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76走失記

喬納森?奎爾衝進總經理辦公室,雙眼在無框眼鏡後愁得皺成一條縫。

他將一張折起的文件“啪”的一聲丟到辦公桌上,氣喘籲籲地說:“看看這個,老板!”

山姆?圖伯靈巧地將雪茄從一側嘴角轉到另一側,然後看了幾眼。他一隻手移到胡子沒刮的下顎,順勢摸了一把。“該死!”他勃然大怒,“他們在說些什麽?”

“他們說我們送出五個AL型機器人。”奎爾相當多此一舉地解釋。

“我們送出六個。”圖伯說。

“是啊,六個!但他們那邊隻收到五個。他們送來了序號,是AL76失蹤了。”

圖伯挺起龐大的身軀,急速衝出門外,仿佛腳底抹了油,連他的椅子都被撞得向後翻。五小時後——工廠裏從裝配房到真空室都鬧翻了天,廠內兩百名員工個個都經曆了一場大難——滿頭大汗、披頭散發的圖伯才向位於斯克內塔第的中央廠送出緊急電訊。

而在中央廠,則突然爆發近乎恐慌的**。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股份有限公司自成立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有機器人逃到外界。雖然法律規定在地球上,任何機器人不得離開該公司的特約工廠,但這點並非**的主因,法律問題一向可以擺平。遠比這點切題的,是一位數學家研究員的一番話。

他說:“那個機器人是造來管理月球上的分解爐。它的正子腦根據月球的環境設定,隻能適應月球的環境而已。在地球上,它會接收到七十五兆個全然陌生的感受。我們不曉得它會有什麽反應,不曉得!”說到這裏,他用手背擦了擦突然冒汗的額頭。

一小時內,一架平流層飛機朝弗吉尼亞廠飛去。

指示相當簡單。“找到那個機器人,盡快找到!”

AL76困惑不已!事實上,困惑是他精巧的正子腦中唯一保有的感受。一切從他發現自己處於這個陌生的環境開始。他已不記得這是如何發生的,每件事都亂成一團。

腳下是一片綠色,周圍則插滿棕色的杆子,杆子頂端也是綠色。原本應當是黑色的天空,如今卻是青藍色。太陽倒還好,又圓又黃又熱——可是腳底那些易碎的輕石岩在哪裏?那些巨大的、峭壁般的環形山又在哪裏?

這裏有的隻是腳下的綠色與頭頂的藍色,四周的聲音也都是陌生的。他剛才還涉過一道及腰的流水,它又青又冷又濕。當他偶爾經過人群時,發現人人都沒穿他們該穿的太空衣。而他們見到他後,則一律高聲驚叫,拔腿就跑。

有個人還舉槍瞄準他,子彈在他腦旁呼嘯而過——然後那人也隨之逃之夭夭了。

他對自己遊**了多久毫無概念,最後,在漢納福鎮大約三公裏外的一座林子裏,他終於撞見藍道夫?佩恩的小木屋。藍道夫?佩恩自己正蹲在門口,一隻手拿著一把起子,另一隻手抓著一根圓管,一台砸爛的真空吸塵器則夾在他雙膝之間。

當時佩恩正哼著歌,因為待在這個小木屋裏,他自然而然變得無憂無慮。他在漢納福有個更體麵的住處,但那個住處主要由他的妻子占據,對這項事實他始終默默但誠心地後悔。因此,當他有機會躲到這個“特殊豪華狗窩”待一陣子,可以安閑地抽口煙,浸**在修理家電用品的嗜好中,他或許有一種解脫與自由的感覺。

那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嗜好,但總有些時候,會有人提著收音機或鬧鍾來找他,而他撥弄一番所賺得的酬勞,是他唯一不必一點一滴從妻子吝嗇的手中接過的錢財。

比如說,這台真空吸塵器,就會為他輕易賺得七角五分。

想到這裏他便引吭高歌,眼珠上揚,還冒出一點汗。突然間,他的歌聲卡住,他的雙眼鼓脹,而汗珠則加倍湧出。他試圖站起來,準備像見到鬼一樣拔腿飛奔,卻無法得到兩條腿的合作。

這時AL76已經蹲在他身邊,說道:“喂,其他人為什麽都要跑?”

