或許有一天,機器人學家搗弄的正子徑路裝置將有所突破,不過那一天尚未來臨。

另外一個方案,是讓機器人在進行每項觀測時,立即將觀測結果傳回地球,而根據這些觀測,地球上的一台電腦便能指導他的各項行動。簡單地說,機器人的身體在那裏,他的腦子則留在這裏。

一旦作出這項決定,遙測學家便成了主要技術人員,安東尼便是那時加入該計劃的。他與其他人一起努力,發明出數種特殊的方法,接收與發送跨越八千萬至二億二千萬公裏的脈衝波——這些脈衝波要對準日輪射去,有時候還得穿過它,而日輪則會對它們產生最凶猛的幹擾。

他極熱誠地投入這項工作,(而且後來終於覺得)他的精良技術貢獻良多。那三個“水星軌道站”——射入水星周圍永久軌道的三個交換站,其設計者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它們每一個都能收發來往於水星與地球間的脈衝波,而對於來自太陽的輻射,每一個都有幾乎永久的抵抗力。非但如此,每一個都還能濾除太陽的幹擾。

這三個相同的軌道站,放置在距離水星約一百六十萬公裏的太空,達到黃道麵的正南與正北。如此它們隨時能接收來自水星的脈衝波,再將它轉送到地球,反之亦然。即使水星躲在太陽背麵,地球表麵任何接收站都無法直接追蹤時,它們也能照常工作。

問題就隻剩下機器人了。這個令人驚歎的機型,是機器人學家與遙測學家共同的心血結晶,是十個連續型號中最複雜的一個。它的體積僅是人類的兩倍多一點,質量則是人類的五倍,但它比人類能感知、能做到的都多得多——隻要它能夠接受指導。

然而,一台電腦必須多麽複雜,才能指導那個機器人呢?這個問題很快便有明顯的答案,因為每個回應步驟都必須修正,以容納可能的知覺中的各種變異。而每個回應步驟本身,又必定會使知覺中各種變異的複雜度增加,因此先前的步驟必須重新加強。這就像下棋一樣,自己不斷衍生下去。最後,遙測學家竟然需要利用一台電腦為另一台電腦設計程序,再利用這第二台電腦為第三台電腦設計程序,這第三台電腦才能為控製機器人的電腦設計程序。

隻能用一團混亂來形容。

那個機器人存放在亞利桑那的一個沙漠基地,本身運作良好。然而,位於達拉斯的電腦卻無法好好操縱他——在完全已知的地球環境中都做不好,又如何……

安東尼還記得他提出建議是哪一天,那是553/7/4。他會記得這個日子,原因之一,是他記得當天曾經想到,半個千年以前——嗯,正確地說是553年前,在大難前那個世界的達拉斯區域,7/4曾是一個重要的節日。

當時他正在吃晚餐,而且是一頓很好的晚餐。當地區域的生態經過仔細調節,計劃成員在選取食物方麵又有很高的優先權——因此菜單上有豐富的選擇,而安東尼當天點的是一客烤鴨。

那是一客非常好的烤鴨,吃了幾口,他就變得比平常自大些。事實上,當時人人心境上都很想自我表現一番。瑞卡多說:“我們永遠做不到,讓我們承認吧,我們永遠做不到。”

很難說在此之前,曾有多少人想過多少遍這種事,但不這麽公開表示是個不成文的規定。公開的悲觀有可能是導致經費中斷的臨門一腳(過去五年來,他們已經一年比一年難熬),而隻要有機會,經費隨時可能中斷。

安東尼通常不會特別樂觀,但在烤鴨下肚後,他變得誌得意滿,於是說:“我們為什麽做不到?告訴我為什麽,我就能把你駁倒。”

這是個直接的挑戰,瑞卡多的一雙黑眼睛立刻眯起來。“你要我告訴你為什麽?”

“當然。”

瑞卡多把椅子轉個方向,與安東尼正麵相對。他說:“得了吧,這不是什麽秘密。狄米垂?巨大不會在任何報告中公開承認,可是你知我知,想要讓水星計劃正確運作,我們需要一台和人腦一樣複雜的電腦,姑且不論它是在水星或是在這裏,而我們卻沒法建造出來。所以說,除了跟世界議會玩遊戲,弄些錢來製造就業機會和可能有用的副產品,我們還能怎麽辦?”

