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虎踞上遊 一

至正十六年(1356)初,雖然倪文俊把徐壽輝恭迎到了漢陽,但是他眼見襄陽有元軍重兵設防,一時打不下來,隻得接了徐壽輝後便遺憾地匆匆返回。

倪文俊自為丞相,在他的主持下,天完國派兵一路向南發展,占據了湖南諸路之地,也就是陳友諒曾經設想占據的地方,而在這些戰事中,自然也少不了陳友諒的身影。到了次年正月,倪文俊親自率兵攻克峽州(今湖北宜昌),破轆轤關,打開了向巴蜀之地進軍的通道,他隨即令部將明玉珍到四川、峽州之間的地方去搜掠糧食。可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非常巧合的事,讓明玉珍撿到一個大便宜,使得其部輕易拿下了重慶,進而為明氏成為新一代的“四川王”奠定了基礎。

在巨大的勝利麵前,功高震主的倪文俊有些得意忘形,不僅不把徐壽輝放在眼裏,對於徐壽輝手下的一幹舊屬也非常刻薄,其不臣之心已日漸顯露。身為太師的鄒普勝等人本來就跟徐壽輝沒多大的淵源,也覺得才具平平的徐壽輝不足以稱孤道寡,反而不如讓倪文俊實至名歸,因此都慫恿倪文俊向徐壽輝發難。

這年七月,陳友諒預感到了將有大事發生,於是問計於張定邊和陳友仁,友仁帶著些許興奮道:“這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等不正是日夜盼望著這一天嗎?應該抓住這個機會,對倪蠻子反戈一擊,四哥來個鵲巢鳩占,以匡扶之功再行‘挾天子以令諸侯’之事!待到時機成熟,再一腳踢開姓徐的!”

張定邊點頭道:“五兄所言極是,此番正是一舉拿下倪蠻子的良機!不過,倪氏雖然驕恣,且待下屬少恩,但他的羽翼已然豐滿,又有鄒普勝等人的支持。如果我等公然在他背後下手,即使僥幸得逞,也很難平服他的眾多屬下,且在徐壽輝那裏也不易立腳,因此此事還當從長計議才好。”

“定邊兄有何良策嗎?”陳友諒著急地問道。

張定邊思忖了半晌,方捋著自己的美髯道:“陳普略、趙普勝、歐普祥、丁普郎等人皆是徐氏的死黨,如今隻有陳普略在漢陽,那幾個都帶兵在外。不如四兄就以個人的名義悄悄通報了這些人,表達願與之共除叛賊的決心!一麵令陳普略做好準備,一麵令在外的趙普勝等人進京勤王,那時倪氏見勢頭不好,恐怕要加快陰謀步伐,這就容易招禍了……”

陳友諒聽罷,覺得甚是有理,不禁再次微笑著表態道:“總是定邊兄深謀遠慮。”

三人商議既定,陳友諒便去做了布置。果然,倪文俊見事情將要敗露,便於這年八月匆忙發動了一場宮廷政變,意圖殺徐以自代。可令他大感意外的是,在自己的嚴密監視下,這徐壽輝居然事先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溜出了漢陽!倪文俊不會懷疑陳友諒這等心腹,卻懷疑起鄒普勝這些腳踩兩隻船的家夥,他眼見漢陽已不能久待,被迫出走黃州。而鄒普勝等人見倪文俊已經失勢,也趕緊見風使舵,又對徐壽輝百般恭敬起來。

這天,倪文俊召來陳友諒等人,給他們打氣道:“咱們這次走麥城,全是因為鄒普勝這廝故意害我,如今我部還控製著兩湖大部,想要東山再起並不難,還望諸位多努力!”

眾人虛應著,待倪文俊轉身走後,陳友諒立即控製了內外,他站出來慷慨言道:“諸位且聽我陳某一言!我天完國一番大好局麵,就這樣葬送了,實在是叫人心有不甘!如果我等就此與陛下鬧翻了,這不是自相殘殺嗎?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等可不要幹出這種傻事啊!”

陳友諒事先已經收買了大部分將領,這時便有人站出來附和道:“陳元帥所見極是,我等還是要向陛下負荊請罪,求得陛下的諒解才是!如此我天完國才能上下一心、精誠團結,才有望一統天下!”

有些支持倪文俊的將領便站出來質問道:“如何負荊請罪?難不成把丞相大人獻出去?”

陳友諒大聲怒斥道:“那有何不可?丞相大人已經錯了,難道還要一錯再錯嗎?我們這些做屬下的,難道還要看著他泥足深陷,不拉他一把嗎?”

