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顏一去,卜答失裏此時已是孤掌難鳴。皇帝的羽翼更為豐滿,隨後便開始了大規模的清算。

這一天,年輕的皇帝約集了一幹心腹及文武大臣。但見他著一身金黃色的蒙古式皇袍端坐於朝堂之上,麵向眾人大聲說道:“如今逆臣伯顏已被放逐,一幹爪牙也被清算,但朕還有一樁大事,要跟眾卿商議。”

眾人一致高聲道:“請陛下明示!”

雖然滿朝文武早已風聞有禦史台大臣上奏說文宗害死了明宗,且“太皇太後非陛下生母,乃陛下嬸母。前嚐推陛下生母(指嫡母八不沙)墮燒羊爐中以死,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但皇帝還是要走走這道程序。他一麵說著“把他們都領上來”,一麵讓人把太皇太後卜答失裏請了進來。

被侍衛領進來的正是文宗臨終時在場的內監,他們一個個磕頭如搗蒜,並爭先恐後地如實向眾大臣講述了文宗彌留之際悔悟的情景。這邊吵嚷聲剛有所低緩,那邊頭戴姑姑冠、身著泥紅色後妃袍服的卜答失裏就已經進入了大殿,見此情此景,她不禁流下淚來。

皇帝竭力忍住眼淚,走下禦座隨同眾臣向卜答失裏行了大禮,然後厲聲問道:“太皇太後,今日您當著眾卿的麵,說說奴才們所言是否屬實。”

卜答失裏含淚不言,以手掩麵,示意貼身宮女呈給皇帝一件東西。皇帝看後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是文宗真正的遺詔,其中明確提到了要立作為明宗長子的妥懽帖睦爾為帝。

文武大臣們知道了遺詔的內容之後,紛紛裝出一副嘩然的樣子。皇帝揮了揮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並且將卜答失裏禮送出了大殿。

早已打好了腹稿的諫臣見太皇太後離去,立即上奏道:“燕帖木兒等皆社稷罪人,理應從重議處,以彰天理;文宗放縱小人,聽信讒言,殘害手足,鑄成大錯,當撤其宗廟,訴之家法;至於太皇太後更是錯上加錯,其陰構奸臣,僭膺太皇太後之號,離間骨肉,罪惡尤重,揆之大義,當削去鴻名,廢為庶人;太子雖無大過,然究為文宗之子,亦理當放逐蠻荒……”

一些蒙漢大臣附議,皇帝便朝向頭戴笠帽、身著蒙古式官服、英氣逼人的脫脫,想要聽聽他這位功臣的意見。脫脫上奏道:“太皇太後有擁立之功,太子在前番勤王事上也有勳勞,願陛下從輕發落。”實際上,脫脫是不希望元廷內部再這樣互相殘殺下去了,不如寬大為懷,為將來樹立一個好的榜樣。

皇帝雖然年輕,但他已經明白了“不恃人不欺吾,恃吾不可欺”的為君之道。脫脫係此次奪權行動的元勳功臣,按理說該給他這個麵子。可皇帝擔心若從輕發落,難保卜答失裏一黨不會死灰複燃。更讓他不可不防的是,假如哪天脫脫成了伯顏第二,欲勾結卜答失裏、燕帖古思一黨行廢立之舉,那時又將如何是好?

思之再三,皇帝不免語帶怒氣道:“愛卿宅心仁厚,朕已知悉!隻是那毒婦對朕本就沒安好心,何況她待朕縱然再好,也是私情,而她加害了父皇與母後,就是國法、人情所不容了!”

既然皇帝定下了這個調子,眾臣中便多有站出來請求嚴懲卜答失裏的。經過一番躊躇,皇帝下詔撤去了文宗的廟主,又將貶為庶人的卜答失裏遷徙至大都東麵百裏處的東安州安置,太子燕帖古思則被廢黜並放逐高麗。為免夜長夢多,在幾個心腹近臣的勸說下,皇帝不久後又秘密下詔將卜答失裏給賜死了。卜答失裏死時,時年三十四歲。