安東尼臉上掛著一副得意的笑容,說道:“這很容易駁倒,你自己已經給了我們答案。”(他在玩遊戲嗎?是胃裏烤鴨的溫暖感覺作祟?還是由於戲弄瑞卡多的欲望?或是潛意識中冒出了他的兄長?事後,他根本無從判斷。)

“什麽答案?”瑞卡多站了起來。他身材相當高,又瘦得不尋常,身上的白袍總是敞開。他交叉雙手,似乎極盡所能想以身形壓倒坐著的安東尼,看起來好像一把拉長的米尺。“什麽答案?”

“你說我們需要一台和人腦一樣複雜的電腦。好吧,那麽,我們就建造一台。”

“問題是,你這白癡,我們沒辦法……”

“我們沒辦法,可是還有別人。”

“什麽別人?”

“當然是研究人腦的人。我們隻是固態機工,我們對於人腦怎麽個複雜法,或哪裏複雜,或複雜到什麽程度,通通沒有概念。我們何不找個智人學家,請他來設計一台電腦?”說到這裏,安東尼吃了一大口填料,心滿意足地享受這口美味。直到如今,他仍然記得那個填料的味道,盡管他已記不清楚後來發生些什麽事。

他覺得似乎沒有任何人當真。旁觀者隻是哈哈大笑,而且普遍有一種感覺:安東尼借著伶俐的詭辯掙脫困境,因此受嘲笑的反倒是瑞卡多。(事後,當然,人人聲稱當時認真看待那個建議。)

瑞卡多怒火中燒,伸出一根指頭指向安東尼,並說:“把它寫下來,我看你敢不敢把這個建議寫下來。”(至少,在安東尼的記憶中是這樣的。而瑞卡多則一向聲稱,他的評語是一句熱心的“好主意!你何不把它正式寫下來,安東尼?”)

無論如何,反正安東尼寫了出來。

狄米垂?巨大欣賞這個建議。私底下,他曾拍拍安東尼的背,說他自己也一直朝這個方向思索——不過他並未提出要在記錄上分享任何功勞。(以防萬一它徹底失敗,安東尼心想。)

狄米垂?巨大開始尋找合適的智人學家。安東尼並未想到自己該有興趣,他既不了解智人學,也不認識什麽智人學家——當然,他的兄弟是個例外。當時他未曾想到他,至少意識層麵上沒有。

因此,安東尼這時待在接待區,扮演一個小角色。當飛機的艙門打開,幾個人走出來,下了飛機,與接機者開始握手寒暄之際,他發現自己正瞪著自己的臉孔。

他的雙頰有如火燒,他希望自己此時身在一兩千公裏外,全心全意如此希望。

威廉希望自己能早些想起他的兄弟,這種情緒從未這麽強烈。應該想起來……當然應該想起來。

可是當初麵對諂媚的邀約,以及不久後心中開始滋生的興奮,或許他是故意避免想起的。

首先,是狄米垂?巨大親自前來找他,使他雀躍不已。狄米垂是搭飛機從達拉斯飛到紐約的,這點令威廉感到心癢難熬。威廉的秘密不良嗜好是閱讀驚悚小說,而在小說故事中,遇到需要保密的時候,男男女女總是進行實體旅行。畢竟,電子訊號是公共的——至少在驚悚小說中如此,無論什麽樣的輻射波束,每一條照例都有人竊聽。

威廉以半開玩笑的口吻這麽說,但狄米垂似乎沒有在聽。他盯著威廉的臉孔,心思卻似乎飄到別處。“很抱歉,”最後他終於說,“你使我想起一個人。”

(而威廉卻沒想到是怎麽回事。這怎麽可能?後來他一直想不通。)

狄米垂?巨大是個矮小的胖子,眼睛似乎永遠炯炯有神,即使在他聲稱自己正擔心或煩惱時也不例外。他有個圓圓的蒜頭鼻,一對突出的臉頰,其他部分則鬆鬆軟軟。他特別強調他的姓氏,而且說得流利順暢,因此威廉假設他常常這麽說。“巨大不一定指形體,朋友。”

在接下來的談話中,威廉極力推辭。他對電腦一竅不通,一竅不通!對於它們如何運作,或是如何接受程序,他連最模糊的概念都沒有。

“沒關係,沒關係。”狄米垂一麵說,一麵做個誇張的手勢將這點推到一邊,“我們了解電腦;我們可以設計程序。你隻要告訴我們,必須讓一台電腦做些什麽,它才會像人腦而不像電腦那樣運作。”

“我不確定我對人腦如何運作知道得夠不夠,能讓我回答你這個問題,狄米垂。”威廉說。

“你是世界上首席的智人學家。”狄米垂說,“我仔細查過了。”這句話使威廉啞口無言。

威廉越是聽下去,心情越是消沉。他假定這是無可避免的現象——一個人在某個特殊專業浸**得足夠深、足夠久,便會自然而然開始假設其他領域中的專家都是魔術師,而根據自己無知的幅度來判斷對方智慧的深度……後來,日子一天天過去,威廉對水星計劃學到越來越多,遠超過他當時自以為想要學的分量。

他終於開口道:“那麽,為何偏偏要用電腦呢?為什麽不讓你自己的人,一個或幾個輪班,接收來自機器人的資料並送回指令呢?”

