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璋目前還是不能將整個南渡計劃點破,隻得一步步地驅使大家按照自己的意願來行動,所以在召集有上百將領參加的會議上,元璋便先轉頭麵向徐達道:“而今咱們舉全軍之力渡江,幸而初戰告捷,不過這算不得什麽,咱們還當乘勝直取太平……如若聽任諸軍搶取財物以歸江北,元軍摸清了咱們的實力,勢必要加強防範,以後想再渡江搶取財物就不可能了,而且從此江東之地也終不為咱們所有,這實在太可惜了!”說著,他竟麵露出悲戚之色。

“副帥,那咱們就先拿下太平再說!”徐達立馬表態道。

此時元璋的親信將領也紛紛站出來表態支持,其他將領在這種氛圍之中,隻好表示擁護元璋的主張。

為了鼓足眾將士的幹勁,元璋先前已哄他們說,打下太平之後就要好好地搜刮一番。可是他心裏明白,絕不能因莽撞、驕縱而失了人心,尤其這裏是江南文明薈萃之地,一旦有所疏失,容易惹來文人儒士們的謗議,壞名聲一經傳開,那將不可收拾。

元璋找來李百室、馮國用商議此事。李百室想了一下,道:“這個好說,隻要在太平城的大街通衢上搶先貼出一道約束軍卒的榜文,哪個敢放手開搶,就立即正法。此為殺雞儆猴之舉,保準就沒人敢動了!”

“好!那就有請先生代擬這道《戒戢軍士榜》吧。那如果將士們一起鬧騰怎麽辦,總要給他們一點好處吧?”說著,元璋看了看兩人。

“這個也好辦,副帥可以把太平一帶的富戶都召集起來,講明我等的難處,就以暫借的名義,請他們解解燃眉之急,眾人感激我等秋毫無犯,定然沒有不應的!”馮國用獻計道。

“好!既然是借,那咱們早晚總要歸還人家,這樣他們出力才踴躍嘛,我等也不算失信於人!”元璋笑道。

眼見眾將士已經就範,為防有人中途動搖,元璋索性就學著項羽的做法,來了個“破釜沉舟”——他命人將全軍的舟纜盡皆斬斷,然後把船隻都推入了急流之中,讓它們順流漂走。

兵士們見後對此大驚失色,連忙跑來問緣故,元璋又哄著他們說道:“成大事者,不要被小利蒙蔽了眼睛。這裏距離富庶的太平城不遠,舍此不取,豈不虧得慌?等奪下了太平,那裏有的是船隻,想回江北還不難嗎?”

既有這般**,又覺得元璋的話在理,諸軍也就隻有義無反顧的份兒了。

第二天,在犒勞了一番將士後,大軍便啟程轉向東南,元璋仍舊親自帶隊,由觀渡經太平橋直趨太平城下。當時太平城裏有(江浙行省)平章完者不花、達魯花赤普裏罕忽裏、(統軍的萬戶府)萬戶納哈出等,他們帶領著近萬士氣低落的將士閉城拒戰,企圖堅守待援。

元璋於是縱兵急攻,數萬大軍在山呼海嘯的呐喊聲中,以泰山壓頂之勢蟻附攻城。太平城一向防備鬆弛,此前根本就沒有料到會有強敵來攻,更未料到來得如此迅猛,結果元璋部一舉破城而入,完者不花與僉事張旭等棄城逃走,萬戶納哈出等人被俘。太平路總管靳義見大勢已去,遂出東門投水而死,為元廷盡了忠。元璋聽聞此事,為了彰顯忠義以收攬人心,表明所部絕非一般流寇,便下令厚葬了靳總管。

一入太平城,李百室趕緊命人將抄寫好的《戒戢軍士榜》張貼開來。當士兵們興奮異常地蜂擁入城,剛要動手開搶之際,卻忽見各處牆上貼滿了禁止搶掠的告示,上麵寫得清清楚楚:無論多寡,觸犯者一律處死!

大夥一時愕然而不敢動,偏偏就有個不知輕重的愣頭青,不管不顧地衝進了民宅,剛動手開搶便被執行軍法的親軍拿住,拉到城門口旋即將其砍頭示眾,城中立馬肅然起來!

