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剛過,張士誠不想坐以待斃,也想在新的一年裏有所作為,這天他把呂珍等大將召來,想要聽聽他們的意見。

呂珍於是建言道:“如今南邊、西邊都攻不動,不如在北邊想想辦法吧!”

張士誠一向不過問細事,大小政務都交給其弟張士信打理,而張士信特別倚重黃敬夫、蔡文彥和葉德新三位參軍。經過三人的合計,張士信進言道:“我看就打安豐好了,打了安豐,擒殺了小明王、劉福通等人,元廷定會給咱們好臉色!另外,拿下了安豐,就讓咱們的地盤與王保保等人接了壤,一旦江南事急,我們就轉戰江北,可望與王保保等共同抗朱!”

張士誠不曉得黃敬夫、蔡文彥、葉德新三人皆是迂闊書生而不知大計,但因張家兄弟分辨不出這些佞幸之臣,所以三人一時間可以蠱惑視聽,把持政柄,乃至令國政日非。當時,百姓相當痛恨黃、蔡、葉三人,所以平江一帶有民謠雲:“丞相做事業,專靠黃、蔡(菜)、葉。一朝西風起,幹癟!”

張士誠未予深思,隻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於是命呂珍於二月間率部攻打安豐。安豐城內不過是一群紅巾軍的老弱病殘,根本不是張家軍的對手,於是小明王不得不向元璋求救。

在召集眾人商議時,元璋佯作義憤填膺道:“明王係我等之君,臣子為君分憂,實乃天經地義,不容推辭!至於劉丞相,所部橫據中原,十有餘年,而今雖然式微,卻保障江南,使我等得以從容進展!這個王必是要勤的,隻是怎麽個勤法,眾位也談談想法吧!”鑒於陳友諒的教訓,為了占據一個道義製高點,元璋決定在天下大勢未定之前,絕不輕易拋棄小明王。

徐達此時正在應天,他首先站出來說道:“北邊群雄皆虎視眈眈,形勢異常複雜,我等若派出一支偏師前往勤王,恐怕會遭到眾敵圍攻,那時對陛下也是驚嚇。依我看,還當以主力重兵勤王,以保無虞!”

“嗯,天德所言極是!別的人不說,那廬州老左就有些難測!”說到左君弼時,元璋就有些皺眉,“元朝占上風時他降元,陳友諒那廝猖狂時,他又向陳友諒獻媚!如今他必然懼怕被我等吞並,不顧早年的盟約,遣將前去偷襲我們,因此不能不防!”

聽聞要出動大軍北進,劉基當即反對道:“應天這邊,陳友諒、張士誠兩部都在伺機進犯,主公,我大軍不能輕動啊!再者說,明王來了應天,又往哪裏安置呢?”劉基認為小明王實際上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但是元璋一心想博個賢良、忠貞的美名,所以還是死死抱住小明王的牌位不放,可是他曉得元璋的脾氣,所以不敢明講。

“哈哈,先生過慮了!陳友諒這廝近來必不敢大舉來攻,至於那張九四,更不在話下,江陰這關他若是過了,也是他的造化!如今滁州清靜,我等可以先把陛下安置在那裏,待應天這裏宮室齊全了,再恭迎不遲!”

眼見元璋如此虛偽,劉基忍不住道:“將來若行禪讓禮,不過又是一曹丕!若不行禪讓禮,明王如今青春正好,一旦崩殂,世人必定生疑!不如順其自然,趁機甩掉這個包袱算了!”

聞聽此言,元璋當即羞得臉色通紅,但他還是強忍住憤怒道:“陛下終究於我等有恩,報他一年是一年!再者,此番若不狠狠教訓下張九四,他必定愈加猖狂,說不定還要聯合元軍,繼續給我們在北邊搗亂!行了,此事就這樣定了吧,若生變故,咱一肩承當就是!此行為表勤王誠意,咱還要親征,先生不方便去,就留守應天吧!”

