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州城北二十裏處有個村子叫郭家店,元璋一行幾十人想先到這裏來招兵。這個村子屬於傾向支持郭子興一方的,經常主動組織村民去給郭部服一些徭役,所以上次元軍大舉圍城時,這裏受到元軍很重的勒索,導致不少人被迫背井離鄉外出逃難。

為了活命,郭家店有二三十個青壯年選擇報名入伍,元璋鄭重承諾:“願意帶著家屬來的也可以!我朱某人對天盟誓,無論我們走到哪裏,絕不會拋下家屬不管!”此言一出,又有二三十個青壯年來報了名。

正在元璋忙著給這些人把關時,一個二十多歲、膚色較白的健壯漢子湊到他跟前問道:“在下郭興,家父想見見朱公子,不知是否肯賞光?”

“哦?老人家有何要緊事嗎?”

“實不相瞞,家父擅長相麵,他想給朱公子看看。”

元璋有些明白了,如果自己的麵相不凡,恐怕郭家就要有幾個兄弟來追隨自己了。元璋也有些好奇郭父的說辭,隻好撂下手邊的事,帶著幾個人隨了郭興來到了郭家。

這是一個比較殷實的地主之家,進門時,元璋看到大門上寫著“指上觀日月”“袖裏看乾坤”的對聯,果然是對上了這家主人的喜好。進到大廳,一個五十多歲、須發有些斑白的長者已經坐在大廳的主位上,此人綸巾羽服,顯然是一位好道之人。他見客人到了,便起身拱手道:“久聞朱公子大名,今日得見,幸會幸會!”

長者請元璋在客位上坐了,郭興和元璋的幾個隨從也都各自找地方坐下,此時又有一個二十歲上下、身著裋褐的精壯漢子進來,虎聲虎氣地對元璋說道:“你就是朱元璋吧?聽說你身手不錯,咱們比試一番如何?”

“四兒,不得無禮!”長者嗬斥了那漢子一番,轉而對元璋笑道:“朱公子見笑了,老夫家教不嚴,犬子惹您笑話了!”

“哪裏,哪裏,貴公子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咱從小就跟著師傅學武,不是我郭英吹牛,整個十裏八鄉,還沒有我的敵手!今日好不容易遇上個對手,還請賜教幾招吧!”

元璋心想,這活脫脫又是一個費聚,隻是眼前這小子身材高大,器宇不凡,恐怕不隻是費聚敵不過他,甚至自己也不是他的對手!他若加入到自己的隊伍,倒是又添了一份生力。

“混賬東西!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兒嗎?”那長者分明生氣了。

眾人都笑了,郭興趕緊拉走了兄弟,那長者請元璋飲過了茶,又仔細打量了他一回,這才切入正題,笑道:“老夫名叫郭山甫,是這一帶有名的神算子,朱公子若是不信,可到四處去打聽打聽。老夫早聽得人說朱公子天生貴相,心裏也想領略一番呢!”

“哦?老先生有何見教?”元璋大感興趣道。

郭山甫微笑了一下,方道:“天機不可泄露!那輕易泄露天機之人,必是要遭天譴的!”

元璋於是報上了自己的八字——“戊辰、辛酉、辛酉、乙未”。郭山甫掐指算了算他的五行,閉了眼念叨了一會兒,然後故作神秘道:“天機不可複問,朱公子,老夫膝下尚有三個兒子,今日就讓老三和老四隨你去吧,還望公子不嫌棄!咱們都是聰明人,不用老夫點破。”

元璋聞言喜在心裏,忙道:“晚輩明白了,在此謝過老先生的好意!隻願早出聖人,開皇明之世,救民於水火!”

待元璋行過禮後,郭山甫便命家人張羅著準備酒飯。他失陪了一會兒,把老三郭興和老四郭英都叫到了自己的書房中,兄弟兩個很相信父親的相術,忙問結果如何,隻見難掩興奮的郭山甫迅速在紙上寫下了幾個字,兄弟兩個趕忙念道:“龍飛淮甸!”

“爹每常也聽人家講史,如今大亂之世,想來這朱元璋必有稱王的命,雖未必能得天下,亦可為一方雄主!”說完,郭山甫點頭微笑起來。

兄弟兩個也都興奮起來,趕緊隨了父親出來陪著元璋吃酒,態度也恭謹了很多。因為高興,元璋便多吃了幾杯。酒酣耳熱之際,郭山甫突然朝廳堂後麵喊道:“鳳兒,快來給客人敬酒!”

