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士德當初之所以率軍南下,一方麵固然是由於其雄心壯誌,另一方麵也是由於淮東之地因戰亂不息而引發的糧荒,因此在至正十五年初,張士德便在張士誠的首肯下,率數萬大軍從通州渡江,首戰常熟。

由於元軍防備鬆懈,張士德部很快拿下了常熟,可是此後不久,就傳來了朱元璋部攻克采石的消息。張士德聞報深受震動,於是對同來的李伯升、呂珍等人說道:“這個姓朱的恐怕不久後會成為咱們的勁敵,他顯然是奔著集慶路去的,我等鞭長莫及,隻能先力爭拿下無錫、平江了,然後再分兵進取常州、湖州和鬆江,穩穩控製住這一富庶地區,如此才能與天下群雄分庭抗禮!”

李伯升隨即建議道:“我等應該四處派些眼線,多方打探,擴展咱們的耳目。危急關頭,這些眼線恐怕還能派上大用場呢!”

“好啊,李老兄說的是!”張士德欣然采納了廣布間諜的建議,尤其是向元璋那裏進行大肆滲透。

平江路(蘇州)是元軍重點設防的大城市,為了拿下此地,張士德一麵不斷積極擴充兵力,使得隊伍很快擴大到了十餘萬人;一麵加緊打造攻城器械,並不斷派出小股部隊對元軍進行襲擾。因江浙行省兵備較為空虛,加之元軍內部矛盾重重,因此到了至正十六年二月,張士德終於在朱元璋部拿下集慶路之前,搶先占據了無錫、平江等地。

張士德也算有些見識,他深知僅靠自己、僅靠蠻力是無法奪取並坐穩天下的,所以他在南下之前,便叮囑張士誠道:“王兄,你這邊也別懈怠了,總要多多訪求各路賢才以充實幕府,對於那些名聲甚高的,最好親自去跑一趟,以示尊崇之意。對於文人儒士等,也須多加籠絡,沒有這些讀書人,我等就不足以成大事!”

張士誠愉快地表示道:“這個好說,先備上一份厚禮,如果還請不來,我再親自跑一趟,給足他們麵子就是!”

張士德見大哥還是這般信任自己,便笑著說道:“兄弟先推薦一個人吧,此人姓羅名本,字貫中,號湖海散人,平素喜歡編撰三國、隋唐之類的故事,係杭州人士,祖籍山西太原,因在我們當地求學,做某位先生的門人,故而滯留在了泰州。其人倜儻不群,有張留候、諸葛武侯之誌,王兄可把他請來,至少可以多聽聽他講史嘛!”

“好!不自在的時候,有個說書人在身邊,還可以解解悶!”張士誠笑道。

“兄弟不在的這段時間,王兄凡事務必多跟幕僚們商議著來,不可一意孤行!我等出身寒微,學識不足,務須多學習,多多集思廣益才是!”張士德語重心長地勸說道。

張士誠有些作難地表示:“沒想到做個帝王還這麽麻煩,原想著把事情都推給別人去做,自己安享富貴就行了!九六,你就放心去吧,我一定把這個事情放在心上!”

“這樣才好!如今我等隻有進而不能退,不然就有滅族之危!”張士德停頓了一下又道,“兄弟此番南下,難保沒有個不測,所以王兄一定要有所作為才行!王兄如今也收了幾個養子,我看就沒一個像樣的,我再給王兄推薦一個姓梁的孩子吧……這孩子今年十六七歲了,父母雙亡,投在我帳下,別看這孩子長得短小,可身手卻特別矯健,還能平地躍起丈餘,又善於潛水,我是打心裏喜歡這孩子!原本我是想著收他為義子的,讓他做我的膀臂,但是究竟不如王兄出麵,給這孩子一個更大的名分,也讓他更好地為王兄效力!”

眼見自己的兄弟這般為自己的長遠打算,張士誠非常感動,便道:“兄弟說的,大哥一定照辦!”

張士德走後,張士誠便把那姓梁的少年收為養子,號為“五太子”;他又下聘書給羅本,羅本正苦於生計,也覺得機不可失,便沒有拿什麽架子,直接就應召到了張士誠的幕府。

接著,張士誠便要部將們多多推薦賢才,其部屬卞元亨讀過幾本書,所以非常喜歡同文士來往,他便推薦道:“末將與白駒施子安相善,此人祖籍姑蘇,少精敏,擅文章,中過進士,曾在錢塘做官兩年,以不合當道權貴棄官歸裏,閉門著述,大王可禮聘之!”

張士誠一聽這施子安是自己的同鄉,備感親切,又聽說他不合當道,便覺得他必是個清官,便一口答應道:“好,這等賢才,本王必是要請來的!”

“大王幕下的羅本曾是施先生門人,大王可差他代為前往!”卞元亨建議道。

“哦,這個九六曾給本王說過,原來羅本是施子安的門人啊,那想來這為師的多半要比學生高明了,就依你說的辦吧!”張士誠爽快道。

羅本帶著厚禮到了施子安家中,待其說明了來意後,施子安麵有難色道:“貫中啊,如今為師忙於《江湖豪客傳》一書的撰寫,已經沒有別的奢求,隻願與該書同乎不朽!要給他張王做幕客,自然起不了多大作用,也分不開身!”

“學生一向也注意搜集三國之類的說書素材,有誌於將來撰寫幾部諸如《三國演義》之類的書籍!一來學生年輕且困窘,二來也想在張王帳下多經曆、見識一番。既然先生有為難處,那學生隻好如實稟報張王了!”羅本說道。

兩人說了一會兒閑話,施子安又說道:“為師年輕時自視甚高,上了年紀之後悔悟不少,我到張王那裏著實起不了多大作用,隻是虛擲光陰而已。貫中,不瞞你說,為師其實也不甚看好那張士誠,此人有恩而無威,不僅禦眾無紀律,且其本人著實無才,以為師來看,此人終難成就大事!”