陶安比較傾向劉基的憂慮,但他見主公如此堅決,也不好力阻了。李善長近年來位置越坐越高,但是膽氣卻越來越不足,在大事方麵開始有些謹慎過度,他也不希望出動主力去救安豐,更不希望元璋親征,可是他也越發覺得自己是個軍事外行,根本無從置喙。

經過一番緊急動員,到了三月間,元璋便率領著右丞徐達、參政常遇春等部二十萬大軍馳援安豐。這是自至正十六年離開淮西以來,第一次重新踏上這片熟悉的故土,元璋和徐達等人不由得感慨萬分。

部隊從滁州向西行進,定遠、濠州已經在望了,當時這一帶被張士誠的部將李濟占據。這個李濟與李善長既是同鄉,也是同宗,此人本是心向元朝的地方豪強,雖然名義上歸附了張士誠,但暗中卻觀望未決。元璋出於同元軍隔絕計,所以並不願意收拾李濟,等到將來幹掉張士誠以後,再讓李善長寫封信,大概就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了。

大軍所過州縣滿目瘡痍,百姓稀少,田壟荒蕪,到處有豺狼出沒。目睹此情此景,大家的心情非常沉重,很多人的思鄉病都犯了,更有甚者居然低聲啜泣起來。元璋於是笑著對徐達等人說道:

“古有大禹為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今日你我為勤王事亦如此!那就讓隊伍先停一下,讓我們麵向北方,遙祭一番故土吧!”

大約耽誤了一個時辰後,思鄉情緒有所緩解的部隊才繼續上路。聽到元璋率軍來援的消息後,劉福通便帶著小明王從安豐城中突圍,試圖與元璋會合。

在此之前,元璋悄悄叮囑徐達道:“接陛下一個人來就可以了,至於劉大丞相,交戰激烈,突圍艱難,劉大丞相當死保陛下出圍,以成其美名!”

徐達知其意,不過他生性光明磊落,這種事情根本不好意思去找別人商量,因此在接應過程中他頗費了一番心思——而元璋為求盡量保密、穩妥,執行力強又一貫低調的徐達自然是不二人選!

當時,眼看劉福通帶著小明王就要同自己會合,徐達擔心呂珍部不敢來追,便冒險帶著百餘精騎前往迎駕。呂珍部看見朱家軍這邊人少,於是繼續窮追。會合之後,徐達又故意放慢腳步,終被呂珍部包圍!

劉福通見徐達帶的兵馬如此之少,便詢問緣故。徐達回道:“我部皆以一當百之精兵銳卒,丞相勿憂!我們主公為保陛下早一刻脫困,特遣我等精騎先行一步,他自率大軍隨後即到!”

劉福通曉得徐達乃是元璋麾下第一親信大將,也不好懷疑什麽,於是跟著徐達且戰且走。麵對著四周的數千追兵,徐達命人將小明王死死護衛在中央,然後對劉福通說道:“屬下自為先鋒,為陛下開路,望丞相為陛下斷後!”

已經力戰而竭的劉福通無奈,隻得接受了徐達的建議。盡管最終真的將劉福通巧妙地留給了敵人,成全了主公的“借刀殺人”,但因徐達帶的人確實少,結果多次遭遇險情!為了確保小明王萬無一失,在這場突圍戰中徐達被驚出了生平最多的冷汗……

徐達在大軍的接應下護送小明王見到元璋後,元璋很是感激地對徐達說道:“天德兄辛苦了,咱必銘感不忘!”

小明王等人撤出安豐後,呂珍部立即進占,但元璋打定心思要教訓張士誠一頓,於是兵鋒直指安豐及其外圍的張家軍。

呂珍見元璋親率大軍趕到,嚇得一時手足無措,忙命人向廬州的左君弼求援,在獲得後者允諾增援後,呂珍才稍稍有了些底氣與元璋對戰,開始大力部署防禦。元璋首先命汪元帥率領兩萬餘人發動攻擊,以誘使呂珍部主力掉以輕心。

汪元帥攻入敵方中軍營壘後,遭到了呂珍部主力近十萬人馬的圍攻。元璋看準了時機,對常遇春下令道:“遇春,又到了你寶劍出鞘的時候了!為壯我部軍威,也讓陛下出口惡氣,此戰你須一鼓作氣,不三敗呂珍,不得收兵!”