“喔,喔,喔。”狄米垂心急得幾乎在椅子上跳來跳去,“你看,你還不了解。人類的反應太慢,無法迅速分析機器人送回的所有資料,然後試著決定下個步驟。那些資料包括溫度、氣壓、宇宙線通量、太陽風強度、化學成分、土壤組織,此外我還能輕易列舉三打項目。人類隻能指導機器人,而且效率不彰,電腦卻能當那個機器人。”

“另一方麵,”他繼續說,“人類的反應又太快了。無論任何種類、任何地點的輻射,在水星與地球間來回一趟都得花十到二十二分鍾,正確時間取決於兩者在軌道上的位置。沒有任何辦法能改變這項事實。你得到一項觀測,你給出一道命令,可是從進行觀測到收到回應這段時間,已經發生了許許多多事。人類無法適應光速的緩慢,可是電腦能將這點納入考量……來幫我們吧,威廉。”

威廉以沮喪的口吻說:“隻要我幫得上忙,歡迎你隨意谘詢我,我的私人遙視波束隨時候教。”

“可是我要的不是谘詢,你必須跟我去。”

“實體上?”威廉驚訝地說。

“是的,當然。進行像我們這樣的計劃,不能坐在一條激光光束的兩端,靠一台通訊衛星當媒介。長此以往,這樣太昂貴、太不方便,而且,當然沒有任何私密可言……”

的確像驚悚小說,威廉心中認定。

“來達拉斯一趟,”狄米垂說,“讓我給你看看我們那裏有些什麽,讓我給你看看那些設備。跟我們一些電腦人員談一談,讓他們學學你的思想方式。”

威廉心想,現在該是果斷的時候了。“狄米垂,”他說,“我在這裏有我自己的工作。那是很重要的工作,我不希望離開。假如我去做你要我做的事,可能使我幾個月進不了我的實驗室。”

“幾個月!”狄米垂顯然吃了一驚,“我的好威廉,它很可能花上好幾年。但它當然會是你的工作。”

“不,不會的。我知道我的工作是什麽,指導水星上的機器人不包括在內。”

“有何不可?如果你好好做,光是試圖使一台電腦像人腦一樣運作,就會使你對人腦有更多的了解。最後,你再回到這裏,以更好的條件進行如今你自認的工作。當你不在時,難道你沒有同事會繼續嗎?你不能借著激光光束和遙視與他們定期通訊嗎?你不能偶爾回紐約一趟嗎?我是說短期。”

威廉動心了。從另一個方向研究大腦的想法的確有道理。從那一刻起,他便發覺自己在找去的借口——至少造訪一趟——至少去看看一切像什麽樣子……他隨時都能回來。

然後,狄米垂又去舊紐約的廢墟觀光,玩得十分盡興,像孩子一樣興奮。(話說回來,要說大難前大而無當的巨型建築構成的壯觀奇景,沒有任何地方比得上舊紐約。)威廉心中開始嘀咕,不知道這趟旅行能否讓他也有機會觀光一番。

他甚至開始想到,自己考慮找個新床伴的可能性已有一陣子。而在另一個他不會定居的地理區域,找個新床伴會更方便些。

或是甚至在那個時候,當他對需要做些什麽隻有最粗淺的了解時,最後的成就已隱約浮現眼前,就像遠方閃電躍動的光芒……

因此他終究去了達拉斯。他走出機艙,又見到狄米垂,後者正笑臉相迎。然後,這個小個子眯起眼睛,轉過頭去說:“我就知道——多麽驚人的相似!”

威廉的雙眼睜得老大。他看到有個人顯然在向後退,而對方的臉孔與自己極其相似,足以使他立刻確定站在他麵前的正是安東尼。

他從安東尼的臉孔中,非常清楚地看出埋葬這重關係的渴望。威廉需要做的,隻是順口說一句“多麽不可思議!”就能敷衍過去。畢竟,人類的基因型樣太過複雜,甚至在沒有血源關係的情況下,也足以允許任何合理程度的相似性。

可是,當然,威廉是個智人學家,而任何人想要好好研究人腦的錯綜複雜,對其中的細微末節都難免會逐漸視而不見,因此他說:“我確定這位是安東尼,我的兄弟。”

狄米垂說:“你的兄弟?”