這些事情都完成以後,皇帝便改年號為“至正”,並任命脫脫為中書右丞相,總理朝政,開始了一係列撥亂反正、興利除弊的工作,以挽救岌岌可危的大元帝國。

元世祖忽必烈抱著反感、草率的態度,一度斥責“科舉荒誕”,乃至於長期罷廢科舉。直到仁宗延祐元年(1314),科舉才得以在大元帝國正式推行開來。

到了文宗天曆二年(1329),朝廷立奎章閣,置學士員,領藝文監,一批文儒之士,如歐陽玄、蘇天爵,被延攬入閣;又仿唐《六典》之製,撰修卷帙浩繁的《經世大典》。次年,元廷下詔修建曲阜孔廟,加封孔子父母,並封顏子為兗國複聖公、曾子為郕國宗聖公、子思為沂國述聖公、孟子為鄒國亞聖公、程顥為豫國公、程頤為洛國公。

種種興文崇儒的舉措,給士大夫階層帶來了久違的喜悅,也令他們逐漸在信仰、情感與文化層麵對元朝的統治產生了較深的認同感,這大大鞏固了元朝的正統和秩序。無奈後來伯顏等人倒行逆施,又傷害了一大批士子的心。

脫脫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居中書右丞相位後便立刻恢複了被廢除多年的科舉。至正二年(1342)三月,皇帝效仿唐朝殿試與宋朝製科,親試進士達七十八人。盡管皇帝本身學問欠佳,但其展現的積極態度,一時間為士林所稱頌。

其後便是加強文治,元廷遴選了儒臣歐陽玄、李好文等四人在禦前進講,這也是仿照兩宋以來尊師重儒、講求治道的優良風氣。此外為總結前朝成敗得失,脫脫等人還修纂了宋、遼、金史。從至正三年開工,到至正五年,近千萬言的“三史”修撰完工,盡管因進度太快影響了三部史書的質量,但聊勝於無。

為立製度使國有章法可循,脫脫又奏請修纂《至正條格》頒行天下,意在改進元朝的法規。

經過這一番不懈的努力,“脫脫更化”的盛譽傳揚開來,一時間士林稱譽、人心振奮!

吳直方在脫脫決策時一直起著較為重要的作用,脫脫對吳先生的建言也可謂無有不從。但吳直方畢竟是一介直臣,在元廷激烈的權力傾軋及獨特的製度格局中,也無可奈何。

當時,左丞相別兒怯不花與賀太平、韓嘉訥、禿滿貼兒等秘密結為十兄弟,他們覬覦脫脫的權勢,嫉妒他受到的寵信,開始合力排擠脫脫。難除心理陰影的皇帝也擔心脫脫為相太久,權勢太重,以致尾大不掉,重演伯顏的故事,於是持續給脫脫施壓,弄得他煩擾不堪。

這天,心力交瘁的脫脫又召來了吳直方,在密室中向他詢問:“上位如今命學生主管宣政院a之事,深見信用,但是近來學生所奏事,上位多不準,豈非咄咄怪事?”

吳直方早已對此有所洞明,道:“說怪也怪,說不怪也不怪,上位是病在這裏啊!”說著,他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a 元朝掌管全國佛教事宜和藏族地區軍政事務的中央機關。

“哦?上位有何心病?”脫脫還帶些蒙古漢子的憨直,“今百廢正舉,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奈何上位如此刁難於學生?”

吳直方靜默了片刻,不由得長歎一聲,道:“上位自幼多坎坷磨難,即位之後又時時活在權臣的虎視之中,怕是留下了病根。”

“什麽病根?”脫脫有些急了,“權臣都已除去,難不成上位不信我脫脫乃是一介忠臣?”

吳直方沉默了半晌,方道:“古往今來,為了這個君位,鬧到父子相殘、手足相逼、夫妻反目的還少嗎?莫說上位不輕信於人,換作你我坐在那個位置上,環顧普天之下,能拿誰作心腹呢?主社稷者須猜忌多疑,這本就是宋朝趙氏家法啊!看來上位是要學唐玄宗了。”

“學唐玄宗,要三年一換宰相嗎?”脫脫終於開悟,明白今上與唐玄宗李隆基的經曆實在太像了,自然想法、做法也會近似。

吳直方點了點頭,並做了一個肯定的表示。脫脫急忙求計:“那當如何是好?先生務必教我。”

吳直方沉默了好一會兒,方道:“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如今我等自保是無慮的,苦在朝廷施政,善始而不能善終,為天下生民一大悲啊!”說著,他竟流下了渾濁的淚水。

脫脫有些疑惑,隻得近前來安慰道:“先生怎麽好端端就哭了?”說著,他便從懷中取出一塊方巾要給先生拭淚。

吳直方止住了哭泣,分析道:“我國朝起於大漠,製度多與中原不合,首在君權不重,而怯薛之製與忽裏台b之製更是削弱君權的兩柄。如今你既掌中書之重權,那上位可能睡得安穩?他自非一代雄主,不能更改祖製,為穩固權柄,隻有在加快人事代謝、製衡權柄上想辦法……我等無奈,上位亦多無奈!”