常遇春領命而去,等待著他的是元璋點給他的五千鐵騎及兩萬精兵。為了準備將來和元軍進行大規模陸上決戰,自重占滁州以來,元璋就在當地大規模養馬、馴馬,因此漸漸訓練出了足夠一萬多騎兵所需的馬匹。不過,他的目標是組建至少三萬騎兵,這樣未來才有北伐決勝的把握,因此他在江南規定每十戶人家必須供養一匹馬。

對付呂珍之流,五千騎兵自然是綽綽有餘。常遇春立即率領著這支精兵排開寬達十餘裏的長陣,騎兵為前驅,步兵緊隨其後,以雷霆萬鈞之勢橫擊敵陣,一舉打亂了張家軍的陣形,將戰場局勢徹底扭轉了過來!呂珍果然沒有任何長進,不僅三戰三敗,結果連安豐也不敢守了,隻得帶著殘部倉皇逃走。

小明王見狀,高興地對元璋說道:“吳國公真是神兵天降,從此以後朕就安枕無憂了!”

元璋得意地自謙道:“哪裏,哪裏,不過是奉陛下威德,將士拚命罷了!”

此時左君弼麾下的五萬援軍投入了戰場,在大軍離開廬州時,老奸巨猾的左君弼還沒忘叮囑領兵的張煥道:“切記不可輕易與敵交戰,必待朱部與張部兩敗俱傷之時再行出擊不遲!”

當呂珍部已經被打得丟盔棄甲時,張煥才急急領兵出擊,然而此時已經錯過了較為有利的時機,左家軍有點精明過頭了。常遇春再鼓餘勇,另率一部分主力迎擊,最後將想打滑頭仗的張煥打得狼狽逃竄。

元璋見教訓張士誠及勤王的目的已經達到,在將小明王安置到滁州後,匆忙趕回了應天。不過,他臨行前特意叮囑徐達、常遇春等人道:“廬州對我長江一帶的城池威脅甚大,咱本無借口收拾那老左,如今他打錯了算盤,竟率先背棄盟約,那就別怪咱不客氣了!”

於是,徐達、常遇春帶兵殺向了廬州,而安豐則迅速被一夥元軍占領。麵對來勢洶洶的朱家軍,左君弼眼看對方軍容壯盛、部伍嚴整、器甲精良、兵馬眾多,不住地讚歎道:“朱元璋這小子果然是治軍有方,他的身子骨如此雄壯,今非昔比,今非昔比啊!難怪兩次都打得老陳那麽慘!”

一向富於智略的左君弼清楚,廬州城雖然經過自己的十年經營,是一座重兵設防的堅城,短時間內朱家軍無法破城,可是對方隻要拿出對付常州的法子,別說堅持八個月,廬州城內的幾十萬軍民就是想堅持半年都難。擺在左君弼麵前的隻有兩條路:一是趕快投誠,還能求得元璋的諒解;二是尋求強大的外援來幫自己解圍。

對於投誠,左君弼期期以為不可,因為他知道元璋的性情和手段,到他手下去任職絕不會舒服,個人的身家性命也未必可以保全,除非將兵馬盡皆交出,或許可以做一個享清福的竇融!可是眼下左君弼還心有不甘,他暗忖道:“如今這天下紛亂至極,鹿死誰手,還很難說呢!何況咱還可以請到外援嘛!聽說這一年來老陳臥薪嚐膽,興許大有可為呢!”

主意既定,左君弼連忙派出使者趕往武昌,向陳友諒轉告:“如今應天方麵以二十萬大軍攻我廬州,應天空虛,陛下何不乘機大舉東征,以報前番一箭之仇?陛下大軍截斷揚子江,令朱氏賊軍退無所據,我部躡從後,定然一雪前恥,助陛下踏平應天,一統天下!”

陳友諒接到左君弼的通報後,立即興奮地對達氏說道:“快兩年了,終於讓我們抓到了複仇的機會!此番一定要痛殲頑賊,打下我大漢堅實基業!”

