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成婚以來,每到晚上,凡無事時,元璋、秀英夫婦都會秉燭夜讀兩個時辰左右。正是在夫人手把手的悉心指導下,元璋開始了對經典較為係統的學習。

這天晚上元璋讀《論語》,當他讀到“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一句時,便有些不解地問秀英道:“夫人,何故這孔夫子要將女子與小人並列呢,這不是輕看了女子嗎?”

秀英想了一會兒,微笑道:“這一句也著實困擾了我很久,覺得這孔夫子有失公道。不過後來有些想通了,這一般的世間女子,尤其是那中古a時的女子,有幾個是讀書知禮的?既然腦裏空空,敏於小事而昧於大義,那就做不了君子。偏偏有些女子不免行止乖張、不近情理,在孔夫子眼裏,也就與小人無異了!”

“夫人所言有理,這世間女子若都如夫人一般,便是夫子再生,也不敢小瞧了!”元璋說完,夫婦兩個相視一笑。

“當然,前麵隻是我的一家之言,也可有其他的解釋!”秀英又正色道。

“那怎麽講?”

“一般的解釋認為,此處‘小人’乃是指勞力者或者家中奴仆,那女子便是指士大夫家的妻妾等。‘難養’就是難相處之意,整句來看就是說士大夫平素居家也好,與治下的普通百姓或家中奴仆打交道也好,都是很難把握好那個度的——這是由於女子與小人不易相處,若是過分親近了,他們就會對你不遜;若是疏遠了,他們就會對你有怨言!這不過是夫子個人的經驗之談或平素生活觀察所見,並無什麽微言大義!”

a 古代一般把有文字以前稱為上古,夏商周稱為中古,秦朝以後稱為近古。

“哦,是了!記得夫人前幾日跟咱講述夫子生平時,特意說到春秋之世與今日不同,那時是行分封製,士大夫家皆有封地!”

過了好一會兒,元璋讀書累了,要歇一會兒。秀英去給他倒了一杯茶來,元璋正飲著茶,秀英突然似有所感道:“如今我們夫婦這個樣,也是難能可貴了!那《資治通鑒》上說‘長孫皇後性仁孝儉素,好讀書,常與上從容商略古事,因而獻替,裨益弘多’,我資性雖不敢與長孫賢後比肩,但她也是我這小女子的榜樣了!”

“哈哈,夫人謙虛了,誰敢說將來夫人成就不及那長孫皇後!”元璋笑著恭維道。

不過,元璋在人前還是不好意思承認自己的學問是夫人教導之功,隻好編造出一個“一夢通五經”的鬼話來堵別人的嘴。此事後來竟然傳為神話,連三歲小兒都曉得。

又過了幾日,一個午後,元璋沒有公事,索性回到了家裏。他進門後笑著對秀英道:“今日隊伍上無事,咱就先回來了,先生,咱們今日可讀些什麽?”

秀英平素也做些女紅,她見元璋興致這樣高,著實樂在心頭,於是丟開了剛上手的女紅,笑道:“今日趁著天光大亮,咱們就先不讀書了吧,不妨寫一點東西吧!”

“寫東西,寫甚呢?”

“嘿,自然是書法!”秀英嬌媚地一笑,“我看你平素字寫得潦草,毫無章法,恐怕連自己都認不得吧!”

元璋摸了摸自己的頭皮,有些不好意思道:“先生教訓的是!如今可不正是需要先生提點則個嘛!”

“如果隻是你我往來,那慢慢地我也就認得了你的字。往後你若是成了統兵之將,那字還寫得讓人認不得,豈不誤事?更進一步說,若是那字寫得漂亮了,往後就方便跟讀書人親近了,人家就不拿你當草莽了,那時何愁沒有可靠的膀臂,何愁大事難成呢?”秀英跟著父親在江湖上遊**,也著實見過幾個草莽出身卻把字練得出色的豪俠,那幫讀書人見他們脫了草莽之氣,又見他們出手闊綽,便喜歡與之交遊。

其實元璋早就向往著能像一個正經的讀書人那樣寫一筆好字,他見秀英這般說,忙欣喜道:“真真兒是夫人想得周到,咱聽著就是!”

“嗯,這書寫還有一樁好處呢,就是便於記誦!那東坡先生是一位大書家,但他讀書之外也喜歡抄書,一部《漢書》幾十萬言,東坡先生都抄過兩三遍呢,乃至於日久成誦!”