“我的父親,”威廉說,“跟同一個女人——我的母親,生了兩個孩子。他們是離經叛道的人。”

然後他向前走去,伸出手來,安東尼不得不握住他的手……其後幾天,這件事成了茶餘飯後的話題,唯一的話題。

在威廉了解到自己做了什麽後,他表現出十足的悔意,這對安東尼而言是個小小的安慰。

當天晚上晚餐過後,他們坐在一起,威廉說:“我鄭重道歉。我以為如果我們立刻抖出最難堪的事實,一切就會成為過去,現在看來似乎不是這樣。我沒有簽任何文件,沒有作任何正式承諾。我馬上就走。”

“那樣做有什麽好處?”安東尼不客氣地說,“現在大家都知道了。兩個身體,一張臉孔,這足以令人作嘔。”

“如果我走……”

“你不能走,這整件事是我的主意。”

“找我來這裏?”威廉厚實的眼皮盡可能拉高,兩道眉毛也揚了起來。

“不,當然不是,是找個智人學家來這裏。我怎麽可能知道他們會找上你?”

“但假如我離去……”

“不。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解決這個問題,如果真能做到的話。然後……就沒關係了。”(成功的人事事都被原諒,他想。)

“我不知道我能……”

“我們必須試試。狄米垂會把它丟給我們——這是個大好機會,你們倆是兄弟,”安東尼模仿著狄米垂的男高音,“彼此互相了解,何不一起工作呢?”然後,他又用自己的聲音忿忿地說:“所以我們必須試試。首先我問你,你在做些什麽,威廉?我的意思是,比‘智人學’字麵上更精準的解釋。”

威廉歎了一口氣。“這個嘛,不好意思……我專門研究自閉症兒童。”

“隻怕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長話短說,我研究的對象不跟外界接觸、不跟他人溝通,他們自我封閉,躲在皮膚築成的圍牆內,不開一扇門窗。我希望有一天能治好它。”

“這就是你自稱反閉的原因?”

“是的,就是這麽回事。”

安東尼發出幾下笑聲,但並非真給逗樂了。

威廉的態度突然冷下來。“這是個實在的名字。”

“這點我確定。”安東尼連忙喃喃答道,卻並未特別表示歉意。然後,他勉力拉回話題。“你有任何進展嗎?”

“治療方麵?目前還沒有。至於對它的了解,答案則是肯定的。而我越是了解……”威廉的聲音逐漸熱情洋溢,他的目光則越來越蒙矓。安東尼了解這代表什麽,假如一個人心裏幾乎隻容納一件事,那麽一吐為快是一大樂事。他自己便常常有這種感覺。

他記得多麽清楚。當時他以為自己不會記得一清二楚,可是那個時候,當然,他並不明白正在發生什麽事。如今回想起來,在後見之明中,他發覺自己記得完整的字句,幾乎一字不漏。

“所以在我們看來,”威廉說,“似乎自閉症兒童並非不能接收感受,甚至並非不能以相當深奧的方式加以詮釋。反之,他隻是不讚同它們,隻是拒絕它們。他並未失去全麵溝通的潛力,隻要能找到他讚同的感受。”

“啊。”安東尼隻是發出一下聲音,表示他一直在聽。

“你也不能以任何普通的方法,說服他脫離自閉的狀態,因為他不讚同你,正如他不讚同世上其他的一切。但如果你把他置於意識逮捕中……”

“置於什麽中?”

“那是我們的一項技術,在這個過程中,大腦實際上和身體脫離,可以獨立執行功能,不需要參考身體的反應。那是門相當深奧的技術,是在我們自己的實驗室發明的,其實……”他打住了。

“是你自己發明的?”安東尼柔聲問。

“其實,是的。”威廉有點臉紅,但顯然很高興,“在意識逮捕中,我們能為大腦提供設定好的幻象,再利用鑒別腦電圖來觀測大腦。我們能立刻對自閉症患者有更多的了解,例如他最想要的感受是什麽。而這樣做,也使我們對大腦有更多一般性的了解。”

“啊。”安東尼說,這次是個真正的“啊”,“而你對大腦的這一切了解——難道不能用在電腦的運作上嗎?”

“不行。”威廉說,“沒有希望,這點我對狄米垂說過。我對電腦一竅不通,對人腦也沒有足夠的認識。”

“如果我教你有關電腦的一切,並詳細告訴你我們的需要,這樣如何?”