羅本笑了笑,道:“先生真是慧眼如炬,不過張王二弟著實是個英雄人物,隻要有他在,便有張王的江山在,高郵大戰便是明證,普天之下誰人不知張王兄弟的大名?如今張王二弟已經率師南下,張王幕下也在用人之際,不過真才實學者寥寥無幾!正如先生所見,張王本人無才,又過於恩寬,凡那主動登門的讀書人,張王不問其學識、品德如何,一概賞賜,並羅致帳下,這般濫竽充數,也著實是一大憂慮!”

“說到底,為師對於廟堂之事興趣缺缺,更無那扭轉乾坤的才力,你回去就把為師的誌願統統說與張王,讓他不要白費心力了!其實為師的見識未必在你之上,隻不過官場上的事情比你稍熟練一些,僅此而已!”說完,施子安便不再言語了。

羅本回到高郵後如實稟報給張士誠,張士誠是個直腸子,也就不再難為羅本了,但卞元亨又跑來說道:“末將與施先生相識多年,深知他長於巧思奇技,至少可幫著我們監督打造器械,大王若放著這等人才不請,豈不是遺憾?”

幾句話說得張士誠又有些心癢,於是他又派卞元亨與羅本二人同往,結果仍被施子安拒絕。最後卞元亨便請張士誠親自前往:“看來真才、大才都是有些身段的,大王必要親自去請才好,一來顯示您的禮賢下士之心,二來令那施子安感戴在心,不由得他不為之動情。大王也聽過劉玄德三顧茅廬的故事,諸葛孔明不正是感戴於劉皇叔的知遇之恩嗎?”

張士德的話言猶在耳,張士誠隻好答應下來:“好吧,改日爾等二人陪同本王一起親自造訪下施先生!”

白駒本是張士誠的家鄉,張士誠先到祖墳上燒了一炷香,次日便轉往施子安家裏來。卞元亨先到施家去通報道:“耐庵兄,誠王親自來了,先生快出來迎接吧!”

施子安聞訊,隻得不情不願地帶著全家出門跪迎。張士誠親自將他扶起,笑道:“老先生可是讓本王思慕良久啊!”

施子安一麵扶著白發蒼蒼的老母,一麵道:“不佞罪過,隻因一向多病,恐來日無多,家中又有八十歲老母尚在,故而不忍遠離!”

施子安家裏雖然寬敞,到底還是寒素人家,那家仆們一個個穿的也全是補丁衣服。張士誠被迎進了屋中,見到了滿屋子的文稿,也聞到了墨香,他便又笑道:“老先生勤於著述,可否容本王一觀!”

施子安便拿出已經寫好並謄清的《江湖豪客傳》的部分文稿來請張士誠過目,張士誠沒讀過幾年書,但他略看了看文稿,還是甚有把握地說道:“原來是水滸宋公明等人的故事啊,沒想到老先生對我等草莽竟也如此上心!不過,隻怕這宋公明等人之事不真,咱聽說那青麵獸楊誌就不是個好貨,他臨陣脫逃害了小種經略相公!不是本王不自量,我等兄弟的作為恐怕宋公明等人望塵莫及吧,老先生大筆可否也替我們兄弟書寫一番呢?”

“大王英雄之事,自有那史家大書特書,不佞安敢越俎代庖?”施子安遜謝道,對於張士誠所謂楊誌不是好貨的話,施子安覺得如今民間的印象已經固化了,沒必要像史家那麽較真兒了。

聽罷此言,張士誠非常得意,按照卞元亨與羅本二人的指教,張士誠便道:“老先生想必也是別有懷抱之人,難道不欲顯達當世,立身揚名嗎?何故弄筆消遣人生,而虛擲寶貴歲月呢?”

施子安頓首答道:“不佞本無所長,唯有操持翰墨為知己而已。大王豪氣橫溢,海內望風瞻拜,而今卻枉駕辱臨寒舍,不佞之死罪也!然而誌士立功,英賢報主,不佞何敢固辭?奈何母老而不能遠離,一旦舍去,則老母失去依靠,不佞於心何忍!大王仁義遍施,憐憫愚孝,銜環結草有日,不佞以報大王!”言罷,施子安伏地不起。

這話張士誠聽得有些不甚明白,在旁的羅本又附耳向他解釋了一番,張士誠覺得這施子安說的固然在理,但他如此固執,竟不給自己一點顏麵,真是叫近來順風順水的張大王頗為不悅!

張士誠也不想再強人所難了,當即拂袖而去,氣憤之餘,連禮物也分毫不少拿了回去。

目睹此情此景,羅本不禁暗自感歎道:“張王氣量如此狹小,真袁本初之流也!”

還有一樁事也讓羅本覺得非常不妙,就是出在張士誠的名字上麵。本名“張九四”的張士誠是在起事之前請一老儒士給取的大名,那老儒士不知是頭腦糊塗、學識不精,還是存心侮辱,兄弟幾個便分別按照“誠、德、信、義”取了名字,對此張氏兄弟還是非常滿意的。哪知後來有人告訴張士誠說,《孟子》裏有一句“士,誠小人也”,希望他出於萬全計將自己的名字改掉。哪知張士誠毫不在乎地說道:“那孟老夫子講的是他的道理,我這名字是另一番道理,若是都這樣計較起來,恐怕就沒個完了!”

該在意的地方不在意,不該在意的地方偏在意。羅本對此自然非常失望,從此他便做好了從張士誠幕府隨時抽身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