隻見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半大姑娘娉娉婷婷地從後堂走了出來,身上還有著一股迷人的香氣,著實如一樹初開的桃花!元璋酒後有些無法自持,竟然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姑娘看起來。元璋不管不顧,羞得姑娘一臉緋紅,她剛要拿起酒壺給元璋斟酒,不承想元璋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滿嘴酒氣地說道:“這個妹子……好生眼熟……哪裏,哪裏……見過吧!”

“鬼才見過你!”郭姑娘推開了元璋,頭也不回地轉入內室。

眾人都被酒後失態的元璋和郭姑娘的小性兒逗得笑了,郭山甫看在眼裏,隻是頷首不語。

元璋一行人離開後,郭山甫便笑著對兩個兒子說道:“朱公子的五行是‘土土,金金,金金,木土’,他雖有極貴之相,但病在殺戮過重,自古開國英主多雄猜,所以爹特意拿鳳兒去試他。鳳兒的相貌是不必說了,也正因她有女中鸞鳳之相,所以爹才給她取了這個名字。”

郭興有些明白了,道:“爹是想把妹妹許配給朱公子嗎?這個怕是不好吧,妹子怎能給人家做小?”

郭山甫劈頭罵道:“糊塗東西!如果他朱公子成了龍,你妹子就是皇貴妃;倘或那皇後早早死了,你妹子豈不要統攝六宮嗎?還分什麽大小!”

“那萬一姓朱的不是一條真龍呢?孩兒是說萬一啊!”郭英小心道,怕又招來父親一頓訓斥。

“嗯,如今你妹子還小,不妨等幾年看看,到時如果你兩個樂成此事,爹就把你妹子舍出去,看得出朱公子跟鳳兒是天作之合!如此一來,你們既是開國功臣,又是外戚,富貴就可常保無憂了!”郭山甫說完,便閉了眼冥思起來。

“爹真是想得周全!”兩個兒子由衷讚佩道。

到了鍾離後,由於地利之便、地緣之親,加上前些日子還傳出了“大破十萬官軍”的神話,元璋的招兵大旗豎起沒幾天,遠近的豪傑就都競相趕來投奔。這其中就包括了鍾離東北鄉的徐達、懷遠的花雲、泗州的耿再成等人,他們有的是像徐達這般隻身來投的,有的則是像耿再成一般率百餘人來投的。

當花雲來投時,元璋見其人長身黑麵,體格如熊羆一般,就知其人身手必定不凡,著實是一個“黑旋風”李逵式的人物!元璋當即就要費聚去試試花雲的身手,結果花雲幾拳下去就打得費聚齜牙咧嘴,元璋不禁暗忖道:“這個黑漢子果然是勇猛過貔貅!”

元璋見費聚完全處於下風,便馬上叫停道:“好,你兩個住手吧!不知花兄弟在家時都做些什麽營生?”

花雲亢聲答道:“早些年俺跟著家裏四處跑買賣,所以才曬得這樣黑。嘿嘿,後來這天下大亂,買賣跑不成了,俺爹也死了,眼瞅著沒活路了,聽人說濠州郭大帥是個替天行道的大英雄,朱公子是個有勇有謀的好漢子,才趕來投奔!”其實花雲的親爹早就死了,他後來隨母親改嫁到了一戶姓張的人家,帶他跑買賣的是他的繼父。花雲不願意向人談及家事,所以也隻堅持姓“花”。

“可曾娶妻不成?家中還有什麽人?”

“沒的,這些年家裏窮困,因為葬俺爹花銷了不少!俺想著自己一身好武藝,這亂世之中不愁沒有用武之地,隻要擦亮眼睛尋一個明主就是了!俺家中還有一位六十歲的老母親,由俺一個兄弟先照看著!”那個弟弟其實是同母異父的。

“花大哥,你功夫跟誰學的?好生了得啊!”費聚插問道。

“嘿嘿,是早些年跟俺爹跑買賣時,路上遇著一個厲害的師傅,俺爹就花錢請他教了俺幾年!”花雲說著,又拉開了比武的架勢,“不瞞公子說,在俺懷遠,習武成風,高手很多,但不是敢誇口,恐怕還沒有人能勝過俺呢,至多可打成個平手。隻是俺生平不願好勇鬥狠,所以名聲沒有傳開!不信,恁找十幾個兄弟一起上!”