佩恩相當清楚他們為什麽都要跑,不過他的橫膈膜產生的咯咯聲並未作出解釋。他試著與這個機器人慢慢拉開距離。

AL76繼續以忿忿不平的口氣說:“其中一人甚至向我射擊。要是再低個兩公分,他就會刮傷我的肩板。”

“一……一定是……是個神經病。”佩恩結結巴巴地說。

“有這個可能。”機器人的聲音變得較親近,“我問你,一切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佩恩慌忙地環顧四周。他剛才忽然有個感覺,這機器人外表雖然是如此厚重、凶殘的一團金屬,他說話的聲調卻極其溫柔。他也突然想到,自己曾在哪裏聽說過,機器人無法生出傷害人類的念頭。

他寬心了些。“一切都沒什麽問題。”

“沒有嗎?”AL76以興師問罪的眼光瞪著他,“你自己就大有問題。你的太空衣在哪裏?”

“我根本沒有太空衣。”

“那你為什麽還沒死?”

這句話問倒了佩恩。“這個嘛……我不知道。”

“看!”機器人得意洋洋地說,“一切都有些不對勁。哥白尼峰在哪裏?十七號月球站在哪裏?我的分解爐在哪裏?我要開始工作,我要工作。”他似乎心慌意亂,這時聲音也開始發顫,“我到處轉了好幾小時,想找個人問問我的分解爐在哪裏,可是他們都跑掉了。現在,我可能落後好大一段進度,區段主管會火冒三丈,這種情況可不妙。”

佩恩的腦子慢慢從混沌中理出一點頭緒,他說:“我問你,他們管你叫什麽?”

“我的序號是AL76。”

“好吧,我叫你阿爾就行了。聽好,阿爾,如果你是在找十七號月球站,那它是在月球上,懂嗎?”

AL76沉重地點了點頭。“當然,可是我已經找了它有……”

“但它是在月球上,而這裏不是月球。”

這回輪到機器人困惑了。他若有所思地望了佩恩一會兒,然後緩緩說道:“你說這裏不是月球是什麽意思?這裏當然是月球。因為如果它不是月球,它又是什麽,啊?回答我這個問題。”

佩恩在喉嚨裏發出古怪的響聲,吃力地喘著氣。他對機器人伸出一根指頭,然後搖了搖。“聽好,”他剛說到這裏,一個天大的好主意忽然從天而降,他像被掐住脖子一樣,大叫一聲,“嗚喔!”

AL76以批判的眼光瞪著他。“那不是個答案。我想如果我問了一個文明的問題,就有權得到一個文明的答案。”

佩恩沒有在聽,仍自顧自驚歎不已。哈,這簡直太明顯了。這個機器人是造來在月球上用的,不知怎麽在地球上逃脫了。對他而言,自然一切亂成一團,因為他的正子腦造得專門適應月球的環境,地球上的事物對他全然沒有意義。

而現在,他隻要能將這個機器人留在這裏——直到他能與彼得斯玻羅廠的人取得聯絡。哈,機器人是很值錢的。他有一次聽人說,最便宜的值五萬元,有些甚至高達好幾百萬。想想那筆獎金!

老天,喔,老天,想想那筆獎金!而且每一分錢都是他的,沒有任何一分錢會給米蘭達拿去。去你媽個蛋,門兒都沒有!

他終於站起來。“阿爾,”他說,“你我是哥兒們!是夥伴!我愛你有如兄弟。”他伸出一隻手來,“握手!”

機器人用金屬爪子包住那隻手,輕輕捏了一下,並不十分了解這樣做的意思。“這代表你會告訴我怎樣前往十七號月球站嗎?”