說著,秀英在書桌上仔細地擺好了文房四寶,她一邊命元璋研墨,一邊疾步走到裏間的藏書室中取出了一冊蒙著灰塵的厚厚的大開本藏書,元璋見後好奇道:“這是何物?”

秀英小心地擦拭了藏書,又給元璋翻看紙張已經發黃的書頁,道:“這是我家多年前收藏的一卷字帖,裏麵多是曆代書家的名作拓片!這個寶貝,一來可以讓學書者開眼界,汲取眾家之長;二來便於學書者臨帖,凡初學者都是要仔細臨帖的,這是第一關!”

“哦,這個咱倒還真是聽趙先生說起過,他說有些嗜好書法的讀書人對碑帖很是著迷,他們離家四處去觀摩各類碑帖,以至於忘記了吃飯和睡覺!看來那不是初學的人也好這一口啊!”

元璋說出這兩句,頓時令秀英對他有些刮目相看起來,她笑道:“看來你跟那趙先生處的日子可真不短呢,他必是傾囊相授了,更難得你還記得這些雜事!不瞞你說,就是那書聖王右軍,也是頗能轉益多師、兼采眾長的,而且終生不倦!東晉永和年間,晉軍北伐中原,進屯洛陽一帶,那成名多年的王右軍借機北遊觀碑,一時眼界大開,乃至於書風為之一變!”

“哎呀,夫人真是博古通今,小生佩服!”元璋笑著拱手道。

“哈哈,哪裏哪裏,不過是現學現賣!”秀英笑得越發嬌媚了,乃至元璋一時心有旁騖。

秀英循著衛夫人教授年幼的王羲之(小名“阿菟”)的成例,也有板有眼、按部就班著來。她一麵給元璋翻看著字帖,一麵大略地講起了書法的淵源:從倉頡造字到金石古篆,從秦始皇一統後的車同軌、書同文,秦相李斯定製小篆到漢代隸書,再到魏晉出現行、草、真(楷)書諸體,又到北碑南帖的南北朝時期,到唐宋時期湧現了諸多大家名作……

在講到漢代隸書向魏晉諸體的轉變時,秀英抬頭看著元璋,眨眼問道:“這其中有個關鍵人物,你道他是誰?”

元璋所知有限,抓耳撓腮半天,方勉強道:“是不是曹孟德那個做皇帝的兒子,叫曹子桓的?”

“哈哈,猜對了一半!”秀英笑道,“就是這魏武曹孟德!魏武平素倡言什麽‘治平尚德行,有事尚功能’,諸般禁忌較兩漢為少,是故誕育出文采風流的建安風骨,連書法也深受此風之影響,創出一番琳琅觸目的新氣象!”

“三國故事咱倒是熟得很,可從來沒聽說過這些呢!如今可是開了眼界了,從此再不敢自誇懂三國了!”元璋道。

“魏晉之際,眾書家如群星璀璨,有曹孟德、梁鵠、邯鄲淳、韋誕、索靖、陸士衡等,其中最耀眼者,莫過於鍾繇與衛恒,”講到這裏,秀英將視線從字帖上移開,又向著元璋笑問,“他們兩位書法大家可是都跟一位知名女書家有交集,你道這位女書家是哪個?”

曆史上的女書家,不管是有名的還是沒名的,元璋就知道那一位,於是他略帶些興奮地答道:“這個咱知道,定然是被那阿菟弄得哭鼻子的衛夫人了,對不對?”

“哈哈,這回還真讓你猜著了呢,不過世人皆以為衛夫人是悲傷弟子的書名蓋過自己,實則她乃是喜極而泣,世間男子多以為女子心胸狹小,這是偏見!”秀英粲然一笑,“鍾繇乃是衛夫人衛鑠一脈的祖師,衛恒則是衛夫人的從兄!衛氏乃高門大姓,在當時以書法知名,所以阿菟的母親,也就是衛鑠的胞姐也擅書,隻是不及妹妹造詣高,所以王母請了妹妹來教兒子學書,也可謂是寄望著名師出高徒了!”

