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正離開了應天,徐達、劉基、楊憲等人也都不在應天,胡大海、耿再成、孫炎等人又剛死,元璋方麵的實力一時大損,這被邵榮等人視作了千載良機。

這天,邵榮、趙繼祖和郭天爵聚在一起開始秘密計議。邵榮首先申明道:“去歲我部再破陳友諒這隻紙老虎,北邊的也快撐不住了,看這架勢,他早晚是要稱王稱帝的,那時我等是跪還是不跪?若是不跪,隻有死路一條。何去何從,不能不早做定奪。”當說到“他”時,邵榮用手伸出一個“八”字,以指代元璋。

趙繼祖接口道:“近來浙東、江西連出叛亂,朱重八的根基有所動搖,我等又有新近平定處州之威,足以向他發難了。”

郭天爵雖然憎恨元璋謀害了二哥、霸占了妹妹,更瞧不起元璋的出身,但跟他不同母的郭天敘畢竟是自己找死,郭天珍又是半自願,所以他對元璋的恨意還是有限。而元璋一路所向披靡且心機頗深,令本來就有些心虛的郭天爵越發懼怕,此時他不得不說道:“雖然朱文正、徐達、劉基、楊憲等人如今都不在應天城裏,但我總覺得他一定會有所布置,可能正張網以待呢。我等還是要小心為上。”其實從個人利害而言,就算元璋成了帝王,他也是皇親國戚,實在沒必要跟著邵榮等人犯險。即便他們政變成功,自己也不過是小明王之流。

趙繼祖見郭天爵有些打退堂鼓,當即就要發作,不想邵榮搶先一步道:“三公子的憂慮很是有理,不過我等實在不願讓這個後生小子總騎在我們頭上,騎在三公子這樣的郭公子嗣頭上,不然將來到了地下,還有何麵目見郭公?”

“我知道你等是好意,可這畢竟太冒險……”郭天爵爭辯道。

“我等出生入死已經整整十年了,如果怕死,還會走這條路嗎?我知道三公子是好意,這樣吧……此事三公子就不要直接參與了,成了固然好,不成也是命,但三公子就不會受牽累了。”邵榮試探道。

郭天爵雖然才幹平平,但跟他老爹一樣是性情中人,邵榮一向對他結以同心,如今他見邵榮如此說,便當即表示道:“此事我等已經謀劃多年了,如今我郭天爵半道退出,還算是條漢子嗎?你等既然都不怕,那我也隻有舍命陪君子了。”

“好,三公子果然不愧是郭公之子,有了三公子這份決心,我等就多了五分勝算。”邵榮欣喜道。

經過一番商議,三人確定了一套實施方案,決定於七月初五這天動手,因為當天元璋要在三山門外閱兵。元璋之所以選擇在這種三伏天閱兵,其實正是出於鍛煉將士的考慮,使其不至於太過安逸。

七月初五閱兵結束後,元璋原本是要從三山門原路返回的,可是他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改裝易服從其他道路返回了城裏。在三山門附近帶兵埋伏的趙繼祖遲遲不見元璋通過,不禁有些慌了,趕忙去向邵榮請示。

當趙繼祖找到邵榮時,發現郭天爵已經在邵府了,從兩人的臉色上看,謀反之事定然是走漏了風聲。好半天,趙繼祖都沒有說什麽,最後邵榮對二人說道:“事已至此,認命吧!”

不一會兒,元璋派人來請邵榮、趙繼祖二人,二人不曉得到底哪裏出了紕漏,假如此時就兵戎相見,顯然沒有勝算,還連累無辜;而應命去見元璋,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因此二人隻得硬著頭皮去了。

當二人到了元璋的吳國公府時,發現他們手下的將領宋國興正站在那裏,再看他那躲閃的眼神,他們一下子就明白了。原來,是宋國興這小子告的密,隻是不清楚他到底是何時投靠元璋的。

元璋正襟危坐在座椅上,他沒有繞彎子,以一副無辜的麵目質問道:“我與爾等同起濠梁,切望大業有成,共享富貴,爾等何故要謀害我呢?”

邵榮心慌得厲害,他竭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避重就輕地說道:“我等長年在外,取討城池,多受勞苦不說,也難能在家與妻子兒女相守同樂,所以才行此昏招!”

元璋想了一會兒,道:“換了爾等在咱這個位置上,爾等如何處置?難道是咱狠心嗎?實在是沒有辦法,才出此下策啊!”

邵榮一時無言以對,元璋於是請二人宴飲。由於擔心元璋在酒裏下毒,邵榮坐著一動不動,隻是有些追悔而泣,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妻子兒女。

趙繼祖一看邵榮居然垮了,於是大聲向他說道:“以前我就勸您早早動手,可是您瞻前顧後,不然怎見今日獵狗死於人家床下?事已至此,哭有何用?”