佩恩顯得有點狼狽。“不……不是,並不盡然。老實說,我是這麽喜歡你,我要你留在這裏陪我一陣子。”

“喔,不行,我不能那樣做,我一定要開始工作。”他搖了搖頭,“你喜不喜歡一分鍾接一分鍾、一小時接一小時地落後你的工作進度?我要去工作,我一定得工作。”

佩恩沒好氣地想,套交情是沒有指望了,於是又說:“好吧,那麽,我來為你解釋一件事——因為我從你的長相看得出你是個聰明人。我已經接到你的區段主管給我的命令,他要我把你留在這裏一陣子。事實上,是直到他派人來接你為止。”

“為了什麽?”AL76狐疑地問。

“我不能說,這是政府的機密行動。”佩恩內心拚命祈禱這個機器人會買賬。他知道,有些機器人十分聰明,不過這個看來像是那些早期機型。

當佩恩祈禱時,AL76則在思量。這個機器人的腦子被調整成專門處理月球上的分解爐,並不十分擅長抽象思考,可是話說回來,自從他走失後,AL76發覺自己的思想過程變得比較奇怪。這個陌生的環境對他產生了影響。

他的下個問題幾乎可算精明。他狡獪地問道:“我的區段主管叫什麽名字?”

佩恩緊閉嘴巴,心念電轉。“阿爾,”他以感情受創的口吻說,“你這樣懷疑令我傷心。我不能把他的名字告訴你,樹上都有耳朵。”

AL76遲鈍地對身邊那棵樹檢視了一番,然後說:“沒有。”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到處都有間諜。”

“間諜?”

“是的。你該知道,就是想要毀掉十七號月球站的那些壞人。”

“為了什麽?”

“就因為他們壞。而且他們還要毀掉你,那正是你必須待在這裏一陣子的原因,好讓他們找不到你。”

“可是……可是我一定得有個分解爐,我一定不能落後工作進度。”

“你會有的,你會有的。”佩恩認真地保證,也同樣認真地詛咒這個機器人的直腸子,“他們明天就會送來一台。沒錯,就是明天。”這樣便會有充裕的時間,把那些人從工廠叫到這裏來,並收取堆積成山的美麗百元大鈔。

但隨著這個陌生的世界不斷轟擊他的思考機製,AL76隻是變得越來越頑固。

“不行,”他說,“我現在就得有個分解爐。”他僵硬地伸直關節,隨即猛然起身,“我最好再去別處找找。”

佩恩緊緊跟在後麵,抓住一隻冰冷、堅硬的手肘。“聽我說,”他尖叫道,“你一定要留下來……”

機器人的心中突然靈光一閃。他周遭的一切陌生因素聚結成一個彈丸,此時爆了開來,莫名其妙地把他的頭腦炸得效率倍增。他陡然轉向佩恩,說道:“我告訴你怎麽辦。我可以就在這裏造一台分解爐——然後我就能工作了。”

佩恩遲疑地頓了一頓。“我可不認為我造得出來。”他不信假裝做得到會有什麽好處。

“那沒關係,”AL76幾乎能感到腦中的正子徑路織成一個新模式,並經驗到一種陌生的興奮,“我可以造一台,”他朝佩恩的豪華狗窩窺探一番,又說,“你這裏有我需要的所有材料。”

藍道夫?佩恩打量著堆滿小木屋的破爛:開腸破肚的收音機,無頭的電冰箱,生鏽的汽車引擎,一台報銷的煤氣爐,好幾公裏斑駁的電線。總而言之,那是五十噸左右最雜亂無章的廢五金,連收破爛的看到也會嗤之以鼻。

“我有嗎?”他心虛地悄聲道。

兩小時後,兩樁事件幾乎在同一瞬間發生。第一件事,是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公司彼得斯玻羅分公司的山姆?圖伯,接到一個名叫藍道夫?佩恩的人從漢納福打來的影像電話,內容是有關一個走失的機器人。圖伯說到一半便收線,還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咆哮。然後他下了一道命令:此後所有的電話,一律轉接到無所事事的第六助理副總裁那裏。