“哦,原來這衛夫人是王右軍的姨母啊,怪道王家會請一個女子做老師呢!”元璋似恍然大悟道。

“嗯,那右軍五六歲上就無父了,偏生衛夫人也寡居了,兩個姐妹到一處,也算是相互扶持吧!”說到這裏,秀英突然又想念起自己那音訊全無的姐姐,若是今日可以跟姐姐在一處,該有多好,她本來大好的心情忽而急轉成陰。

還沒等元璋解勸,秀英又突然轉悲為喜,繼續認認真真地履行起自己的師道,一直到給元璋介紹完唐宋諸大家,甚至連帶介紹了趙孟 等當代大家。末了,她微笑道:“我的見識則是如此,如今指導你的法子,也不過就是當日衛夫人指導阿菟的法子,隻是我這廂也是初學乍練的,隻望別畫虎不成反類犬就好!”

“嗨,夫人過謙了,縱使你乃衛夫人再生,咱卻朽木一截,也是白搭工夫的!”

“哈哈,想那王右軍二十三歲時就以所寫祝版‘入木三分’而名揚天下,如今你竟還似白紙一張!”說著,秀英笑得有些把持不住,因擔心元璋生氣,又不得不轉而道,“自然各人的命數不同,你我也不承望著做那書家!縱然想做,也有這等天分,但似一般人家也是做不起的,何況如今也沒這個工夫耗。‘吾兒磨盡三缸水,唯有一點似羲之’,你想啊,寫盡三缸水須得幾年?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當日右軍等對筆、墨、紙、硯四寶可都是極講究的,如對真書的鉤摹影拓必用臨川薄紙;行書講究流轉活潑,就要寫在蠶繭紙上;而連綿回繞、縱橫飛白的草體,就非宣城一帶的白麻紙不用了……”

元璋聽到這裏,不由得驚歎道:“善哉善哉!咱家裏要是有這些物什,還練什麽書啊,換錢夠白吃一輩子了!”

初學書法的孩童,必須從寫大字開始練習,這是為著深切地體會書法的布局妙處,而不是索求小關節處的流麗、圓轉。秀英就按照衛夫人的成法,挽了挽衣袖,邊示範邊道:“衛夫人說,‘下筆點墨畫芟波屈曲,皆須盡一身之力而送之……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聖,無力無筋者病’……注意,寫書關鍵在於腕力,腕力不足終不會成就,握筆高低也有講究……爾等男子自然是有力氣的,但腕力的使用也在於巧用,不然拿捏不好,這筆就成燒火棍了。”

秀英在紙上用心地寫下了“朱元璋”三個字,待元璋細細瞧了,但覺字跡娟秀、嫵媚,煞是可愛,不由得稱讚道:“夫人好字,咱此生是無力讓夫人喜極而泣了!”

秀英臉上一時如桃花綻開,笑道:“人言衛夫人所書,‘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紅蓮映水,碧沼浮頫霞’,雖則同是女流,可是我連給衛夫人提鞋的資格都不配!”

在秀英手把手的指導之下,到了黃昏時分,元璋已經算是入了門,寫出來的字漸漸可以叫別人辨認了。到了晚間,夫婦兩個的興致依然很高,因為燈火下不便於寫字,秀英便笑盈盈地繼續下午的話題道:“那王右軍的兒子王子敬也是一代大書家,風流為一時之冠,且長得風度翩翩,連當時的公主都傾慕不已呢!偏就有一位新安公主,嫁了一個自己相不中的夫婿,後來公主居然休了丈夫,哈哈……”

“啊?公主相中了王子敬?”元璋插問道。

“正是了!偏偏那時子敬兄家中已經有婦了,就是他表姐郗道茂,夫婦兩個感情甚好,隻可惜婚後多年一直無子,有一女還夭了,右軍也為此傷心而死……”秀英的興致越發高了,索性就說開了,“其實後漢就有過這等事,光武帝姐湖陽公主夫君亡故,她聽聞一位叫宋弘的大臣威儀德器,群臣莫及,就想再嫁這位宋公!這宋公也是有婦的,公主就讓光武親自去為自己說項,哪知宋公不願休棄發妻而去攀龍附鳳,更道‘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可公主能做小嗎?光武帝也不好逼人休妻再娶,此事居然就此作罷了……”

“哎呀,這位宋公著實可敬!這光武皇帝也真是大量,偏生我們不曾遇上這等明君!”

