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八送走二哥沒多久,家裏的米缸就見底了,不過他不想低三下四地去求劉繼祖,雖然劉家老大上次發了慈悲,但這並不意味著人家還會拿出不多的救命糧施舍給自己。

他急如星火地跑到十幾裏外大嫂家的村子,卻隻見到空空****的屋舍,鄰居說大嫂帶著侄子,已經跟娘家人外出逃荒了。

絕望無助的重八,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有點大膽的念頭:“劉德這廝為富不仁,不如叫上幾個兄弟把他家給搶了,然後分給大夥!就是自己死了,也可以留個俠義的名聲!”

可那畢竟隻是一時衝動,想到以往姥爺、父母對自己的期許,重八既不願意草草送死,也不太相信自己輕易會死,也許老天爺真的不會虧待自己。正在重八坐困愁城之際,鄰居汪大娘突然跑來跟他說道:“重八啊,你打小就體弱多病,你爹為了讓你活命,曾在皇覺寺許過願,說是你如果可以平安長大,他就願意讓你去舍身侍奉佛祖。如今你身子骨都這麽強健了,也該回報佛祖了……眼下也算是個難得的機緣,不如你就去皇覺寺裏當個小和尚吧,總比這樣餓死強。哪天你真不想在寺裏待了,難不成誰還攔著你不是?”

重八此時已經沒了主意,聽汪大娘這樣一說,覺得有幾分道理,先活命要緊!於是他便在汪大娘及她的小兒子汪文陪同下,來到村西南四五裏外的皇覺寺。這座寺院不僅狹小,而且已經相當破敗,孤陋貧寒的外觀,讓重八有一種吃不飽肚子的隱憂。

汪大娘找寺裏的長老高彬法師談了談重八的情況,於是四十歲出頭、衣服上滿是汙漬的高彬法師,從一堆落滿灰塵的文書裏很快翻找到了朱五四當年的許願記錄——看來眼前這個少年果真是與佛祖有緣,盡管寺裏生活艱困,高彬法師卻不能不咬牙收留他了!

目送汪大娘母子走後,重八心裏還是有幾分不甘心,但等到頭發落下,披上師父換下的破衲衣時,隻好既來之則安之。高彬法師對重八叮囑道:“既然到了我們寺裏,今後你的法號就叫‘如淨’吧,你是讀過兩年書的,希望你慢慢參悟其中的道理。”

重八細觀師父麵相猥瑣、舉止粗俗,心想他老人家恐怕也高明不到哪裏去,這“如淨”的意思,不過是要自己安心待下來,畢竟自己是走投無路才來寺裏的嘛。

高彬法師又吩咐道:“咱寺裏的那七八個,都是你的師兄,凡事你都不能忤逆師兄們!如今你須先在寺裏經過幾重考驗,才能正式受戒,就先做個小沙彌吧。”

高彬法師所謂的考驗,就是要重八把寺裏一應的掃地、上香、打鍾、擊鼓、煮飯、洗衣、念經等雜活統統攬起來。至此重八才明白,原來這口飯也不是白吃的,等於變相的長工,而且一刻不得清閑。

早晚聽著寺裏各種寂寥、蕭索的聲音,鍾聲、鼓聲、木魚聲,想想如今的自己,想想半年前還完好的家,再想想那不知逃往何處的親人們,重八的心底怎能不生出無限的淒涼和感慨!

“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麵安可知。”這是重八頭腦裏僅有的幾句古詩。

重八初到皇覺寺的第一個月,表現得非常勤快、馴順,師兄們索性把該幹的事情都推給他去做,弄得重八有苦難言。

這天,一位師兄把劈柴的活撂給重八,還甩下話說:“如淨,你快點啊,我還等著煮飯呢!”

重八剛剛清掃過院子,還挑水澆灌了寺裏的菜地,累得夠嗆,有些忍不住了,不滿道:“如意師兄,你讓咱喘口氣不行嗎?”

“哼!”師兄輕蔑道,“你小子是到寺裏吃白飯的嗎?咱師兄弟哪個不是從這一關過來的?不過了這一關,佛祖怎知你的心誠不誠?”