並非圖伯真的不講理。過去一周以來,雖然完全不見AL76的蹤影,有關這個機器人的下落卻從全國各地紛紛湧來。報告多達一天十四宗——通常還是來自十四個不同的州。

圖伯簡直厭煩透頂,更別提衍生的種種問題幾乎將他逼瘋。他甚至聽到國會將要展開調查的傳聞——雖然地球上每個有頭有臉的機器人學家與物理數學家,全都發誓那個機器人不會造成危害。

因此不難理解,這位總經理在這種精神狀態下,足足三個小時後才終於想到,究竟這個藍道夫?佩恩是如何知道那個機器人是預定送往十七號月球站的,此外,他怎麽會知道那個機器人的序號是AL76。公司並沒有泄露這些細節。

他思量了大約一分半鍾,然後立即展開行動。

然而,從他接電話到采取行動的三個小時中,發生了第二樁事件。藍道夫?佩恩正確地推斷出,對方突然切斷電話乃是出於必然的疑心,於是他帶著一架照相機返回小木屋。有照片為證,他們就沒什麽話好說,而且在他們帶來現鈔前,如果就讓他們看到實物,搞不好他們會來個不認賬。

AL76正忙著自己的工作。小木屋中的一半收藏散落在大約八十公畝的範圍,而那個機器人蹲在正中央,搗弄著收音機真空管、鐵皮、銅線,以及其他各種破爛。他毫不理會佩恩,後者正平平趴在地上,調整著照相機的焦距,試圖獵取一個美麗的鏡頭。

就在這個時候,樂繆爾?奧利佛?庫柏轉到這條路上,隨即僵在路當中,成了這個畫麵的一部分。他來此的原因是為了一架有毛病的烤麵包機——它發展出一個惱人的習慣,每次都用力彈出麵包,卻一點也沒有烤熱;至於他離去的原因則更明顯。來的時候,他踏著緩慢的、輕柔的、愉快的、屬於春天早晨的步伐;而離去的時候,他的速度則會讓任何大專田徑教練揚起眉毛、努起嘴來大加讚許。

庫柏幾乎維持著同樣的速度,一路衝到桑德斯警長的辦公室,然後一頭撞到牆上,手中的烤麵包機、頭上的帽子早就不見了。

他被一雙手親切地扶起來。接下來半分鍾,他一直試圖開口,但由於尚未真正冷靜下來,他當然隻能徒勞地大口喘氣。

他們給了他一杯威士忌,又幫他扇風。當他終於開口時,他說出像這樣的一番話:“……怪物……至少兩公尺高……小木屋全毀了……可憐的藍?佩恩……”等等。

他們漸漸從他口中套出事情的經過:如何有個巨大的金屬怪物,身高至少兩公尺,甚至或許將近三公尺,在藍道夫?佩恩的小木屋外麵;藍道夫?佩恩自己如何趴在地上,成了“慘不忍睹的、血流如注的、癱成一團的屍體”;那個怪物當時如何忙著趁火打劫;它又如何轉向樂繆爾?奧利佛?庫柏;而他,庫柏,又如何在千鈞一發之際逃脫。

桑德斯警長將皮帶拉緊些,緊緊係住肥凸的腰際,然後說:“那是從彼得斯玻羅廠逃出來的那個機器人,我們上周六就接到警告。喂,傑克,你把漢納福郡會開槍的男子都找來,在每個人身上貼個臨時警徽,中午把他們帶到這裏。還有,傑克,你做這件事之前,先到佩恩的遺孀那兒走一趟,以盡量和緩的方式把這個壞消息告訴她。”