“此番東征,上位就帶上我吧,讓我也為將士們加油助威,做一回梁紅玉!”達氏誠懇地說道。

“難得你有這份心意,不過你這話倒是也提醒了朕!此番東進乃是決一死戰,為求將士用命,不妨多多攜帶些家屬前往,一來免除將士們的思家、寂寞之感,二來也可激勵將士們背水一戰!”

“願與上位同生共死!”達氏深情地握著陳友諒的手道。

聽到這個“死”字,陳友諒心裏不免一驚!不過他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用感激的胸懷回報了達氏。往事頓時悠悠浮上心頭,他怎能忘記自己的阿嬌這一年多來為自己的付出……

自從退到武昌,尤其是當胡廷瑞等人投誠的消息傳來後,陳友諒的胸中仿佛壓著一座大山一樣,他反複自問:“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至正二十二年的整個春天,陳友諒的心情都非常抑鬱,乃至患上了一種非常奇怪的病征,腸胃中像積了一大堆石頭一樣,身體也忽冷忽熱,或者幾日幾夜昏睡不醒,或者突然說一車子沒頭沒腦的胡言亂語!

禦醫來瞧過了,隻是先試著開了一些補藥,但病情依然不見好轉,僅滴水未進的日子就達二十多天。眼見四哥瘦了一大圈,陳友仁緊緊抓住張定邊的胳膊問道:“定邊兄,快點想想法子救救四哥吧,咱們大漢國不能沒有四哥啊!”

張定邊一陣長籲短歎,然後便指著心口道:“藥石所能治疾而不能使人無疾,四兄是病在這裏啊,為今之計,隻有靜待他心情好轉了!好在四兄身子骨一向雄健,待他過了這一關,我等再好言勸慰,希望那時能改觀吧!”

陳友諒倒下後,別人也不敢靠近,達氏便每日侍奉在他的病床前,或為他擦拭,或為他喂藥,六十天裏一直沒有間斷過。也虧了她整日在陳友諒耳邊說些鼓勵的話,這才重新激發起了陳友諒不服輸的勁頭兒,待到春夏之交的時候,他終於振作了起來。

陳友諒首先對自己的阿嬌感激道:“朕病了這一場,也多虧了你每日照顧著,又說了那些話,有時朕雖不能言語,但心裏卻清楚得很!從今以後,朕要重新做人,再不會如此英雄氣短了!”

達氏喜不自勝道:“上位恢複如初,也令臣妾能夠有所倚靠!前賢有詩雲‘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上位平生以楚霸王為戒,今日不正是您效法越王、超越古人之時嗎?”

“是啊,今日我等處境,比之越王當日可是優越太多,有什麽借口不發憤圖強、一雪前恥呢?何況朕的佳人還沒有做美人計送到人家那裏去。”說著,陳友諒就把達氏深深地擁入懷中。

又經過一個月的恢複,陳友諒雖然無法再像以往那樣睥睨當世、叱吒風雲,但已經重現了昔日的光彩。他立即把張定邊、陳友仁和羅複仁等人召集來,宣布道:“此番欲圖奮起,必有新政才行。朕已經想好了,當先行下一番《罪己詔》,厚葬徐氏,並冊封徐氏後人,再推行仁政,以令百姓歡心!”

眾人聽了都非常振奮,當即紛紛建言,比如張定邊說道:“還要厚葬死難將士,厚恤其家屬,要開源節流,減少宮廷、官府開支……”陳友諒一向比較奢侈,張定邊早就對此看不慣了。

陳友仁道:“當務之急還是軍爭,為發揮我水軍之長,還是要壯大水軍,加強訓練,嚴格軍紀!”

羅複仁則道:“要鼓勵農桑,此乃固本之策!”

對於上述建議,陳友諒大都予以采納,但是事有輕重緩急,為了打造出一支強大的新軍,陳友諒堅持每天都去各營慰問將士,有時甚至還會與將士一起訓練,軍隊士氣果然為之一振!

經過一年的整訓,陳家軍水師雖然還未達到最為理想的程度,可是由於其數量龐大、簇然一新,陳友諒、張定邊等人認為已經足可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