元璋一聽他是個孝子,又見其材勇重厚,可以托付些大事,於是讚許道:“好誌氣!大孝子!你的話咱信了!”

說著,元璋上前攬住花雲,又道:“這樣吧,你就給咱做先鋒官,隻要你立了功,咱保證馬上就給你娶一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如何?”

“嘿嘿,”花雲憨笑道,“那如花似玉的媳婦恐怕不好養呢,俺還是找個會過日子、會孝順爹娘的渾家吧!”

元璋、費聚都被花雲這話給逗笑了,道:“到時候就讓你自己挑吧!”

耿再成是泗州的一個地方小頭目,在家鄉結寨自保,後來薛顯等人率部霸占了縣城。在說明來意時,耿再成便道:“不瞞朱公子說,我等曉得貴部與那薛顯頗有瓜葛,但這小子不知約束紀律,對地方上危害甚大,民多怨言,終難成事!我等無法獨存,又不願與他鬧翻,聽聞公子仁義之名,便前來投效,我等不敢求富貴,隻願公子領著大夥闖過這亂世!還請朱公子去關照一下那薛顯,讓他不要騷擾我們老家!”

元璋一看耿再成是個實誠人,又見他身手不錯,是個竇建德一般的人物,當下喜不自勝,忙道:“那是自然,咱馬上派人去泗州!若是他敢不顧臉麵,咱必定與他兵戎相見!”

當仗劍而來的徐達甫出現時,元璋當即被他倜儻沉穩的氣質、英挺不凡的相貌給深深地吸引住了。當他聽到徐達自報家門時,不禁暗忖道:“眼前這小子居然還有表字,想來是讀過些書的!越發難能可貴了!”

“天德,你成家否?家裏還有何人?”元璋問道。

徐達略一黯然,然後有些靦腆地說道:“不瞞公子說,家裏老早就給我找了個童養媳,可是幾年前不幸病死了,所以至今未娶。家中父母健在,咱上麵有兩個哥哥,種著一百多畝地,要擱平時也夠養活一大家子了,隻是如今兵荒馬亂的,能保住性命就不錯了!”

“嗯,你虛歲二十二了,也不小了,等來日你立下功勞,咱親自給你主婚!”

徐達擺了擺手,道:“此事不用急,緩個幾年無妨的!如今天下大勢尚不明朗,咱們這支隊伍也不知要經曆幾多困厄,若是有了家室之累,反倒不美!等他日大業初立,規模初具,再成家不遲。公子,您的意思呢?”

元璋聽聞這番話,不禁油然起敬,道:“天德兄好誌氣,大有趙子龍之風!戲裏唱得好:‘將來到疆場,一刀一槍,博得個封妻蔭子,也不枉了一個青史留名!’可不是唱出了我輩的心聲嘛!我看你談吐不似那些泥腿子,可是讀過些書的?”

“公子,實不相瞞,在下自幼喜好武事,稍長後就開始心儀那‘萬人敵’之術!《六韜》《三略》之類也著實費盡辛苦去找了來,韓、白、衛、霍的故事也讀了不少,但平生最敬服的還是一個武穆!”說著,徐達麵上露出一個樸實的微笑。

“哎呀!難得你還讀過這些兵書,說實話,舉目看看咱這隊伍,讀過幾部兵書的,恐怕也就唯有‘使君與操耳’了。”元璋說著,忙把徐達請到屋子裏坐下,命人茶水伺候。

徐達用過茶後,笑道:“在下早已耳聞公子‘一夢通五經’的佳話了,也猜到您定然不會放過研讀兵書的機會,凡士貴在好學,所以才特來投奔!”徐達的言外之意很明顯,如果元璋不能令他滿意,他也不會留下。

“兵書嘛,咱確實是看過一些,不過囫圇得很,這個來日不妨向天德兄好好請教!”元璋說著,便做了一個請教的姿勢,“隻是你說到武穆,這個咱也甚有共鳴啊!這裏想先請教天德兄,我輩最該學武穆哪一點呢?”

這明顯是考察徐達的意思,但徐達早已胸有成竹,隻見他又小啜了一口茶水,道:“武穆精髓,可以用九個字來概括!”

“哦?哪九個字?”

徐達一字一句地說道:“練精兵,嚴軍紀,備騎士!明主若將這九個字好好貫徹了,則天下必運於掌中!”