“可不是!如今天下大亂,若想濟世安民,非再出一個光武不可,我等就算有盼頭了!”秀英見元璋如此愛聽,乃是好學的脾性使然,自己越發有了興頭,“我繼續剛才的題目啊,那新安公主不同於湖陽公主那般知道進退,公主之父簡文帝更是個不識大體的主兒,非逼著子敬停妻再娶不可!子敬無法,為明心跡,隻好拿艾草炙足,以至於落下殘疾,終生行走不便!可是那公主還是非子敬不嫁,子敬到底有些懦弱,就負了郗氏!可憐那郗氏當時娘家已經無人,孤苦伶仃聊度餘生……”

“雖是公主刁蠻,到底還是子敬魅力太大!咱看以後咱這書法還是不練了吧,免得無故生出事端!”元璋打趣道。

“若你有個‘書聖’的父親,那你就別練了,從此就丟開手!”秀英笑得前仰後合,元璋乘勢將她撲倒在**,二人大笑著滾作了一團。

又過了幾天,外麵下起了連綿秋雨,元璋又得偷閑在家裏看書和習字。到了下午申時,他明顯有些乏了,秀英走過來看了一下他寫的字,笑盈盈道:“嗯,進益很大嘛,我看今天就練到這裏吧,趁著天色尚早,咱們手談幾局可好?”

聽夫人說要跟自己“手彈”,元璋一下子蒙住了,忙問:“手彈?彈什麽?家裏有琴嗎?夫人也會彈琴?”

聞聽此言,秀英已經笑得有些肚子疼了。她立即轉身到了裏間,從床底下取出一個四角的小方桌似的古雅物件和兩隻檀木做的小圓盒,待秀英有些吃力地舉著它們近前來,元璋注意到“方桌”上畫著的方格,又嗅到一股木料發出的幽香馥鬱之氣。他頓時明白了,忙上前去接了:“咱曉得,咱見過,這是圍棋,好生沉啊!嘿嘿,隻是咱還真不會下呢,夫人快教咱吧!”

秀英把圍棋在桌子上擺好,然後跟元璋對麵坐了,笑道:“你這鄉老到底是見過點世麵的,這就是圍棋,下圍棋雅稱‘手談’,談話的‘談’!”

元璋急不可耐地打開檀木盒去細瞧黑白棋子,但見一顆顆棋子瑩亮別致,拿在手裏甚有質感。摩挲半晌後,他忙又笑道:“嗨,剛才是一時沒反應過來,咱想起來了,趙先生送咱的書裏有一部《顏氏家訓》,其中‘雜藝篇’裏顏老先生就勸人下棋不可沉迷,要少下為好,但是他又說什麽‘圍棋有手談、坐隱之目,頗為雅戲’,可不就對上了嗎?”

“是了,‘坐隱’也是下圍棋的雅稱!”秀英不太熟悉元璋誦讀的這一節,不禁對他有些刮目相看起來,“今日你這幾句話出口,當即不俗了呢,失敬失敬!”

秀英笑著向元璋拱手,元璋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忙道:“要想讓咱不俗,恁還是趕緊把棋術給咱傳授一二吧!不瞞夫人說,咱打小就聽姥爺說起過那神仙下棋、觀棋者斧柄爛掉的故事,心裏想著自己也要下一回棋,做一回神仙呢!”

元璋這幾句話又把秀英逗得樂不可支,但她不是輕浮之人,怕失了夫婦禮數,還是竭力克製著自己。她正色道:“這副棋是當初我跟爹爹從家裏帶出來的,平素無事我們父女常弈棋取樂。那黑棋是墨玉做的,白棋是瓷的,選料考究,做工精細,又配以紫檀木盒、楠木棋盤,也可謂是難得的上品了,這還是當年爹爹跟著祖父過集慶路時買到的!我平素不願意翻出它來,怕睹物思人,可是人也不能老活在往昔,何況你若是學會了棋,不僅平素可以拿來消遣,想來也是可以助你思謀用兵之道的,更如那書法一樣,便於你往後跟那些讀書人親近!”

“夫人用心良苦,咱已明白!”元璋內心深受觸動,忙又站起來向外麵額手盟誓,“咱朱元璋此生定不負夫人,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秀英見他這般正經,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了,忙道:“好端端的這是做什麽?若是看錯了人,也隻有我馬秀英自責的理兒,難道還怨誰去不成?趕緊過來聽我講一講棋規跟棋史吧!”