據說,米蘭達?佩恩在獲悉這個不幸事件後,僅花了一點時間確定她丈夫的保單完好如初,又簡潔有力地發了幾句牢騷,埋怨自己為何那麽笨,當初沒讓他投保雙倍保額,然後便開始號啕大哭,傷心欲絕,久久不能平息,完全符合一個體麵的寡婦應有的表現。

幾小時後,藍道夫?佩恩(不知道自己已經慘死)滿意地看著他的快照衝出來的底片。這一係列機器人工作中的特寫,其真實度不容置疑。它們可以分別命名為:“機器人若有所思地凝望真空管”“機器人接合兩條電線”“機器人揮舞螺絲起子”“機器人以蠻力拆開電冰箱”等等。

如今剩下的,隻有把照片洗出來的例行公事。於是他走出用布簾臨時搭成的暗房,想要先抽口煙,並與AL76閑談幾句。

由於這樣做,他幸而未曾注意到附近林子裏正棲滿緊張兮兮的農民。他們帶著各式各樣的武器,從殖民時代遺留下來的喇叭槍到警長自己攜帶的手提機槍應有盡有。除此之外,他一點也不曉得有五六個機器人學家,在山姆?圖伯的領導下,正從彼得斯玻羅沿著公路揚塵而來,行進時速高達二百公裏,為的隻是希望有幸與他結識。

因此,當事件逐漸推向**之際,藍道夫?佩恩自負地歎了一口氣,在長褲臀部處劃燃一根火柴,再大口大口抽著煙鬥,興致勃勃地望著AL76。

剛才有好長一段時間,他都認為這個機器人顯然瘋得厲害。藍道夫?佩恩自己就是個業餘發明家,曾製造過幾個會讓看到的人活活嚇死的古怪機件;可是AL76現在炮製的這個畸形怪物,則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

它會讓當代的魯比?勾德柏格斯嫉妒得吐血身亡。它也會讓畢加索(假使他能活到現在)明白已有人超越他的成就,自己再也趕不上,因而就此放棄藝術生涯。此外,它還會讓方圓一公裏內的母牛,個個**中的牛奶都變酸。

事實上,它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它的底座是個生鏽的巨大鐵塊,有點像佩恩曾見過的裝在一輛二手牽引機上的東西。從底座向上走,是一大團豪放不羈、歪七扭八、令人眼花繚亂的電線、齒輪、真空管,以及無數無以名狀的怪東西。最上麵則是個像喊話筒的部分,看起來無疑邪惡無比。

佩恩有個衝動,想從喊話筒那部分向內窺視,但他忍住了。他曾見過遠比這像樣的機器突然爆炸,而且威力驚人。

他說:“嘿,阿爾。”

機器人抬起頭來。剛才他平平趴在地上,努力將一片金屬薄片放到定位。“你想要什麽,佩恩?”

“這是什麽?”聽他的口氣,像是指某樣小心翼翼地用兩根三公尺長的棍子夾住、開始腐爛且發臭的東西。

“這是我正在建造的分解爐——這樣我就能開始工作。它是標準型號的一個改良型。”機器人站起來,叮叮當當地拂去膝蓋上的灰塵,再以驕傲的眼神望著這件傑作。

佩恩感到不寒而栗。一個“改良型”!怪不得他們將原型藏在月球的洞穴裏。可憐的衛星!可憐的死寂衛星!他一直想知道什麽是比死亡更糟的命運,現在他有了答案。

“它能工作嗎?”他問。

“當然。”

“你怎麽知道?”

“它一定行。它是我造的,對不對?現在我隻需要一樣東西,你有手電筒嗎?”

“我猜哪裏總有一把。”佩恩鑽進小木屋,又幾乎立刻回來。

機器人扭開手電筒底部,隨即展開工作,五分鍾內便完工。他後退幾步,說道:“都好了。現在我要開始工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旁觀。”

佩恩頓了頓,試著領會這項提議中的寬大雅量。“它安全嗎?”