那人被陳友諒這話驚了一下,忙怒罵道:“好啊!到底你小子是個外來戶,居然如此忘恩負義。”

陳友諒冷笑了一聲,道:“到底是誰忘恩負義?沒有我陳友諒,能有爾等的今天?”

那些傾向陳友諒的當即拱手道:“願聽陳元帥節製!”

那些原本沒有與陳友諒通聲息的人中,一些眼疾手快的見此情狀,也趕緊站隊道:“陳元帥下令吧,我等聽你的就是。”

最後,在幾十名將領裏,僅剩下八九個倪文俊的死黨還不肯屈從,結果陳友諒一揮手,一眾親兵就圍攏了上來,他當即揚言道:“今天就給你們一個機會,哪個敢上前來與我陳友諒決一雌雄,我就成全了他!”

那幾個將領都曉得陳友諒武功蓋世,嚇得在那裏不敢動,最後又有四五個向他跪拜道:“願受陳元帥節製!”

四個倪氏的死黨拒不投誠,也沒敢反抗,隻是嘴上咒罵著,被陳氏親軍當即推出去斬了!

倪文俊對這一切還蒙在鼓裏,當陳友諒引兵將他的住所包圍時,醉醺醺的倪文俊還走出來詫異道:“友諒,怎麽回事?出了什麽狀況?”

這時,達氏突然從後麵步履輕盈地走了出來,她先是跟陳友諒遞了一個眼色,隨即倩笑道:“陳元帥想送我們回漢陽,不知丞相大人可曾樂意?”

此時神誌已不清醒的倪文俊越發糊塗了,忙道:“回漢陽做甚?那不是自投羅網嗎?”

“回漢陽把你這個亂臣賊子交給陛下,明正典刑!”達氏一改麵目地厲聲說道,她一直對倪文俊搶掠自己的行徑深懷恨意,這一次終於大著膽子流露了出來。

倪文俊當即臉色大變,怒斥道:“你個敗家娘們兒,胡言些什麽?”

陳友諒一掃昔日的謙恭,大聲道:“二夫人所言屬實,丞相大人還是回漢陽吧,與陛下修好,以求得他的諒解!”

至此,倪文俊終於酒醒了,也確信了曾經傳到耳中的流言,他當即指著陳友諒及達氏斥罵道:“你們——你們這兩個奸夫**婦,竟敢出賣本相!”

見倪文俊凶相畢露,達氏嚇得當即撲倒在陳友諒的懷裏,陳友諒溫存地安慰她道:“心肝兒,別怕!”

倪文俊在家裏連武器都沒拿,他見刀槍劍戟都對準了自己,知道反抗也無益,隻得長歎一聲:“沒想到啊,我倪某人這一步走錯,人心全沒了!連**的人,也被人拉走了。”

陳友諒丟給倪文俊一把劍,道:“把你押到漢陽,恐怕你會死得很難看,不如你自己就此做個了斷吧!”

不可一世的倪丞相就這樣含恨而終,他的部眾也由此被“靖難功臣”陳友諒接掌,不僅如此,鄒普勝等人也見勢倒向了他。隨著陳友諒戰功日彰,連陳普略等人也對他青睞有加,這令陳友諒的野心越發膨脹。

自從順理成章地接管了倪氏麾下的所有武裝,又得到了徐壽輝身邊一些人的支持,陳友諒的腰杆終於挺直了。起初,徐壽輝封他為“宣慰使”,不久又改稱平章政事,距離丞相還有一步之遙。

自打成了炙手可熱的“陳平章”,陳友諒就開始四處征戰,擴大地盤,同時培植親信勢力,憑借不斷的勝利來樹立自己的巨大權威。對於陳氏而言,也隻有通過不斷地征戰及勝利,才能鞏固自己並不牢靠的地位,畢竟他是天完國的一個“外來戶”(作為贅婿家庭出身的孩子,陳氏兄弟很清楚“外來戶”意味著什麽)——這是顯而易見的。就如元璋等人預見的那樣,陳友諒第一個要攻略的地方就是安慶。

負責守禦安慶的是元河南行省左丞餘闕,他本是蒙古唐兀氏,世代居住於甘肅武威一帶,父親沙喇臧卜在廬州做官時把家搬遷於此,餘闕就成了半個廬州人,故而漢化很深。餘闕少年喪父,但聰穎好學的他依靠教書來侍奉母親,後因他刻苦力學,於元統元年考中了進士,這在蒙古人裏是相當難得的,後來他還參加過《金史》《遼史》和《宋史》的編撰。餘闕也是當時的著名詩人,汪廣洋就是他的學生之一。