“行不通的。這……”

“兄弟。”安東尼試著讓它聽起來是個動人的稱呼,“你對我有虧欠。請做一次誠心的嚐試,想一想我們的問題。不論你對大腦知道多少——都請用在我們的電腦上。”

威廉不安地欠了欠身,然後說:“我了解你的處境。我會試試看,我會誠心試試看。”

威廉果真開始嚐試,而正如安東尼預測的,兩人被安排在一起工作。起初,他們不時會碰到些其他人,威廉總會宣稱他們是兄弟,試圖借此先發製人,因為否認根本沒用。然而,這種現象終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刻意的回避。當威廉來找安東尼,或安東尼來找威廉時,在場的其他人便會自動悄悄地消失。

他們甚至互相也多少習慣了,有時彼此交談時,幾乎就像兩人毫無相似之處,也沒有任何共同的兒時記憶。

安東尼說:“那樣有可能嗎?”

“我不知道,”威廉說,“我並不急於嚐試。它或許行不通,但也說不定。”

“我們必須跟狄米垂?巨大談談。”

“我們自己先討論一番,看看有什麽結論。我們可以帶著我們最適當的提案去找他,否則就別去找他。”

安東尼猶豫了一下。“我們一起去找他?”

威廉以體貼的口吻說:“你當我的發言人,我們沒有必要同時出現在他人麵前。”

“謝謝你,威廉。假如這個構想有任何成果,我會把功勞通通給你。”

威廉說:“這點我不擔心。假如它有任何可能,我想,我將是唯一能使它實現的人。”

他們經過四五次討論,終於拍板定案。倘若安東尼與威廉沒有血源關係,倘若兩人間沒有那種黏人的、情緒化的情境,威廉會單純地為這位“老弟”感到驕傲——他對一個陌生的領域那麽快就進入狀況。

接下來是跟狄米垂?巨大舉行的幾次冗長會議。事實上,他們跟每個人都開過會。一天又一天,安東尼都會跟他們見麵,然後他們再單獨去見威廉。經過長久的痛苦孕育過程,後來命名為“水星電腦”的提案終於過關。

然後,威廉帶著不再那麽沉重的心情回到紐約。他並未打算留在紐約(兩個月前,他會想到有這種可能嗎?)——可是智人學研究所有許多事需要處理。

當然更需要開許多會,對他自己的實驗小組解釋發生些什麽事、他為何必須告假,以及他不在的時候,他們該如何繼續他們自己的計劃。接著他又來到達拉斯,這回是有備而來;由於需要無限期留在這裏,他帶了必要的設備,以及兩名年輕的助手。

威廉甚至可以說是義無反顧。他自己的實驗室從他的思緒中逐漸消失,如今他已經徹底投入這份新工作。

對安東尼而言,這是最難熬的一段日子。威廉的離去所帶來的解脫尚未深深紮根,他心中已開始浮現焦慮的痛苦,矛盾地嘀咕著他是否有可能不再回來。他難道不會選擇改派個代理人,另外一個人,另外任何人?任何一張不同的臉孔都好,這樣一來,安東尼便無需覺得自己隸屬於一個雙背四腿的怪物。

但回來的仍是威廉。安東尼望著貨機默默從天而降,望著它在遠方卸貨。可是即使在那個距離,他終究還是看到了威廉。

就是這樣了,安東尼立刻離去。

當天下午他就去見狄米垂。“如今,狄米垂,我當然沒必要留在這裏了。我們已經規劃出細節,其他人可以接手了。”

“不,不。”狄米垂說,“這個主意一開始就是你的,你必須有始有終。沒有道理把功勞白白分給別人。”

他早就知道了,但他以遲鈍的口吻說:“你也了解我無法和威廉共事。”

“但有何不可呢?”狄米垂假裝感到驚訝,“你們在一起一直做得很好。”

“我的內髒一直因此抽筋,狄米垂,它們再也受不了了。你難道以為我不知道這看起來像什麽嗎?”

“我的好夥伴!你太小題大做了。旁人當然會側目,他們畢竟是人。但他們會習慣的,我就習慣了。”

你沒有,你這個肥騙子,安東尼心想。他說:“我自己不習慣。”

“你沒有用正確的眼光看待這件事。你們的父母很特別——但無論如何,他們做的事並不違法,隻是特別,隻是特別而已。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威廉的錯,不該怪你倆任何一人。”

“我們帶著這個標記。”安東尼一麵說,一麵用他的手在麵前很快地畫了一圈。

“不是你想象中那種標記。我看得出差異,你在外表上年輕許多,你的頭發也比較卷,隻有乍看之下才覺得相似。好了,安東尼,你將得到你想要的所有時間、你需要的所有幫助、你能用的所有設備。我確定它會有極佳的表現。想想那份滿足感……”