“小寶寶都能操作。”

“喔!”佩恩微微咧嘴笑了笑,便躲到附近最粗壯的一棵樹後麵。“開始吧,”他說,“我對你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AL76指著那個噩夢般的破爛堆,說道:“看!”他的雙手開始工作……

弗吉尼亞州漢納福郡那些如臨大敵的農民,正在向佩恩的小木屋挺進,逐漸縮小包圍圈。他們躡手躡腳地從一棵樹移到另一棵,殖民時代英勇祖先的血液在他們的血管中澎湃,雞皮疙瘩則在他們的脊背上此起彼落。

桑德斯警長傳開指示。“我發信號時就開火——瞄準兩隻眼睛。”

雅各布?林克爾(朋友都叫他瘦猴傑克,他則自稱副警長)湊過來。“你認為這個機器人可能逃掉了嗎?”他未能完全壓抑那種巴不得的口氣。

“不曉得,”警長咕噥道,“不過我猜沒有。如果他逃了,我們在林子裏就應該碰見他,而我們沒有。”

“可是這裏靜得出奇,我覺得我們好像正在接近佩恩的小屋。”

這個提醒根本沒有必要。桑德斯警長好像喉嚨裏塞了一大團東西,必須分三次才咽得完。“退回去,”他命令道,“把你的手指放在扳機上。”

現在他們來到空地的外緣。桑德斯警長閉起眼睛,從樹後麵伸出右眼的眼角,結果什麽也沒看見。他頓了頓,然後再試一次,這回睜開了雙眼。

結果自然要好得多。

嚴格說來,他看到一個巨大的機器人,正背對著他,俯身麵向一個令人神為之奪、氣為之窒、咯咯咯響的古怪機件,它的來源不明,功用更不清楚。他唯一遺漏的是藍道夫?佩恩顫抖的身軀,後者正擁抱著西北偏北方數來第四棵樹木。

桑德斯警長走到空曠處,舉起他的手提機槍,機器人仍以寬闊的金屬背部對著他。就在這時,機器人高聲道:“看!”也不知道是對什麽人說的。當警長開口準備下達全體開火的命令時,幾根金屬手指正好按下一個開關。

接下來發生些什麽事,雖然有七十名目擊者,卻無人能充分描述。事發後數天、數個月,乃至數年後,對於警長張開嘴巴、準備下令開火後數秒鍾的經過,這七十個人一律三緘其口。當有人問起時,他們隻會變得臉色鐵青,馬上落荒而逃。

然而,根據間接證據,大致說來,事情的真實經過顯然是這樣的:

桑德斯警長開口的同時,AL76拉下一個開關,那台分解爐隨即啟動。下一瞬間,七十五棵樹木、兩間穀倉、三頭母牛,以及鴨嘴山的四分之三,全部卷入突然稀薄的大氣中。打個比方來說,它們的下場有如去年的積雪。

桑德斯警長的嘴巴仍舊張了不知多久,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不論是開火命令或其他任何話語。然後……

然後,空氣開始猛烈攪動,並傳來一陣衝撞的聲音,大氣中還有一連串紫色的條紋,以藍道夫?佩恩的小木屋為中心向外輻射。至於那些義勇隊員,則全部不見蹤影。

附近散落著各式各樣的槍支,包括警長那支專利鍍鎳式、特快發射、保證不卡彈的手提機槍。此外還有大約五十頂帽子、幾根抽了一半的雪茄,以及混亂中遺落的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可是見不到任何一個人。

除了瘦猴傑克,其他人三天內皆未在有人煙的地方出現。而他之所以成為例外,是因為他逃命的去路被六七個來自彼得斯玻羅廠的人阻斷,那些人正以相當快的速度衝進這座林子。

攔阻他的是山姆?圖伯,他巧妙地用肚子擋住瘦猴傑克的腦袋。等傑克喘過氣來後,圖伯問他:“藍道夫?佩恩的小屋在哪裏?”