紅巾軍起事之後,元廷在淮東地區設立都元帥府,餘闕最初便被委任為僉都元帥,率兵駐守於安慶。因餘闕富於才略,又深得人心,從至正十二年開始,直到至正十八年,他在七個年頭裏頂住了西係紅巾軍一次又一次的攻勢,成為控禦長江、製約天完國進一步擴張勢力的頭號敵手!不過,到至正十七年時,隨著廬州左君弼向天完國再次稱臣,安慶徹底處在了東、西兩大紅巾軍的全麵包圍之中,餘闕知道,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來了……

經過兩個月的準備,陳友諒率十餘萬大軍猛攻安慶,趙普勝等人也被調來助攻,餘闕以安慶西南的小孤山為屏障,令水軍駐守此地,以牽製陳部的進攻。不過陳部既人多勢眾,又猛將如雲,且士氣正盛,小孤山很快告破,陳部進圍安慶。

為了彰顯自己的強大武力,同時不給對手以喘息之機,陳友諒下令部隊分成幾撥,不分晝夜輪番猛攻,陳部的大量西域炮都派上了用場。到次年正月初七,也就是陳友諒率軍趕到安慶的第五天,這座在亂世中堅守了七個年頭的重要城池便被攻破了——陳友諒不禁得意萬分,天下群雄也為之側目不已,已然預見一位新的霸主就要誕生!

餘闕辦公的衙門前有一個大池子,在最後時刻,餘闕毅然選擇了自刎於池,他的全家老小皆追隨他而去,城中千餘兵民也自焚而亡——這是元末守城將士為大元殉難最為悲壯的一幕。

元廷得知餘闕的死訊後,追贈他為河南行省右丞,晉封平章政事,諡“文貞公”。陳友諒為了向對手表示敬意,也為了收取人心,於是表態道:“餘元帥實為天下第一人!”隨後,他將餘闋隆重安葬,並親自到喪葬現場吊唁。

攻克安慶之後,陳友諒開啟了四下擴張的積極進取之路。出兵之前,陳友諒也曾向張定邊等人征詢是否東進的意見,張定邊分析道:

“我等皆以反元起家,如今不能眼看著四圍皆是元兵,而先同東邊的紅巾軍廝殺起來,不然豈不反讓元廷撿了便宜?就是僥幸勝了,我們名聲上也不好。何況我聽說那姓朱的小子頗為詭詐,自起兵以來未嚐一敗,是個極厲害的角色。泰州張九四舉事,其謀全在其弟張九六,而常州之役張九六卻一戰就擒,足見朱氏用兵之難測!今江西大部還在元廷之手,我等傾力東進,一旦攻勢受挫,豈不要被他們抄了後路?必要先安頓了後方和側翼才好,那時我等的兵力也雄厚些了,以水師建瓴而下,主動之權盡操之我手,再令張九四撓其背,那時姓朱的小子就難過了。”

陳友仁、胡廷瑞等也表示讚同,因此陳友諒便暫時放棄了東進的念頭。

不過雙方在邊界上還是有一些摩擦,這其實也是一種試探。這年四月,“雙刀趙雲”率部自樅陽進犯池州,由於準備充分,又出其不意,趙普勝大逞威風,竟一舉奪回了池州,還俘虜了常遇春的部將趙忠。元璋聞訊不禁吃驚地說道:“池州旋得又旋失,可見天完方麵實為勁敵,這也是咱的疏忽,看來此地非大將鎮守不可。”

同月,陳友諒率部攻占了龍興路,接著又派部將攻破瑞州,陳氏本人則領兵攻取了吉安,不久又攻克了撫州。

六月,由徐達、文正的老丈人謝再興率領的朱家軍一部在池州附近與一股天完軍遭遇,兩軍隨即展開激戰,結果天完軍數員將領及部卒四百餘人被擒。

八月,陳家軍主力再克建昌路(今江西撫州南城縣、黎川縣和廣昌縣);九月,克贛州;十一月,進破汀州(今福建長汀)。至此,天完國勢力範圍已由江西擴展到了福建。然而,此次掛帥出征的陳氏部將鄧克明遭到了福建軍閥陳友定的有力反擊,最後被迫退出了福建。次年二月,陳家軍又克贛東的信州;三月,陳部另一支主力人馬終於占領了作為鄂西北門戶的重鎮——襄陽。