元璋聽罷,如遭雷擊一般,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然後上前緊緊抓住徐達的手,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許久方道:“天德兄,英雄所見——略同啊!你我同為鍾離人,家鄉亦不過相距二三十裏,卻無緣相識,真是相見何其恨晚!”

徐達也有些激動,同樣緊緊盯著元璋的眼睛,道:“我徐達三生有幸,一出茅廬就遇上了明主!”

元璋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哈哈,明主嘛,咱是愧不敢當!所謂成事在天,且看吧!”

“公子謙虛了,成事固然在天,但若是你本無王霸之誌,天公又如何能成全?”徐達又上前一步湊近了元璋,拿銳利的目光逼視著他,“你我雖出身貧賤,無尺土憑借,然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元璋一時覺得那“王霸之業”,是太過遙遠和不切實際的事情,便笑道:“沒想到天德兄如此誌存高遠,咱甚是佩服!好,且走一步看一步吧!畢竟水漲船高嘛,那時恐怕你我也身不由己了!”

因為兩人彼此欣賞,所以元璋便將徐達留置麾下,用作自己的心腹骨幹,兼作幕僚。此後元璋凡事大都找徐達商議一番,兩人的關係越發親密無間。

其實徐達平素少言寡語,也不喜炫耀,他的經曆眾人不得而知,他的兵學造詣更是少有人了解;但他總是給人一種既雄壯威武又高深莫測的感覺,大夥一見他就既崇拜又畏懼,不由自主對他言聽計從。元璋對此不由得說道:“看來這就是所謂的大將風範了!”

自從跟了元璋,徐達少不得三天兩頭向自己的主公進些“王霸之略”,元璋一時雖不太上心,但慢慢就有些“非分之想”了。而徐達自己本非汲汲於名利之徒,隻是覺得既然大家出來血拚一場,就應該樹立一個求正果的目標。不然的話,人人稀裏糊塗的,就可能錯失很多良機,一輩子都是“反賊”的料兒不說,多半還要橫屍草間。

有一回,徐達再次向元璋進言道:“所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如今群雄並起,究竟鹿死誰手,可不好說。公子您即使成不了沛公,也未見得做不了黃袍加身的趙太祖!”

元璋有些動了心,道:“好!不過也得先找著咱們雄才大略的柴世宗再說!不過,咱可不幹那欺負孤兒寡母的勾當,哈哈!”

“主少國疑,想來太祖也有不少苦衷吧!”徐達忙解釋道。

“也許吧,怪就怪柴世宗太短命啊!”

徐達其實是個厚道人,並不讚成那些陰謀詭計,最後他又說道:“反正再不濟,您也當求個列名雲台、圖畫淩煙閣!”

“哈哈,這個咱覺得還能菩薩麵前求一求!”

大概有一個月的時間,元璋招到了七百人馬,為著安定軍心計,他又招了幾十個軍妓。不過越到後來,元璋越不喜歡弄這些,怕的就是兄弟們沉溺於此或染病難治,所以一向鼓勵他們成家,幫助他們安家,事實上也便於通過控製家屬控製士兵。

就在回濠州的路上,一行人在路邊休息時,元璋突然發覺一處柴草間有動靜,於是命人去搜查,看是否有人圖謀不軌。結果真的揪出一個身著破爛、背著一個布袋子的十七八歲的小夥來。

元璋故意厲聲問他道:“你是什麽人?為什麽在這裏?”

小夥兒有些戰戰兢兢,好半天才答道:“小的叫陸仲亨,年十七,家就在附近的陸家莊。隻因父母兄弟都死了,我一個人害怕被亂兵掠去,所以才背著這袋麥子,藏在這堆柴草裏……”

陸仲亨的年紀和身世馬上就讓元璋想到了過去的自己,元璋便關心地說道:“那這樣說你是無家可歸了,那你以後如何求生呢?”

陸仲亨一時答不上來,居然流下了眼淚,元璋便上前抓著他的手說道:“如今這兵荒馬亂的,投軍也未嚐不是一條出路,總比餓死或者被人殺死強吧?不如你就跟著咱走吧,保管你餓不死,更沒人敢欺負你,如何?”

陸仲亨仔細打量了元璋一番,見他毫無一點架子,又聽他如此關心自己,分外感動,便點頭同意了他的建議。回到濠州後,元璋發現陸仲亨還頗有些氣力,是個可造之才,不禁大喜過望,遂將他收為親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