此時元璋正在召集當地富民陳迪等前來商議,向他們提及借糧借錢之事。元璋部沒有動手掠民已經恩寬無比了,所以大家都能急元璋之所急,紛紛慷慨解囊,獻上了金帛財物。元璋當即命令將所有財物分與眾將士,這才讓那些頗為不滿的將士稍稍得了點安慰。

眼見元璋部如此軍紀肅然,太平一帶知名的老儒士李習及他的得意弟子陶安等人,便率領眾父老紛紛前來拜見元璋。陶安博涉經史,尤長於《易》,故而頗有些見識,他看出元朝氣數已盡,又見元璋等人如此不同凡響,便勸說老師李習等人主動向元璋投誠,這也是為了當地百姓著想。

陶安初見元璋,便稽首道:“明公真是龍鳳之姿,非常人也,我輩今日有主矣!”

幾天後,元璋專門召集了陶安、李習等人前來談話,一來集思廣益,二來也可見見這幾位的真才。

席間,風儀非凡的陶安首先獻言道:“方今四海鼎沸,豪傑並爭,攻城屠邑,互爭雄長。然而考察其誌向,無非都是貪圖些子女玉帛之類,以取一時之快,卻並非有撥亂救民、安定天下之心……而今明公率眾渡江,神武不殺,人心無不悅服,以此順天應人,而行吊民伐罪,則天下不足平也!”

陶安此言既是恭維,也是某種暗示,元璋自然明白,於是便向他征詢道:“如今我部欲取金陵,足下以為如何?”

陶安停頓了片刻,答道:“金陵,古帝王之都,虎踞龍盤,限以長江之險。若明公取而有之,據其形勝,然後出兵以臨四方,則何向不克?”

這種看法與馮國用先前所言幾無二致,看來這陶安也非腐儒,而且陶安身居太平,離金陵不遠,對本地情況比較熟悉,故而他的看法更具說服力。陶安的一番話自然甚合元璋的心意,從此他便相當禮遇陶安,將其留置幕下,遇到一些棘手的事也多找他前來商議。

幾天後,陶安推薦的文士汪廣洋前來拜見元璋。此人是高郵人士,算張士誠的半個老鄉,但一直客居在太平,年少時曾跟隨長期鎮守安慶的名臣餘闕學習,通經能文,工詩歌,擅長篆、隸大書。其人性格莊嚴穩重,為人寬和自守,元璋覺得他是文官的好材料,便準備委以重用。a

為了考察一下汪廣洋的見識,元璋故意問他道:“先生覺得您那鄉賢張九四乃何許人也?能否成為我等今後在江南的勁敵呢?”

汪廣洋人在太平,距離家鄉較遠,所以很少了解張士誠方麵的情況,他尋思了半晌方答道:“不敢欺瞞明公,那張氏之事,不才所知甚少!偶有家書到太平,才窺得一二,未見得真切!如今明公見問,不才也隻有姑妄言之,您姑妄聽之了!”

“哈哈,先生但說無妨!”

坐在椅子上的汪廣洋直了直身子,道:“不才聽說那張氏江湖習性,待屬下甚寬,其禦眾頗無章法!若是隻在高郵做個土皇帝尚可,若想臨禦江南,勢必難上加難!”

“何故?”元璋聽到此處立馬來了興趣。

“江南乃繁華佳麗之地,最是亂男兒心性,銷英雄誌氣,若無長計,又無紀律,久之其眾必沉醉溫柔鄉而不思進取,一旦軍心渙散,那時還何以言戰?”汪廣洋的語氣甚為堅決,分明也是在給元璋提氣。

a 汪廣洋後來成為明朝曆史上的四位丞相之一,另三位是李善長、徐達與胡惟庸。

“先生所見甚是,我部也當以此為戒,咱謹記在心!”說著,深感滿意的元璋做出了一個答謝的手勢。

不久後,經眾人表決,為恢複華夏正統,將太平路改為太平府,並任命頗得人望的李習為知府;又設置了太平興國翼元帥府,諸將皆恭奉元璋為大元帥。過了不久,元璋又任命李百室為帥府都事,潘庭堅為帥府教授,汪廣洋為帥府令史。

為加強城池的守備,元璋又命諸將分守各門,並修城浚濠以使其強固,絕不能步完者不花等人的後塵。

元璋在江南的行動甚為順利,可是他卻越發放心不下江北家屬的事情,也正因為此番用兵過於順利,他才有些後悔當初過高估計了渡江作戰的難度,不免有些悔恨給後方留的兵力太少。

此時元璋便把徐達叫來,對他說道:“天德啊,早知道此番南下如此順當,當初真該把你這麽個可靠的人留下!耿再成雖然是個老將,但文正那個愣小子咱卻總不是那麽放心,夫人雖然是長輩,但畢竟是一介女流,耿再成為人又容易心軟,咱擔心他太遷就文正!”

