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七年、十八年間,引起普天下最多關注的,還是東係紅巾軍的北伐之舉,真可謂舉世矚目,也舉世震驚!

還在至正十七年初時,紅巾軍一部由陝西東南的武關攻入了關中,準備奪取古都長安,三秦大地為之震動。另一方麵,毛貴部在山東搞得紅紅火火,勢力幾乎遍布整個山東地區。為了迅速推翻元朝,更為了打破李察罕等部的直接威脅,劉福通不待毛貴部養精蓄銳,便毅然下令大舉北伐!

北伐軍被分為了三路:以山東的毛貴部為主力,由東路沿運河而上,直接進攻大都;以“關先生”“破頭潘”部為中路,繞道山西,轉攻河北,與東路配合對大都形成鉗形攻勢;以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等部增援陝西義軍,以牽製元軍的羽翼。

北伐軍在旗聯上大書:

虎賁三千,直抵幽燕之地;

龍飛九五,重開大宋之天。

然而,整個東係紅巾軍實際上是一盤散沙,並沒有一個強有力的領導核心,形成了互不統屬、各自為戰的局麵,何況作為丞相的劉福通並非雄才大略之輩。整個北伐行動缺乏深入的通盤謀劃,大軍出動後又陷入無後方作戰的困境,往往很難攻取稍微堅固些的堡壘,加上事先沒有細致地掌握敵情,因此導致作戰連連受挫。

起先,東路北伐軍與元軍大戰於柳林,毛貴部失利,被迫退守濟南。好在毛貴一向比較持重,對於劉福通的命令也多是敷衍其事,所以損失不算大,他們依然牢牢地控製著山東一帶。但不久之後,毛貴真正的敵人來了——“老鼠屎”趙均用率部突然遊**到了山東,與毛貴部會師。

至正十九年,為人一向光明磊落的毛貴終被奸險的趙均用謀害,毛貴部將不忿,旋即又要了趙某人的性命a。經過這一番火並,山東紅巾軍一時間群龍無首,其勢力被嚴重分化,形成了一盤散沙的危險局麵。

元璋得知毛貴的凶訊後,忍不住對李善長、馮國用等心腹惋惜道:“那毛貴是一條好漢,有他在山東主持大計,對於屏蔽江淮、南向威脅張九四,都是大有益處的。如今他這一死,勢必加速元軍的南下,給我們造成巨大壓力。那姓趙的,固然一肚子壞水,可如果得不到劉福通的默許和暗示,定然不敢如此反客為主,可見劉福通終究是個難成大事的陰險之人,將來咱們也要防著他。”

趙均用死後,原本在泗州一帶駐守的薛顯無以自存,隻得南下渡江投奔了元璋。元璋得迅後不禁欣喜道:“早聽說薛顯勇冠三軍,如今他能來應天投效,也算又為咱添了一員大將!”不過薛顯此人不如常遇春等容易管束,還沾染了一些壞毛病,這令元璋一時不敢重用他。

中路北伐軍由於在山西腹地受到李察罕部的重兵阻截,不得不退回到太行一帶。後來他們得到了有力增援,便於至正十八年北上占領了大同、興和等地,接著又一路向北。十二月,他們趁元軍疏於防備,竟一舉攻克了上都b,並焚毀了上都宮闕。隨後,他們又占領了全寧路,並焚毀了魯王宮府。在奪取了遼陽路後,他們殺了懿州總管呂震,並以此為跳板轉向進攻高麗。

至正十九年十一月,中路軍前鋒渡過鴨綠江;十二月,攻占義州、西京(平壤)等地。至正二十年,因為中了高麗方麵的美人計,戰事不利才又退回了遼陽。在此戰中,中路軍統帥“關先生”戰死、“破頭潘”被俘,餘眾退回山東後被迫降元。

a 孫德崖追隨趙均用去了山東,終因卷入趙均用殺害毛貴的陰謀中而喪命。

b 今內蒙古錫林郭勒盟境內,下文提到的全寧路在今內蒙古赤峰一帶。

中路軍奉行的是“流寇主義”,顯然難成大事,西路北伐軍的情形也差不多。他們一開始就遇上了強敵孛羅帖木兒、李思齊等部,成果不大,最終被元兵壓迫到了蜀地,先後投降了明玉珍與陳友諒。

