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即至正二十年四月,“浙東四先生”一同到達了應天,元璋對此欣喜不已,他先將四人安排在臨時設於孔廟中的客棧居住,為了彰顯自己禮賢的誠意,他又命人專門建造了一座“禮賢館”供四人居住。

不過,由於劉基、章溢和葉琛都有點芥蒂在心,顯得有些拘束,畢竟他們都為元朝出過力,不像宋濂那樣很快就與當地儒士打成了一片。

在召見四位先生時,元璋一麵親自安排座位,一麵虛心請教道:“今日咱為天下屈四先生,而今四海紛爭,不知何時可定,望四先生暢所欲言才好!”

客套過後,章溢當即站起來拱手答道:“天道無常,唯德是輔,唯不嗜殺人者能得之。”

這跟朱升的論調差不多,但還不夠具體,但元璋見宋濂、葉琛二人也出來附和,便道:“咱平素都是這樣教導將士們的,但是咱的軍令總有不到之處,往後還得嚴加管束才是!”

其實對於軍、民,元璋總是會分開對待,尤其是針對張士誠的部隊。因張士誠大方又無紀律,甚得廣大將士的歡心,此人又奸謀迭出、細作廣布,所以元璋總是對被俘的張家軍士卒不太放心,思來想去,忍不住痛下殺手:比如至正十七年八月,耿炳文部生擒張部一千餘人,這些人後來都被押到應天處死了;至正十九年五月,元璋在浙東曾將張部降卒五千餘人分與帳下,以便留守婺州,但又擔心他們心生叛意,欲帶回應天,中途則又擔心他們逃亡,最後幹脆都斬殺於雙溪之上,一時間把雙溪的水都染成了紅色。

顯然,章溢等人都聽聞了有關元璋殺俘的風聲,他們出於最基本的道義立場,想要委婉地勸說元璋慎殺。可是在元璋看來,宋濂、葉琛、章溢不免都有些書生氣,自己何嚐是喜歡殺戮、慣於造孽之人?隻是如今身處這種環境和地位,為求自保,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也許隻有等到天下一統了,才真正可以一切都付諸法製(他已經注意到,自秦漢以來,曆朝取天下的,還真沒有一個可以做到慎殺的)。不過,對於為什麽人與人要這樣互相殘殺,元璋自己心裏也不那麽清楚,隻能歸咎於天命了。

劉基如今已是麵黃貌臒,枯瘦自如,目光炯炯峻厲,鼻梁挺直,稀稀疏疏的胡子略顯花白,兩隻耳朵的耳輪闊厚外向,使得他的整個神態顯得堅強而有勁力。因此,元璋眼見形貌非凡的劉基一直沒有開口,心下更覺得劉基定然會有高見,於是轉而問他道:“伯溫先生,不知您有何見教?”

劉基早已對元璋的形貌驚奇不已,等到元璋來問時,他站起來拱手道:“老朽沒有他言,都在這《時務十八策》裏了!”說完,他從懷裏掏出了一份章奏,命人轉呈給了元璋。

元璋不禁笑道:“看來先生是有備而來!”

元璋迅速翻了翻劉基的章奏,因字數太多,他一時無法細讀,便又笑道:“還是先生先說說大意吧,待稍晚些咱閑暇了,再伏案細細拜讀!”

劉基站了起來,剛要說話,元璋揮手示意道:“先生還是請坐著說話吧!”

“謝主公,那就請恕老朽大發厥詞之罪!”劉基隨即麵向眾人侃侃而談,“明公因天下之亂,崛起草莽間,尺土一民,無所憑借,名號甚光明,行事甚順應,此王師也。我有兩敵:陳友諒居西,張士誠居東。

友諒包饒、信,跨荊、襄,幾天下半;而士誠僅有邊海地,南不過會稽,北不過淮揚,首鼠竄伏,陰欲背元,陽則附之,此守虜耳,無能為也。友諒劫君而脅其下,下皆乖怨;性剽悍輕死,不難以其國嚐人之鋒,然實數戰民疲;下乖則不歡,民疲則不傅,故漢易取也。夫攫獸先猛,擒賊先強,今日之計,莫若先伐漢,漢地廣大,得漢,天下之形成矣!”

此語一出,果然把元璋給折服了,他心中大悅,暗忖道:“先生果然名不虛傳!”但他裝作不動聲色地問道:“那北邊之事呢?如今那裏也好熱鬧!”

劉基沉吟了一會兒,答道:“北方無論如何,不如先示以卑弱,總要先處置了南方之事,方可籌謀北方,此所謂遠交近攻之策!主公可還記得諸葛亮‘隆中對’中的一句?正可作為今日我等進圖中原的方略。”

“哦?‘隆中對’?”元璋想了一下說道,“莫不是中原有變那一句嗎?”

“正是!所謂‘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誠如是,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主公天性穎悟,不用老朽贅言了吧!”劉基過目不忘的本事,讓很多飽學之士都羨慕不已。

“確實如此,先生好記性!”元璋點頭微笑道,“古往今來,北伐全勝者幾乎絕無僅有,遠如桓溫,近如武穆,雖敗因各有不同,然從來都是北統南,未有南統北者。今日我南方雖兵多將廣,然步騎、水陸作戰有別,氣候亦有所不同,非北方鷸蚌相爭,則我南方斷無漁利之機。”

眾人對元璋與劉基的這段對話紛紛點頭稱是,章溢忍不住讚歎道:“劉兄此一番《時務十八策》,青史上注定要留下濃墨重彩之一筆嗬,可謂暗夜之燭照!遠有淮陰侯登壇拜將後與漢高的一番宏論,又有鄧元侯在河北進言光武,諸葛氏的隆中對,近又有王文伯的《平邊策》a……”

葉琛接言道:“真是破空一語,解去無窮迷厄!”

劉基對此頗為得意,過了一會兒,自負的他突然又進言道:“主公,請恕老朽直言,如今那大宋朝廷偏處於安豐一隅,不過隻剩下一個空架子了,主公欲歡元廷之心,使北麵無憂,不如且與那小明王……”

劉基唯恐冒犯了元璋,沒有說出最後一句話,但他曉得眾人都已知其意。元璋沒想到這劉基為人如此剛直,已微露不悅之色,最後他拊掌道:

“好一個先南後北、先西後東之計,先生不愧在世子房!至於是否遙尊陛下一事,以後休要再提,咱不是那種見利忘義、落井下石之徒!”

至此劉基才明白,原來元璋竟如此看重這個忠義之名,而且也不願輕易向元廷妥協。不過由於元璋已經見識到了劉基之才,當即將他留置幕下,充作貼身參謀,隻是由於元璋還不能太信任劉基,所以劉基暫時並不算元璋的心腹。章溢、葉琛二人也各有分派,元璋準備把他們像孫炎一樣分派到地方上任職。

宋濂出生於浙江婺州潛溪的一個傳統的耕讀之家,他自小刻苦攻讀,跟從名人遊學,轉益多師,最終成長為一代名冠天下的文宗。此人品學兼優,於是元璋專門設置了一個儒學提舉司,以宋濂為提舉,並專門負責教導自己的兒子們學習經學,希望他們徹底脫去草莽之氣。

a 王文伯即周世宗的重要謀臣王樸,在統一方略方麵,他提出了先弱後強、先近後遠、先南後北的規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