當然,安東尼軟化了,答應至少幫威廉架設好那些設備。威廉似乎也確定它會有極佳的表現,但他不像狄米垂那樣狂熱,而是帶著一種冷靜。

“隻不過是做好正確的聯接罷了。”他說,“可是我必須承認,這是個相當大的‘隻不過’。你的工作是將感受設法顯示在另一個屏幕上,好讓我們能使用——嗯,我不能說手動控製,是嗎?——好讓我們能使用智力控製,在必要時強製接管。”

“這點做得到。”安東尼說。

“那我們就開始吧……聽好,我將需要至少一周的時間進行聯接,並確定那些指令……”

“程序。”安東尼說。

“好吧,這是你的地盤,所以我會用你的術語。我的助手和我將會設定水星電腦的程序,但不是用你們的方式。”

“我倒希望不是。我們指望一位智人學家設定的程序,要遠比一個小小遙測學家做得到的精妙許多。”他並未試圖掩飾話語中自怨自艾的諷刺。

威廉忽略了他的口氣,僅接受他的語句。他說:“我們從簡單的著手,我們先讓機器人走路。”

一周後,機器人在一千六百公裏外的亞利桑那邁開腳步。他走得很僵硬,有時會跌倒,有時腳踝會“叮當”一聲撞到障礙物,有時又會以單腳做個回旋,再向一個意料之外的方向前進。

“他是個寶寶,正在學走路。”威廉說。

狄米垂不時會來了解進度。“好極了。”他總是這麽說。

“這不夠好,威廉。”某晚徹夜未眠後,第二天他終於說出來。

“這是不是很奇怪?”威廉淡然道,“我正要說我想我們快把問題解決了。”

安東尼勉強打起精神。跟威廉共事與目睹機器人笨手笨腳的雙重壓力,超過他所能承受的極限。“我準備辭職,威廉。這整個工作……我很抱歉……不是因為你。”

“但正是因為我,安東尼。”

“不全是因為你,威廉。這是個失敗,我們不會成功的。你看那個機器人多麽笨手笨腳,即使他隻是在地球上,隻有一千六百公裏遠,訊號來回一趟隻要一瞬間。而在水星上,將有好幾分鍾的延遲,水星電腦必須考慮到這幾分鍾。認為它行得通簡直就是瘋狂。”

威廉說:“別辭職,安東尼,你不能現在辭職。我建議我們把機器人送到水星上,我確信他準備好了。”

安東尼高聲地、無禮地大笑幾聲。“你瘋了,威廉。”

“我沒有。你似乎認為在水星上會更棘手,但其實不會,反而是在地球上比較困難。這個機器人根據地球正常重力的三分之一設計,卻在亞利桑那的全額重力下工作;他根據攝氏四百度設計,碰到的卻是攝氏三十度;他根據真空環境設計,卻在大氣的濃湯中工作。”

“機器人可以容忍這些差異。”

“我想金屬結構可以,但是這裏這台電腦又如何呢?機器人不在為他設定的環境中,電腦就不會有良好的表現……聽好,安東尼,如果你想要一台和人腦一樣複雜的電腦,你就必須考慮到個別差異……來,讓我們談個條件。倘若你願意跟我合作,倡議把這個機器人送到水星去,那將花上六個月的時間,而我會借此休個長假,你就能擺脫我。”

“誰來照顧水星電腦呢?”

“現在你已經了解它如何運作,我還會讓我這裏的兩個人幫你。”

安東尼搖搖頭表示抗議。“我不能負照顧電腦的責任,我也不能負建議把機器人送到水星的責任。這行不通的。”

“我確定它會。”

“你無法確定。而且責任是我的,受譴責的會是我,它將和你毫無關係。”

在安東尼的記憶中,這是個關鍵時刻。威廉有可能就此放棄,安東尼則會辭職,那麽一切將成為泡影。

但威廉卻說:“跟我無關?聽著,當初是爸媽做出這件事。好,我也很遺憾。我感到無比遺憾,但這已是既成事實,而且造成些可笑的結果。當我提到爸時,我也是在說你爸,當然有許多人能這麽說:兄弟、姐妹、兄妹和姐弟。當我提到媽時,我也是在說你媽,而同樣有許多人能這麽說。但我不認識任何一對兄弟姐妹,也沒聽說有任何一對兄弟姐妹,能共享同一個爸和同一個媽。”

“沒錯,可是你從我的立場看一看。”威廉連忙道,“我是個智人學家,我研究的是基因型樣。你有沒有想到過我們的基因型樣?我們共有相同的雙親,這意味著我們的基因型樣比世上任何一對兄弟姐妹更接近。我們的臉孔將這點表露無遺。”