倒是在三路大軍同時北伐,吸引住元軍主力的情況下,劉福通親領所部,北上順利攻下了原北宋的都城汴梁。於是以汴梁為都城,並遷小明王來居,他們大造宮闕,更改正朔,一時間好似恢複了北宋舊時氣象。

此時,東係紅巾軍的勢力可謂達到了鼎盛,但這不過是曇花一現,待到元軍重創了北伐軍後,便騰出手來反攻汴梁。至正十九年八月,在多路元軍的圍攻下,孤城汴梁終被攻破。

劉福通雖然帶著小明王衝出了重圍,並順利到達了安豐,可是數萬紅巾軍官員、將士及家屬卻悉數被俘或被殺,元氣大傷的龍鳳政權隻剩下苟延殘喘之力。

元璋時刻關注著北方的局勢發展,更深以“流寇”作風為戒。

到至正十八年時,朱家軍已經在江南地區站穩了腳跟,下一步他們除了繼續跟敵人拚刀槍、拚勇力,更重要的就是拚消耗、拚後勤。但在天下大亂之際,青壯年從軍甚多,其他脫產人員也不少,而且農時往往會因戰事而耽誤。即使富足如江浙,也並非如想象中那般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何況戰亂還造成流民四散。

為此,糧荒的老問題仍不時纏上元璋,況且當時朱家軍的總兵力已不下三十萬之眾,是渡江前的數倍。於是,元璋不得不時常向應天、鎮江、太平三地的富民們借糧,以解燃眉之急。

想當年曹操在山東的時候,麵對哀鴻遍野的淒涼景象,他又是如何解決糧食問題的呢?那就是“屯田”。因此,也有下屬把這一法子向元璋做了專門推介。元璋認為可以試一試,但目前隻能小規模地搞,因為軍隊大都還在前線作戰呢。於是他下令應天的衛戍部隊中,凡是手上沒長繭(不會種地)的士兵都負責種蔬菜,這樣既可以磨煉士兵吃苦的精神,又可以讓他們有所收獲。

這天,元璋把元帥康茂才召了來,對他說道:“比因兵亂,堤防頹圮,民廢耕耨。故設營田司,以修築堤防,專掌水利。今軍務實殷,用度為急。理財之道,莫先於農。春作方興,慮旱潦不時,有妨農事。故命爾此職,分巡各處。俾高無患幹,早不病澇,務在蓄泄淂宜……咱聽說你以前是縣裏的強吏,想必對於民生之事甚是熟稔,這營田使由你來當,不知你願否擔此重任?”

康茂才回道:“蒙主公信任,屬下願擔此重任!”

“好!隻要有糧,軍民才能不慌,可見這營田司的重要!”元璋又補充道,“不過此番你走馬上任,必要有些勞煩百姓之處。曆來官吏多擾民、害民之舉,慣於與民爭利,若有這等人做營田使,實在是得不償失。眾人都說你康茂才是孝子、厚道之人,當知心存百姓,而非去妨害他們;若有司出現增飾館舍、迎送奔走之類的勞民舉動,當千萬杜絕才是……”

元璋說了這一番語重心長的話,康茂才領會其意,表態道:“請主公放心,屬下一定與民便利,若有犯民、擾民之處,當請主公重責!”

“好,你去吧!”元璋雖然對他很滿意,但為了防止被欺瞞,還是命楊憲派人去監視康茂才,此後他又派專人去地方上指導、督促老百姓多打糧食多種地。

對於司法工作,元璋也沒有放鬆,他特意任命單安仁為提刑按察司副使,並命提刑按察司僉事分巡各鄉縣,對於那些在押的罪犯從輕從快發落。不久前,元璋就曾下令釋放了不少輕重罪囚,他在敕令中說:“天下幹戈未寧,人心初附,民有冒犯禁令者,被拘禁於有司,著實可憫。故此,自今冬十二月二十日,官吏軍民有犯法者,罪無輕重皆釋之,敢有複言其事者抵罪。”這實為收攬人心之舉。