在一年多的時間裏,陳友諒部就占據了橫跨安徽、江西、兩湖、福建五省的廣大區域,其發展速度超過了元璋所部,也對下遊的應天政權構成了巨大威脅。不過在元璋看來,要鞏固和消化現有成果,陳友諒還需要付出很大精力,因此他才得以揮兵重點攻略浙東,為將來應戰陳友諒做好堅實的準備。

陳友諒的巨大兵威,令他成功地通過非激烈化的蠶食手段,穩穩地掌控住了天完國的軍政大權,比之倪文俊當權時期,徐壽輝更像一具政治傀儡。為了學習曹操在鄴城“封公建國”、另起爐灶的關鍵一招,陳友諒暫時選擇了龍興路作為立足之地;為了方便向長江下遊進取,陳友諒又在積極營造新都江州,因為江州是陳氏的祖籍,也是長江沿線重要的城池。

在取得了軍事上的重大勝利之後,陳友諒原本應該加強軍隊的整訓與鼓勵農耕,以做好稱霸長江流域的準備,可是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取代徐壽輝。與此同時,陳友諒更應該注意發掘和使用各類文武人才,以盡可能地輔佐、壯大自己;可是他自恃身邊有個可靠的張定邊,而且以他的氣量,對於別人也很難親近和信任。因此,即使張定邊偶爾推薦些才士,陳友諒也難以提起興趣;對於那些山林裏的高士,他更不會去主動優禮。如此一來,那些才幹非凡的人就疏遠了陳友諒,從而讓他的文武智囊團越發顯得單薄——顯然陳友諒還沒有意識到問鼎天下尤其是治理天下的難度,因此缺少了這份虛心和耐心!

陳友諒尤其不愛讀書,平素喜歡跟妻妾們消遣作樂。有一回,張定邊看他因酒色過度而十分憔悴,便特意問他道:“四兄,你可知魏武之事?”

通過三國說書故事,陳友諒自然略知些曹操的故事,他以為張定邊問的是曹操取代漢獻帝的事情,便嘿嘿一笑道:“定邊兄可是要說魏武手段?”

張定邊知曉陳友諒在某些手段上是一個比曹操還陰險的人,也知道做大事固然要有這份狠辣,若是換了他本人,恐怕還下不去手呢。但曹操的精明、豁達等優點陳友諒還明顯缺乏,於是他搖著頭說道:“不止於此,四兄可知魏武何以為魏武?”

見張定邊如此嚴肅,又對自己的回答如此不滿,陳友諒便斂容正色道:“時也運也,再加他有手段吧!”

“那手段從何而來?”張定邊直視著陳友諒。

“這個,這個……”陳友諒有些不解,“總之是他人聰明吧,‘少機警,有權數’嘛!”

張定邊輕歎了口氣,說道:“魏文曾說,‘上雅好詩書文籍,雖在軍旅,手不釋卷’,四兄說這是何意?”

這兩句話陳友諒還聽得懂,他一笑道:“那必是好學了!”

“不錯!”為了讓陳友諒聽得懂,張定邊故意用白話說道,“魏武甚是好學,而且是極為好學,他常在深夜或清晨時分從容讀書,也常對兒子們說:‘一個人從小好學,就能思想專一;年紀大了才知道學習,就容易忘記。年紀大了而能勤學的,也隻有我和袁紹的從兄袁伯業了。’受父親影響,曹子建是不用說了,魏文從小就誦讀《詩經》和各種文章、經典,到成年時已閱讀完了儒家五經與各種相關書籍;至於增長實際才幹、擴大見識方麵,像《史記》《漢書》以及諸子百家之作,更是無不畢覽,方終能行堯舜之事!隻可惜死得太早罷了……”

說到這裏,陳友諒終於明白張定邊的用意了,於是表態道:“定邊兄的苦心咱曉得了,從今以後咱就少消遣些,多看些書吧!更要兒子們好好讀書!”

“四兄這樣想就對了!”張定邊滿意道,“問鼎之事乃天下至要至重之事,我等不能不殫精竭慮,更要留心古事,以為鑒戒!”

陳友諒後來的確開始抽出時間讀書,不過他對史書、經典等老是興趣缺缺,反不如讀些元雜劇、小說覺得快意,這方麵倒進益不小;每常覺得需要了解些史事了,便請一些幕僚來給自己一邊讀書一邊講解。由於他自己太不用心,學習的效果自然就要大打折扣了。

另一方麵,經過幾年的順利發展,陳友諒以為掃滅群雄如同探囊取物,便自視雄才大略,也自此變得愈加驕狂。這種情緒不僅讓他疏遠了各類人才,而且也讓他與徐壽輝及其死黨的矛盾越發激化,天完國內部一場新的火並已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