“這點我也知道。”

“所以如果這個計劃能夠成功,如果你能就此揚名,那將證明你的基因型樣對人類有很大的用處——而那也充分代表我的基因型樣同樣優越……你不懂嗎,安東尼?我和你共享同樣的雙親、同樣的臉孔、同樣的基因型樣,因此也就共享你的光榮或恥辱。你的一切幾乎就是我的一切,而若有任何功勞或非難加在我身上,那也幾乎通通都是你的。我不得不關心你的成功,我的動機是地球上任何人所沒有的——是個純粹自私的動機,自私到了你能確定它的存在。我站在你這邊,安東尼,因為你和我非常親!”

他們互相凝望了好一陣子。有生以來第一次,安東尼沒注意到這張臉孔酷似他自己。

威廉說:“所以我們申請把機器人送到水星吧。”

於是安東尼屈服了。在狄米垂批準這個申請後(畢竟,他一直在等待這一刻),安東尼有大半天時間陷入沉思。

然後他去找威廉,對他說:“聽著!”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威廉始終沒有開口。

安東尼又說一遍:“聽著!”

威廉耐心地等待。

安東尼說:“你實在沒有必要離開。我確定除了你自己之外,你不會喜歡讓任何人照顧水星電腦。”

威廉說:“你的意思是,你打算離開?”

安東尼說:“不,我也會留下來。”

威廉又說:“我們不需要常常見麵。”

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安東尼覺得他從頭到尾像是被一雙手掐住了氣管。現在壓力似乎收緊,但他還是吐出了最難開口的一句。

“我們沒有必要避著對方,沒有必要。”

威廉露出相當遲疑的微笑。安東尼則根本沒有笑,他掉頭就走。

威廉從書本上揚起目光。至少已有一個月,安東尼進來已不再使他產生些微驚訝。

他說:“有什麽不對勁嗎?”

“誰敢說?他們即將進行輕著陸。水星電腦在運作嗎?”

威廉明知安東尼對電腦的狀況一清二楚,但他還是說:“要等明天上午,安東尼。”

“沒任何問題嗎?”

“一點也沒有。”

“那麽我們必須等待輕著陸。”

“是的。”

安東尼說:“總有什麽東西會出問題。”

“火箭人員對這種事當然是老手,不會出任何問題的。”

“這麽多心血都白費了。”

“還沒有白費,不會白費的。”

“為什麽,安東尼?”

“為了你——安慰我。”

威廉露出一抹苦笑,慶幸自己的情緒未曾顯露。

在這個關鍵時刻,水星計劃成員幾乎全部在場。此時安東尼沒有任何任務,他待在很後麵,雙眼盯著各個顯像器。那個機器人已經啟動,已有影像不斷傳回。

至少那些訊號最後是以影像呈現眼前——目前,它們顯示的隻不過是暗淡的光輝,那想必就是水星表麵。

有數條陰影掠過屏幕,或許是地表不規則結構引起的。安東尼無法光靠眼睛辨別這點,可是在控製台的那些人似乎相當冷靜,他們正用比肉眼功能微妙許多的方法分析那些數據。可能代表緊急狀況的小紅燈泡,一個也沒有亮起。安東尼的眼睛不再望向屏幕,轉移到了幾位主要觀測員身上。

他應該到電腦室去,跟威廉與其他人待在一起。一旦輕著陸完成,電腦就要開始接管。他應該去,他卻不能去。

陰影以更快的速度掠過屏幕。機器人正在下降——太快了?當然,確實太快了!

屏幕上出現最後一個模糊畫麵,然後便趨於穩定。顯然焦距正在改變,模糊的畫麵先是變暗,接著又變淡。一陣聲音傳了過來,好幾秒鍾後,安東尼才了解那聲音是在說:“輕著陸完成!輕著陸完成!”