元璋一次又一次地搞大赦,手下人有些看不過去,都勸主公須慎重些,但窮苦出身的元璋卻不以為然道:“自古用法如用藥,藥本是用來救人的,而不是用來殺人的,若是誤服,倒可能會傷及性命;律法也是如此,其意在保護人,而非是殺人,一旦用刑太過,則必然要傷及人命。百姓自兵亂以來,曆經戰亂、流離之苦,如今他們既已歸附,應當好好安撫才是;其間難免會有人誤觸法網,咱應當本著寬厚為本之則,給他們改正的機會嘛。所謂‘治新國,用輕典’,刑得其當,則民自無冤……”

這年十一月,應天方麵又設立了管領民兵事宜的萬戶府。這是與時局緊密結合的舉措,因為時當戰亂,而民間一向不乏武勇之材,對他們加以訓練和選拔,以編入軍隊之中,農時耕種,農閑練兵,無事則生產,有事則用之。

如此一來,既不用擔心坐吃山空,也不用擔心兵源,可謂一舉兩得!

至正十八年正月,張士誠部進犯常州,為守將湯和所敗。也就是在常州守將任上,湯和犯了一次大錯,此事糾纏了他一輩子,也讓他警醒了一輩子。

話說湯和的姑父庸某,因隱瞞常州田土、不納稅糧而被人告發,元璋派人查證後,決定采用霹靂手段。他在文書中便以決絕的口氣說道:“(庸某)倚恃湯和之勢,不懼法度,故敢如此。誅之!”

常遇春因礙於湯和的情麵,特意趁著回應天的機會站出來求情道:“主公念在湯同僉的功勞,就饒他姑父一回吧!”

元璋氣憤道:“咱就是殺給湯和看的!我們舍生忘死才有了今天,可他卻如此縱容、包庇姑父,這豈不是挖咱的牆腳嗎?”其實元璋有意借此震懾一番諸將及其親屬,因此不容絲毫情麵。

常遇春到底沒能挽回局麵,湯和聞訊心裏更不自在,等到姑父真的被明正典刑後,他才確定元璋的確不是跟他開玩笑。想到自己的發小、昔日的同袍竟如此不給麵子,又想到饑荒時姑父曾收留自己一家人,一天晚上,湯和便獨自喝起悶酒來,喝著喝著,他竟當著下屬發牢騷道:“想我湯某鎮守在這裏,那不就像坐在屋脊上一樣啊,想往東倒就往東倒,想往西倒就往西倒,誰能拿我怎麽樣……”

很顯然,湯和頭腦裏已經閃出背叛元璋、投降張士誠的念頭,盡管這可能是他一時的衝動。

這話很快就被監視的人傳到了元璋那裏,元璋雖然並未當即發作,但他極為惱恨。他一麵悄悄地加強了對常州的控製,一麵把這件事牢牢記在了心裏,準備有朝一日跟湯和算總賬。由於常遇春不是濠州時期的舊人,可以與濠州舊人們拉出一定距離並形成一定的製衡作用,為了籠絡和重用常遇春,元璋不久後升他為江南行中書省都督、馬步水軍大元帥——此時在元璋帳下,邵榮、徐達、常遇春逐漸並稱為“三傑”。

同月,鄧愈遣部將奪取了婺源州。二月,元璋又任命吳禎為天興翼副元帥,令其與兄吳良同守江陰重鎮。此地守兵不滿五千,而其地又與張士誠接壤,由於吳家兄弟訓練士卒有方,並嚴為警備,且“屯田”以補給軍需,所以眾敵輕易不敢進犯,老百姓也非常仰賴他們。

吳氏兄弟都曾是元璋的帳前先鋒,出生定遠的吳良初名國興,由元璋賜名為“良”,其人雄偉剛直,與其弟吳禎俱以勇略聞名。其中,吳良水性極好,可以潛水進行偵探工作,吳禎則擅長化裝後充當細作,他們都曾是元璋依賴的膀臂。

至正十八年時,文忠虛歲二十了,已長成了一個勇武卻又不失儒雅的美男子。元璋夫婦非常喜歡這個文武雙全、器量沉宏的孩子,對他寄予了厚望。起初文忠隻是名身份顯貴但不負實際責任的領軍舍人,由於在池州之戰中表現出色,外加老舅急於培養他,文忠便被提拔為帳前總製、親軍都指揮使司左副都指揮兼領元帥府事,奉命率部到前線參與指揮作戰。