“嗬嗬!”沒想到徐達居然笑了起來,元璋迷惑地看著他,徐達於是安慰主公道:“您別忘了,那趙德勝可是在後麵壓陣呢,他總是個穩妥之人吧!夫人和耿再成壓不住文正,趙兄總是鐵麵之人,也是個聰明人!何況趙兄跟文正還有師徒之義,總之您先別操心這個了!”

“那‘黑趙’的手段咱自然一百個放心,隻是這人品,到底難說萬無一失!”元璋擔心一旦情況危急,趙德勝會是貪生怕死之輩。

“您放寬心,今天不怕您笑話我徐某人說狂話,隻因我同那趙兄往還甚多,說起來比您還摸得清他呢!此人是個忠義素著之輩,斷然不會輕棄職守的,定然會毫發無損地把夫人一家護送來的,這個我徐某人敢拿性命做擔保!”因為時常請趙德勝教習士兵武藝,徐達確實沒少跟趙德勝打交道。

元璋聞聽此言當即笑了,忙道:“好吧,既然天德兄這樣擔保了,就當咱是杞人憂天吧!”不過這一次,他倒有些低估了秀英的魄力。

江北家屬的情況確實有些棘手,話說就在大軍南下不久,曆陽被棄守,滁州的形勢有些孤立。早已趕到滁州的秀英便對張夫人和郭天珍說道:“如今大軍已經不準備北歸了,義母和妹妹趕快收拾下行裝吧,也說與眾人知道,要大家都做好隨時南下的準備!”

張夫人和郭天珍都感到非常意外,她們有些留戀滁州還算安定的生活,張夫人便問秀英道:“天敘、天爵他們走的時候,沒有說不回來啊!”

“義母,您有所不知,其實元璋早就做好南下不歸的打算了,因為集慶路一帶富庶、險固,所以元璋早就想著將其據而有之了!一旦大軍南下,為揚子江所阻隔,要想兼顧滁州就很難了!起初元璋怕二哥、舅舅他們不同意,所以沒有點明,此次南下的路上,元璋一定會說服二哥、舅舅他們同意的,到時候他就會傳來號令,我等可立即南下同他們會合!”秀英解釋道。

郭天珍又問道:“姐姐,如果二哥、三哥他們不同意,或者隊伍在南方站不住腳呢?”

“哈哈,不同意那咱們就不走!如果他們不爭氣,在江南立不住腳,那咱們就再轉回來嘛,這個苦也不是沒吃過!”說著,秀英摟了一把郭天珍,以消除她這少女的憂懼之心。

對於難測的前景,張夫人與郭天珍母女兩個明顯流露出一種不安,秀英便安慰她們道:“義母、妹妹,你們放心,隻要有元璋在,一定可以化險為夷的!這麽多風浪都過來了,你們可曾見過元璋有失手的時候?”

母女兩個想了想,果然如此,於是轉悲為喜。張夫人也早就發覺了元璋似乎真有天命在身,甚至動了將親生女兒相許的念頭,她當即笑道:“那咱們就去江南享福吧!”

在張夫人母女的積極動員下,家屬們很快就做好了出發的準備,可是元璋的號令卻遲遲不到。秀英有些放心不下,便召朱文正、耿再成與趙德勝等人前來商議。

耿再成擔心承擔不聽軍令的責任,心裏沒有底,便道:“雖說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但是副帥已經有令在先,我等還是聽從他的囑咐為宜!”

秀英對眾人分析道:“如今聽說副帥他們已經占據了太平,也算在江南紮下了根基,可是因揚子江的限隔,消息傳遞不暢,副帥他們未必曉得我等的處境。一旦大批元軍來攻,不說我等走不了了,就是元璋他們也不得不分兵來救,那時可就被動了!”

趙德勝思慮了一番,道:“夫人有些過慮了,那元軍乃是我等手下敗將,縱然來攻也無事!隻是我等出城時,他們若尾隨襲擾,我等家屬多達數萬之眾,著實有些麻煩!如果我等即日就出城,江上情形尚不知悉,若是撞到元軍水師刀口上,可如何是好!夫人勿要著急,此事還當從長計議,先仔細打探下各處消息,尋一個穩妥的辦法才好,不然我等可擔不起失責之罪!”