然後響起一陣竊竊私語,隨即變成互道恭喜的鼎沸人聲,直到屏幕上再次出現變化,話聲與笑聲才戛然而止,仿佛陡然撞向一堵隔音牆。

畫麵內容變了,而且變得更清晰。輝煌、燦爛的陽光透過謹慎過濾的屏幕,使他們現在能看清楚一顆圓石——一麵呈白熱狀態,另一麵一片漆黑。它先向右移動,又再回到左方,就像有雙眼睛先向左看,隨後又向右張望。接著屏幕上出現一隻金屬手掌,仿佛那雙眼睛正望著它的一部分。

終於叫出來的是安東尼的聲音:“電腦接管了。”

在他聽來,這句話像是別人喊的一樣。他立刻衝出去,走下樓梯,穿過一道走廊,身後帶起一陣嘰哩呱啦的聲音。

“威廉,”他一麵衝進電腦室,一麵喊道,“太完美了!太……”

但威廉舉起一隻手來。“噓,拜托。除了機器人傳回來的,我不要再有任何激昂的感覺進入電腦。”

“你是說它能聽到我們講話?”安東尼悄聲道。

“也許不行,但我不知道。”這個房間裏有一台較小的屏幕,位於水星電腦旁邊。現在的畫麵與先前不同,而且一再改變;機器人正在運動。

威廉說:“機器人正在摸索,這些步伐一定會笨手笨腳。在刺激與反應之間有七分鍾的延遲,這點必須考慮在內。”

威廉說:“這點我肯定,安東尼。”

這是個溫暖的、黑白分明的世界,白色的太陽鑲在黑色的天空,起伏的白色地表點綴著黑色的陰影。太陽的熱力源源傳來,太陽明亮的、甜美的氣味接觸到暴露在外的每一平方公分金屬,與另一側逐漸增長的死亡氣息形成強烈對比。

他舉起手來仔細凝視,數著自己的手指。熱、熱、熱。他翻轉手掌,將每根指頭一根接一根放到其他手指的陰影下。熱度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觸覺使他能感到清潔、舒適的真空。

但那並非全然的真空。他伸直雙臂,舉過頭頂,將它們盡量向外伸,雙腕的敏感點便感到蒸汽——稀疏、淡薄的氣態錫與氣態鉛,正以澎湃的氣勢穿過汞蒸汽。

一股較濃的味道從他腳下升起,那是各式各樣的矽酸鹽,由各種金屬離子清晰的、若即若離的氣味標示著種類。他在鬆脆的、成塊的塵土上緩緩邁出一步,感到種種變化就像一首輕柔的、並不十分無章的交響曲。

他抬起頭,望著巨大、肥厚、明亮、炎熱的太陽,聽到了它的喜悅。他看著日珥在太陽邊緣緩緩升起,傾聽著每一圈發出的劈啪聲,以及圓圓的臉龐上歡樂的嘈雜。他調暗背景光線後,四下躥升的氫原子同時顯現紅光——在爆叢的柔和中音中;在太陽黑子的低沉低音中;在稀疏、飄忽的光斑發出的喑啞呼嘯中;在閃焰偶爾的低聲啜泣中;在伽馬射線與宇宙粒子的節奏性乒乓聲中——而最大的來源,則是太**質從各個方向傳來的輕柔、模糊、此起彼落的歎息。起伏不定的太**質構成的宇宙風,則將他沐浴在一片光輝之中。

他縱身一躍,身子緩緩在大氣中上升,這種自由是他從未經曆過的。他再度躍起,落地後開始奔跑,接著又跳起來,又再跑一段。在這個光輝的世界上,他的身體有完美的反應;在這個天堂裏,他找到了自己。

迷失多時的異鄉人——終於來到天堂。

威廉說:“沒有問題。”

“可是他在做什麽?”安東尼叫道。

“沒有問題!程序正在運作。他已經測試了他的感官;他一直在進行各種視覺觀測;他曾調暗陽光加以研究;他也檢驗了大氣,以及土壤的化學性質。一切運作正常。”

“可是他為什麽奔跑?”

“我會說那是他自己的主意,安東尼。如果你要設定一台和人腦一樣複雜的電腦,你必須預期他會有自己的主意。”

“奔跑?跳躍?”安東尼轉頭瞪著威廉,露出一副焦慮的神情,“他會傷到自己。你能對付這台電腦,強製接管,讓他停下來。”

“享受?他是個機器人。”

“我不是在說機器人,我是在說活在這裏的這個大腦……這個大腦!”

水星電腦封在玻璃器皿中,仔細地、精密地與許多電線相連,它的完整性以最微妙的方式保存。它正在呼吸,它是活生生的。

“置身天堂的是阮道爾。”威廉說,“他為了那個世界,以自閉的方式遁出這個世界。他舍棄了原有的身體根本不適應的世界,換來一個和他的新身體完全契合的世界。”

安東尼驚奇地望著屏幕。“他似乎靜下來了。”

“當然,”威廉說,“帶著這些喜悅,他隻會把工作做得更好。”

安東尼微微一笑,說道:“那麽,你和我,我們做到了?我們要不要走出去,接受大家的奉承,威廉?”

威廉說:“一起去?”

安東尼抓住他的手。“一起去,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