邵榮頗為所動,於是用衣襟擦幹了眼淚,從容地對元璋說道:“我等有死而已,隻是希望你高抬貴手,放過我等的妻兒老小,就是把他們流放也好!”

元璋對此不置可否,他隻是先將邵榮等拘禁,又將郭天爵軟禁。這天,元璋便將在應天的諸將召集起來,商討對邵榮等人的處置辦法,這一方麵是向大夥表明,自己念及袍澤之情,不忍擅自誅殺之;另一方麵也想看看諸將的態度,讓大家站好隊。

此時在應天的諸將裏麵,就屬常遇春的地位和聲威最高,作為元璋的嫡係,常遇春對邵榮的舉動自然痛恨至極,可是作為多年的袍澤,他未免會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邵榮等人形跡敗露之後,常遇春便與幕僚們商議自己該如何選擇立場,一名幕僚指出:“主公眼裏一向容不得沙子,邵榮等人此次定是必死的!如今諸將中說話最有分量的,自然非您莫屬,如果您力主殺之,那麽主公一定對您感念在心,他日自當厚報!”

藍玉一直地位不高,其實他也清楚這主要是因為自己投奔元璋的時間太晚,立功又不多,所以他也站出來勸說道:“姐夫可別忘了,主公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我等又是何時來投奔的。你想救下湯和的姑父都不行,如今也隻有順水推舟啊!”

常遇春深以為然,自己肯定是救不了邵榮等人的,但卻可以因此讓自己的地位更穩固。於是在計議時,當元璋提出要給邵榮等人留條活路,“禁錮終身,聽其自死”時,常遇春第一個站出來極力反對道:

“邵榮等人無法無天,忘恩負義,他們圖謀叛逆,這不僅將會危及主公您一個人,勢必也將加害我等,一旦他得勢,我等妻子兒女豈不要被收為奴婢?好在主公有天命在身,讓這等奸行暴露,這真可謂天誅地滅了!主公您縱然大人大量不忍殺之,可是我等豈能與這等人同生於天地之間?這不但是違背天意,也是教後人效法啊,遇春等心裏實在不甘!”

常遇春的這一番準備充分、言之鑿鑿的表態,就算是為此事定了調子,其他有異議的將領也都不敢多嘴了,畢竟保一個將死之人於己何利?於是,大夥隻得齊聲說“殺”。元璋見眾人態度如此堅決,隻得裝出為難的樣子,順從了眾人的意思。

幾天後,在為邵榮、趙繼祖二人送行時,元璋內心還是湧出了幾絲傷感之意,因此在與邵、趙二人飲酒訣別時,背負著詭詐之名的他也不免流下了兩行熱淚……

事情涉及了郭天爵,何況茲事體大,因此秀英不能不站出來問元璋道:“你如今讀書多了,可曾讀過《晉書·宣帝紀》?”

司馬懿的傳記元璋肯定是讀過的,但秀英這一問,他先在心裏猜測夫人究竟是何意,半晌他才想起《晉書·宣帝紀》末尾處提到的司馬懿的濫殺:“帝內忌而外寬,猜忌多權變……及平公孫文懿,大行殺戮。誅曹爽之際,支黨皆夷及三族,男女無少長,姑姊妹女子之適人者皆殺之,既而竟遷魏鼎雲。”以至於到了晉明帝時,丞相王導侍坐,明帝突然問及本朝何以得天下,王導於是談起了司馬懿濫殺的事情,結果明帝聽完就以手掩麵悲泣道:“若如公言,晉祚複安得長遠!”

很顯然,秀英是勸元璋慎殺、少殺,她深信天道好還、報應不爽,即使不報應在本人,也會報應在子孫。元璋當然明白這個道理,為了給秀英一個麵子,他隻得說道:“夫人的意思咱明白,其他人等自可從寬發落!”

“那你好自為之。”秀英對於元璋的回答還算滿意。

將邵榮、趙繼祖二人勒死之後,元璋隻是抄了二人的家,並未趕盡殺絕,這也是他在訣別時答應了邵榮的。不過等到他稱帝以後,還是將兩家人打入另冊,作為軍戶打發到了邊疆,以絕後患。而頗富俠義精神的郭天爵卻不願獨活,不願忍受元璋的威迫,於是在邵、趙二人被處死之後,毅然選擇了自盡,令應天上下不禁對這位貴公子刮目相看。

張老夫人因悲傷過度,也於不久後去世。郭家所遺下的兒女便交給了郭子興小妾所生的郭老舍代為撫養。郭天珍因為已經接連為元璋生育了兩個兒子,對於娘家之事也更不上心了。而到了洪武時代,郭老舍因為觸犯法網畏罪潛逃,從此竟失去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