秀英想了想,覺得趙德勝的考慮也算周全,隻是她有她的想法:“如今我等迅速南下是有些冒失,我這一介女流更不該擅自主張!我知道,爾等跟副帥都是一樣的心情,所托甚重,唯恐家屬有個閃失而無法交代,所以瞻前顧後,失了往日的決斷,正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但兵貴神速,我等如果即日南下,料想那元軍也是想不到的吧,何況他們如今未必就曉得副帥他們已經打定了立足江南的主意,但是這時日一長,可就難說了!”

趙德勝覺得夫人的話確實有道理,不免對她刮目相看,但他也確實不敢輕易附和夫人,以免將來有個閃失,自己就無法跟元璋交代了。

見耿再成、趙德勝都陷入了不置可否的沉默,秀英便轉頭看了看文正,又詢問他的意見。朱文正早就在滁州坐不住了,他覺得秀英說得有理,也不怕擔風險,便爽快地附和道:“嬸娘所見極是!如果讓我等拖累了大軍,那成敗就不好說了!如今江上的元軍新敗,此時江防肯定空虛,我等應抓緊時間過江,才是上計!”

秀英見文正支持自己,也曉得那兩個是謹慎持重的人,便果決道:“好吧!那咱們明日就趕快出發吧,出了事情,本夫人一人擔著就是,絕不牽累大家!”

耿、趙二人見秀英如此有魄力,心下便折服了,忙客氣道:“我等願一起承擔責任!”

在幾千部眾的護送下,家屬們順利出了滁州城,他們剛剛上船準備出發之際,就傳來了元軍大舉圍攻滁州城的消息,眾人慶幸之餘,不得不更加佩服朱夫人的魄力和膽識。耿再成趕緊來向秀英道賀,並由衷地讚佩道:“夫人果真是慮事周全,明於決斷!”

當時元軍新敗,也確實沒有足夠的力量對長江進行封鎖,更沒有料到滁州這幫人會在這個時機渡江,所以秀英一行數萬人就這般順順利利地闖了過去,很快便到達了太平。元璋聞報驚喜不已,忙率眾隆重出迎。

見到夫人後,元璋沒有責怪夫人的擅自主張,隻是苦笑著解釋道:“皆因太平這邊局勢一時不甚明朗,又擔心江上封鎖太嚴,這裏的船隻也尚在重新籌措之中,所以沒有貿然前去接應夫人過江,如今夫人既來了,就好了!”

秀英對著元璋翻了個白眼,佯作嗔怒道:“我們娘們兒,如果都指著你過活,那早就被官兵抓去了,或者讓那江水給衝跑了!如今所幸一路無事,不然我這罪過可就大了!”

“若真出點意外,俺哪裏敢責怪夫人!隻是著實沒想到夫人居然如此明斷,當真叫俺朱某人汗顏!”

秀英實在忍不住了,略顯得意地笑道:“我若是個男兒身,恐怕副帥之位就輪不到你了!”

元璋一麵笑著,一麵將秀英與小紅等人安排到了富戶陳迪家舒適的大院裏,此前陳迪對於借款借糧之事甚為積極主動,所以元璋非常信任他,有意與之結下非同尋常的情誼。

幾天後,就傳來了消息:元(江浙行省)右丞阿魯厭、副樞密使絆住馬、中丞蠻子海牙等,以巨舟封鎖住了采石江麵,封閉了附近的姑孰口,從而阻斷了南渡將士們的歸路。

元璋越發慶幸秀英的明斷,於是笑道:“有了夫人在咱的身後,咱何來後顧之憂!”不久後,小紅就在陳迪家順利地產下了一個兒子,元璋將他命名為“標”,“木”字旁便有期待子孫多多繁衍之意。

懷抱著自己的親生兒子,喜不自禁的元璋忍不住對秀英和小紅笑道:“而今咱在江南立住了腳,子嗣也有了,真是雙喜臨門,看來大事必成了!你二位可都是咱的功臣啊!所謂‘有子萬事足’,咱這一回可是真正體會到了!此番雙喜臨門,一定要大宴賓客,讓將士和百姓快活三天!”

元璋不禁激動地流下了眼淚,秀英看在眼裏,也忍不住眼眶濕潤起來,她語重心長道:“我等有天命在身,一切才這般順遂,往後更要敬天法祖了!”

對於兒子的降生,秀英自然也無比欣慰,她總算了了一樁心頭大事,從此以後她待小紅更如親姐妹一般不分彼此。小紅偏偏肚子也爭氣,在未來的四年裏又接連給元璋生了兩個兒子,她的地位也就越發鞏固了。朱標在名義上屬嫡長子,他尊稱秀英為“娘娘”,而稱呼生母為“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