這年三月,朱家軍兵鋒直指浙東的建德路,此戰正是由鄧愈、胡大海和文忠三人一齊指揮的,不過文忠的另一重要職責便是監視鄧愈和胡大海。

這是朱家軍大舉攻略浙東的開始,部隊由徽州昱嶺關向建德進發,行至遂安縣地界時,敵長槍元帥餘子貞領兵來戰,結果被鄧愈擊敗,朱家軍獲戰馬百餘匹。敵人一路潰逃,朱家軍追至淳安縣地界,獲其戰船三十艘,降其兵三千人。接著,遂安守將洪某率五千人來援,又被胡大海擊敗,生擒其將士四百餘人,獲馬三十餘匹。等到大軍抵達建德城下時,守軍已經徹底放棄了抵抗,眾官員隻得開城乞降。

隨即,元璋改建德路為建安府,後又更名為建德府,立德興翼元帥府。身為元江浙行省左丞的楊完者率軍來犯,鄧愈便對胡大海說道:“這次就讓我去會會胡兄的那位手下敗將吧!”

結果楊完者還是不經打,被鄧愈一舉擊潰,俘虜過萬人。此戰後,鄧愈被升為同僉行樞密院事,胡大海被升為行樞密院判官,文忠則奉命鎮守建德府。

但是楊完者不甘心失敗,不久後又以水師前去攻打徽州,胡大海隻好率軍回援,再次將楊完者擊敗。楊完者聽聞文忠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後生,於是又去轉攻建德,但被文忠率軍擊潰;五月,楊完者卷土重來,率兵攻打建德,又遭到鄧愈部迎頭痛擊。

六月,文忠率兵攻克浦江縣。在浦江縣,年輕的文忠除了嚴禁士兵擾民,還做了一件很得人心的事情:當地有一戶姓鄭的人家,自宋代以來就不分家,而是聚族同居,被元朝旌表為“義門”,戰亂方起,這戶人家不得不暫時躲藏到山裏去。文忠得知此事後,竟親往山中探訪,並小心地將他們迎接回家。

受老舅的影響,文忠平素治軍相當嚴明,他曾下令擅入民居者一律處死。朱家軍占領建德後,聰明的文忠為了表示不與前線大將結交,故意刁難胡大海,氣得胡大海在背後發牢騷道:“咱為主公拚死拚活打天下,他的外甥卻如此刁難咱,可真是讓人泄氣。”

元璋聞訊後,不得不派出帳前都指揮使司郭彥仁去為兩人說和。臨行前,元璋特意叮囑郭使司道:“文忠是咱的至親骨肉,胡大海是咱依仗有年的腹心,他兩個不睦,令咱很是不安啊。古人雲‘身包其心,心得其安’,心若定,身自然而定。所以,你務必好好勸說文忠,而對胡院判也要真心相對,盡量使二人克製自己、齊心協力才好。”

郭彥仁很快就把文忠與胡大海的矛盾調解好了,歸來後他對主公感慨道:“《史記》上說飛將軍李廣‘恂恂如鄙人’,毫無名將風範,倒跟一個鄉下老農似的;可是在屬下看來,文忠舍人卻是‘恂恂若儒者’,全無一丁點兒將軍的樣子,整天倒跟個儒生似的。他頗好學問,據說有意師事婺州名儒範祖幹、胡翰二先生,其詩作也可謂雄駿可觀!記得舍人有兩句‘明月思家好還鄉,汗馬歸來拜高堂’的詩句。

前番建德之戰,舍人談笑之間就擊退了楊完者……如此文武兼資之輩,屬下真的要恭賀主公生養得此子了!此天地儲才以隆主公之盛業,豈偶然哉!”

郭彥仁說著便跪了下去,元璋笑著謙虛道:“哪裏,哪裏,你過譽了!這孩子離成才還早著呢!”可他的心裏早就樂開了花,因為郭彥仁實在是言之鑿鑿,他更堅信自己的心血都沒有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