重八沒法跟師兄爭辯,但是他清楚佛寺裏也並非人間淨土,如果自己生得虎虎生威,看哪個還敢指使自己!無奈的重八隻好小聲感歎了一句:“唉,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眼下這小媳婦般的日子是注定了,重八從前在家裏也算父母的驕兒,如今每每受了委屈,他就越發思念父母親人,實在忍不住,隻好偷偷跑到父母墳頭上去哭訴。

轉眼到了至正五年(1345)的春天,重八來皇覺寺已逾三個月,淮西大地的凶荒境況依然沒有得到緩解,依靠出租土地及化緣為計的皇覺寺也因之失去了生活來源,高彬法師終日惶惶不安。

這一天,不經常露麵的師娘a便召集起大夥,說道:“徒弟們,眼下的境況你們也都知道,你們師父慈悲為懷,不想告訴你們這個壞消息,那麽索性我這個做師娘的當一回羅刹,不過,這也是為大家著想……”

“師娘,什麽事情您就直說吧!”一位師兄說道。

a 宋元時期很多和尚都可以娶妻,因為寺院占有大量土地,僧侶們往往也較為富裕。

師娘便開門見山說道:“如今寺裏的存糧已經不夠吃到下個月了,大夥與其待在寺裏等死,不如先四下散了吧。等這場饑荒過了,大夥再回來!”

雖然重八早已預知這個結果,但他還是沒想到散夥飯吃得這麽早,竟如遭晴天霹靂一般!早知如此,當初何不就跟了二哥同去呢?兄弟兩個在一起,彼此還有個照應!

重八還寄望著二哥如約趕回來,這樣即使被迫去逃荒,兄弟兩個也能搭伴,因此,當師兄們一個接一個離去後,重八還死活賴在寺裏不想走。

眼看著師娘就要來趕人了,二哥依然沒有消息,最後一個離開皇覺寺的重八絕望了。他先是回到那個已然破敗不堪的家裏看了看,然後又到父母墳頭上痛哭了一場,最後拜托鄰居轉告二哥(或者大嫂等人)自己的情況後,便攜帶朝廷發下的度牒,毅然踏上了前途漫漫的逃荒之路……

重八聽說西北方向的河南一帶災情較輕,想著二哥也許就在那邊,便奔著西邊的潁州(今安徽阜陽市)而去。

一路上風餐露宿、雲水漂泊,無依無靠的重八吃盡了苦頭。每每夜半醒來,恍兮惚兮,渾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身在何鄉!內心迷惘、孤苦已極!

好在重八是佛門子弟,比一般人更容易得到別人,尤其是一些婦人的憐憫(喇嘛教畢竟是元朝的國教,佛教中的禪宗一支也備受推崇,而婦女中禮佛的人也多),再加身體壯實,這一路總算沒有病餓而死。

在潁州一帶大約轉悠了兩個月,重八聽到人們都在說“彌勒降生,明王出世”。看來這一帶白蓮教的香火明顯要比自己家鄉盛得多。根據姥爺生前告訴自己的一些奇聞異事,重八判斷這幫白蓮教徒一定會幹出些驚天動地的大事來。為了避免被卷入其中,重八便繼續向西行走,來到了汝寧府地界。沒想到汝寧也遍布白蓮教徒,他在這裏又轉悠了兩個多月,便繼續向西北前行。

這天,重八正走在一個鎮子裏,不期然間,一條壯健的惡犬從一戶大宅院裏躥了出來。俗話說“打狗也要看主人”,重八不想惹麻煩,一麵拿著棍子跟那狗糾纏,一麵呼喊著“這是哪家的狗”,希望狗主人趕快出來把狗牽回家。

重八叫了半天也沒人出來,而那狗越發放肆,眼看就要把重八逼到牆根。身強力壯的重八暗忖:“畜生玩意!這惡狗一定有個惡主人,今天索性替過去被咬的人出口惡氣,就一棍子打死這個畜生算了,大不了自己馬上跑路!反正狗主人今天不在家!”

就在重八準備下狠手的當口,突然身邊有人大喊一聲:“和尚走開!”

重八看到一個乞丐模樣的人來替自己解圍,於是立即躲到乞丐的身後。隻見那乞丐把手中一根東歪西扭、骨節堅硬的棗樹枝伸出去,一直伸到那惡狗麵前,然後朝地上點了兩下,狗突然就不叫了,低低地嗚咽一聲後,向後退去,接著居然轉身跑回了家。

目睹這一幕,重八感到非常驚奇,便問那乞丐模樣的人:“多謝老哥解圍!敢問您這使的是什麽棒法?”

那乞丐一笑道:“正宗丐幫打狗棒法!和尚,你想學嗎?”

“想學啊!我這穿村過店的,少不得惡狗傷人,咱又不敢下死手打狗,要是有您這般武藝在身上,可就膽壯了!”

乞丐笑道:“這都是祖師爺傳下來的,你要想學,改天就到鎮東頭的關帝廟找我吧!”說著,那乞丐轉身走了,繼續挨家挨戶討飯吃。

重八經過這一番遭遇,越發覺得混江湖的道道實在是深,不僅要能說會道、察言觀色,最好還有幾招防身之術。他在關帝廟附近待了好幾天,好歹算是把那乞丐的幾套“打狗棒法”給學了去。

就這樣,離家半年多的重八已經不再像初時那般心裏沒底,對於求生之術、防身之術,也駕輕就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