瘦猴傑克讓雙眼稍微有神一會兒。“兄弟,”他說,“你沿著我的反方向走就行。”

說完他便奇跡般地消失了。地平線上有個逐漸縮小的黑點在林間挪移,有可能就是他,不過山姆?圖伯不敢確定。

這就交代了那些義勇隊員;可是還有藍道夫?佩恩尚未交代,他的反應屬於另一種不同的模式。

機器人拉下開關、鴨嘴山消失後這五秒鍾,對藍道夫?佩恩而言完全是一片空白。在此之前,他正從樹下濃密的草叢中向外窺探;在此之後,他則吊在樹枝上胡亂擺**。將義勇隊員橫向衝散的衝力,卻將他垂直向上推。

至於他是如何來到十五公尺高的樹頂——究竟是爬上來、跳上來或飛上來的——他並不知道,而他一點也不關心這個問題。

他真正知道的,是這片地產被一個暫時屬於他的機器人毀了。他對獎金的一切憧憬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令他戰栗的噩夢:滿懷敵意的群眾、高聲尖叫的暴民、暴民的私刑、法律追訴、謀殺罪名,以及米蘭達?佩恩會怎麽說——最主要還是米蘭達?佩恩會怎麽說。

他瘋狂地、嘶啞地吼道:“喂,你這個機器人,你把那東西毀掉,你聽到沒有?徹底毀掉它!你忘掉我和它曾有任何牽連,我根本不認識你,懂嗎?這事你再也別提一個字,忘掉它,你聽見沒有?”

他並未指望自己的命令有任何用處,那隻是個反射行動。他所不知道的是,機器人總是服從人類的命令,除非執行那項命令會危及其他人。

因此,AL76開始冷靜地、有條不紊地搗毀他的分解爐,將它搗成一團瓦礫與碎片。

正當他踩碎最後一小塊時,山姆?圖伯與分遣隊趕到現場。藍道夫?佩恩察覺機器人真正的主人來了,連忙頭朝下腳朝上地從樹上爬下來,再頭朝上腳朝下地逃向未知的領域。

他沒有等著領取獎金。

機器人工程師奧斯汀?維爾德轉向山姆?圖伯,對他說:“你從那機器人嘴裏問出什麽沒有?”

圖伯搖了搖頭,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咆哮。“沒有,什麽也沒有。他離開工廠後的經過,他已經忘得一幹二淨。他一定是奉命忘記的,否則他的腦袋不會一片空白。他玩弄的那堆破爛是什麽?”

“正如你所說,是一堆破爛!可是在他搗毀前,它一定是一台分解爐。我真想殺掉下令搗毀它的那家夥——可能的話,要慢慢折磨死他。看看這個!”

他們來到曾是鴨嘴山的半山坡——嚴格說來,他們現在的位置,正是山峰遭到腰斬的部分。維爾德彎下腰來,摸摸泥土與岩石被削出的平滑表麵。

“好一個分解爐,”他說,“它把整座山從山腳處鏟平。”

“他為什麽要造這玩意兒?”

維爾德聳了聳肩。“我不知道。他周遭的某個因素——沒法知道是哪個因素——對他的月球型正子腦產生了作用,使他用破爛造出一台分解爐。既然這個機器人自己已經忘記,我們再想碰到這個因素的機會隻有十億分之一,我們再也不能重建這台分解爐。”

“別管了,重要的是我們找回了機器人。”

“放你媽的屁。”維爾德的聲音中透著沉痛的遺憾,“你曾經接觸過月球上的分解爐沒有?它們消耗能量的方式像無數隻電子老饕,而且除非你產生超過一百萬伏特的電壓,否則它們根本不會開始工作。可是這台分解爐不同。我用顯微鏡檢查了一遍殘骸,你想不想看看我找到的唯一一種能源?”

“那是什麽?”

“就隻是這個!而我們永遠沒法知道他是怎麽做的。”

奧斯汀?維爾德舉起那個讓一台分解爐在半秒內吞噬一座山的能源——兩、枚、手、電、筒、用、的、電、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