吳直方講到這裏,脫脫有些明白了。作為《宋史》總裁官的他忽然想起一個前朝典故:北宋之時,太宗趙光義把自己的弟弟廷美軟禁起來,令其喪失行動自由。一天,廷美拉著夫人張氏的手,悲哀地說道:“倘或是不生在帝王家,而是生在平民百姓之家,你我夫妻,或耕田,或紡織,或捕魚,或打柴,生兒育女,到了如今這般年紀,豈不過著快樂美滿的日子嗎?”張夫人聽了這話,心裏也很悲傷,但她沒有直接埋怨忌刻薄情的太宗,隻是安慰丈夫道:“夫君說的是,千歲您有何罪?您所以落到今天這般田地,就是因為您有繼承大位的資格啊a!然而千歲也不必自怨自艾,自從有君王以來,與千歲有共同境遇的人,難道還是少數嗎?總而言之,世上一天有君位,也就存在如您這般遭際的人。正本清源,總要廢掉這君位,才能免除如您這般的厄運……”

b 指大蒙古國和元朝的諸王大會、大朝會。

如今事異勢同,揆諸史冊,這一介女流的張夫人也算慧眼如炬了。麵對死局,脫脫不禁長歎道:“我乃一赤誠為國之士,尚難得長久報效,他日若小人在位,這剛起色的朝局,豈不又要斷送?我等之辛苦努力,豈不又要付之東流?看來這中興之局,果是無望了!唉……”

“恕老夫直言,我國朝本就恩德淺薄,若昏悖在上,民困於下,日久必生大變!”吳直方仰天長歎道。

脫脫沒有任何挽回之計,要想長久在位,隻能做個淩壓君王的權相,而這正是他當初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麵,他自然也沒有這樣的考慮,至少暫時不會有。最後,他隻得按照吳先生要其深自謙抑的教導,主動上表請辭丞相一職。皇帝要做出開明和念舊的姿態,自然不準。於是脫脫不斷裝病,直至第十七次上表才被批準——這是不想讓皇帝背上一個忘恩負義之名,而主動成全了皇帝的盤算!

為了酬答脫脫的輔翊之功,皇帝決定敕封其為鄭王(脫脫之父馬劄兒台進封忠王),賜河南安豐縣為其私屬領地,並賞銀萬兩。為示淡薄榮利,脫脫均辭而不受。但皇帝對脫脫家族還是不太放心,畢竟其樹大根深,因此決心修剪一下。

至正七年(1347)六月,時為太師的脫脫之父馬劄兒台因被右丞相別兒怯不花誣告而遭到彈劾,皇帝下令將其流放到大西北的甘州(今甘肅張掖),脫脫力請同行以照料老病纏身的父親,遂居甘州就養。同年十一月,飽受勞碌之苦的馬劄兒台病死,脫脫於不久後回到京師,此時年逾七旬的吳直方已經致仕回浙江老家,脫脫痛失一有力的輔弼。

a 因為宋太祖趙匡胤死後是“兄終弟及”的,所以按照這一承續大統的慣例,趙廷美無疑是最合乎趙氏家法的皇位繼承者。

至正八年(1348),脫脫被任命為太傅,負責東宮事務。第二年,脫脫才借著禦史大夫太平的奧援,得以恢複右丞相之位。又過了三年,因須借重脫脫平亂,皇帝為馬劄兒台平反,特詔命改封馬劄兒台為德王,並令翰林儒臣製相立碑,賜“旌忠照德”之額,以示紀念。

脫脫去相後,僅五年多時間,阿魯圖、別兒怯不花、朵兒隻先後出任右丞相,主掌朝廷內外大政。其間,皇帝雖仍有勵精圖治之誌,也曾推出一些新政,但元朝政治的腐敗糜爛之勢已是不可挽救!

加之天災頻仍,底層民眾、邊民起事的烽煙此起彼伏,社會各種矛盾被進一步激化,大元江山已在風雨飄搖之中。而脫脫所能做的,也隻有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