元璋笑著坐了下來,秀英先跟他簡單地說了一下圍棋的章法。這個一點不複雜,元璋很快就記住了。接著,秀英便指著棋盤上的格子說開了:“咱們先來看這個縱橫之局,橫豎各有十九,共三百六十一叉點,因棋子眾多、棋路眾多,雖隻有黑、白兩色,卻可以在弈棋時衍生出無窮變化,是故宋人《棋經十三篇》裏說‘自古及今,弈者無同局’,又有唐人感慨‘人能盡數天星,則可遍知棋勢’!不過,棋盤也有縱橫少於十九的,這個我小時候跟夥伴玩過,我又見那唐時仕女圖裏,也是縱橫十七道,想來女子無力與男子爭勝,隻好玩這等簡易、省時的!”

“敢問夫人,這圍棋起源於何時?”

“對,忘了先說這個了!”秀英莞爾一笑,“相傳‘堯造圍棋,丹朱善之’,也有人說圍棋是神仙所造,還有人說是烏曹所造,總之年代實在久遠,咱們就不管它了!有一成語叫‘舉棋不定’,此典出自《左傳》,乃魯襄公時之事,於今約有兩千年,可見孔子那時就有這東西了!《西京雜記》有載,那漢高帝就沒少在宮中與愛妃戚夫人對弈,不過兩漢弈棋的人還少,女子更是屈指可數!”

“咱也曾親見讀書人弈棋,這裏麵講究可大?”

“那是自然的,凡源遠流長又受士大夫所喜見的物什,多半可以雕出花來呢!這做工、陳設自不用說了,就是落子、拾子都要究盡其妙呢!就是女子也馬虎不得,正所謂‘新樣梳妝巧畫眉,窄衣纖體最相宜。一時趨向多情逸,小閣幽窗靜奕(弈)棋’!往後你跟人對弈,這第一著,就是要從容、鎮定些!”

說著,秀英一手小心地提著衣袖,一手從身邊取了一枚白子,頷首把它放在了棋盤一角的星位上,她的姿態如蜻蜓點水,元璋看了果然覺得甚是優美,於是也有樣學樣取了一枚黑子落到了另一個星位上。

秀英笑道:“這叫‘勢子’,而中心一子不下,原本弈棋是沒有一定之規的,但人們下著下著就摸出了門道,自後漢乃至今日,凡高手對弈,少有不從勢子開始的!這裏還有個規矩,就是白子要先行,究竟是何緣故,我也記不得了,隻好改日再翻翻書了,興許本朝《玄玄棋經》上有載!若是男女對弈,女子多半要取白子,女子棋力弱,正需先行!”

“那棋史上可曾有女高人?”元璋又忍不住插問道。

“棋琴書畫曆來為才女必精的,古來聰慧女子也不少,棋藝高超的想來也不乏其人!相傳南朝有一位東陽女子棋藝甚高,她女扮男裝,遍遊公卿,後來還做了官呢,可惜終究還是被人識破!南宋時有一女子名作‘沈姑姑’,因棋藝高超,成了一位棋待詔!”

“何謂‘棋待詔’?”

“這個嘛,待詔自然是供君王禦用之意,唐時待詔者,有詞學、經術、合練、僧道、卜祝、術藝、書弈等等,這圍棋就是‘書弈’之一種,棋待詔自然有國手之意!”

說著,兩人就慢條斯理地試著下了一盤,僅僅一盤工夫,耗了約莫半個時辰,元璋就有些諳熟棋路了。隻是第二盤才下到一半時,天色就在不知不覺間暗了下來,屋子裏有些看不清了,秀英便慢吞吞地站起身來,笑道:“天色晚了,我也乏了,也該喂飽饑腸了,咱們先‘封盤’吧!晚上掌燈再戰!”

“也好!如今咱圍棋也入了門,往後少不得叨擾夫人了!”

大約是稟賦甚高又整日琢磨用兵之道的緣故,還沒幾天,元璋的棋藝就與秀英不相上下了。而且他還喜歡下快棋,這方麵連老到的秀英也不是他的對手了!不過元璋既醉心於閨房之樂,想著夫婦弈棋的妙處,真是不可勝言,若是那為夫的“當仁不讓”甚至“爭強好勝”,強壓妻妾們一頭,那真是沒有心肝,更不知憐香惜玉了!所以他在後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即便棋藝高了,也不忍心多贏秀英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