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後,重八喝過魏家莊村民擺下的慶功酒,便帶著幾分醉意忙不迭地來找魏老莊主談迎娶大小姐的事情。

在慶功宴上,何師傅眼見重八有些得意忘形,便特意提醒道:“你小子千萬別高興得太早!老莊主就這麽一個女兒,大小姐又生得如花似玉,老莊主必定待價而沽,為大小姐尋一門好親事呢。”

重八被這話消去了一半醉意,忙道:“可是老莊主當著眾人的麵,已經承諾了啊!他怎能變卦?”

“你小子才來一年多,不了解老莊主的秉性。他這個人看似憨厚,實則奸猾得很,在這種大問題上絕不會輕易退讓的,”何師傅不想把話說滿,小聲道,“不過呢,如今世道越來越亂,也難說老莊主不會想得長遠些,招個智勇兼備的好女婿也在情理之中。”

當重八帶著這一線希望麵見魏老生時,魏老生果然不認賬了。他一麵故作親近地撫弄著重八的肩頭,一麵似笑非笑地說道:“重八啊,你昨晚上的表現確實令魏家莊上下豎大拇指!連我這個做莊主的臉上也很有光彩,有了你在我魏家大院保駕護航,老爺這心裏也踏實多了!你看,你也不小了,虛歲二十一了吧,該成個家了……我知道你跟小春那丫頭很合得來,小春自幼服侍大小姐,跟大小姐也算情同姐妹。這樣吧,老爺就把小春收為義女,你就做我的幹女婿。另外,我再賜給小春一千貫寶鈔做嫁妝,從今以後,你們夫婦就可衣食無憂了!”

重八聞聽此言,如遭五雷轟頂,醉意在一瞬間消去了,他急忙辯解道:“老莊主,您昨晚不是說要把大小姐許配給咱嗎,今日如何就變卦了?”

“是嗎?老爺我說過把大小姐許配給你嗎?”魏老生命人叫來了昨晚在一旁見證的家丁,問他道,“五子,昨日,老爺是怎麽跟重八說的?”

“回老爺,您說要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重八!”

“對嘛!”說著,魏老生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裝作一本正經地說道,“老爺我可沒說要把大小姐許配給重八。如今小春已經成了老爺的義女,視同己出,又賞給她一千貫寶鈔作為嫁妝,把她許配給重八,算不算食言?”

“當然不算!”

“好!五子,你先下去吧。”魏老生擺了擺手。

重八被弄得是啞巴吃黃連,一肚子火氣不知往哪兒發泄,隻得幹脆來個不辭而別。魏老生沒有怪罪他的無禮,隻是對著他的背影高聲喊道:“重八,我收你做義子也行!”

大夥都跑來勸重八,要他接受老莊主的條件,畢竟那一千貫寶鈔可是夠普通人吃幾輩子了,大不了再納個漂亮的小妾就是了。

重八卻仿佛受了侮辱一般,麵對這種嗟來之食,越想越氣:“難道我朱重八就是這種賤命,這輩子真的不配娶到大小姐這樣的佳人了?不,咱絕不認命!大丈夫立世,絕不能苟且,絕不能讓別人小瞧!這一次就算了,權當報答大小姐的恩情吧,從此以後,我們就兩清了!”

為了清淨一會兒,重八獨自跑去後山思量今後該何去何從。俯瞰著茫茫大地,重八不禁想起了趙先生曾經給自己講過的“興漢三傑”之一淮陰侯韓信的故事——那韓信年輕時因多次寄食別人家而受辱,可是他誌向遠大,天賦非凡,終成一代武功赫赫的兵家,隻不過韓信太在意漢高祖劉邦對自己的恩情,不忍在關鍵時刻背漢自立,終至慘死鍾室。韓信的婦人之仁固然不可學(他覺得如果自己是韓信,大可以自立,隻是不與那劉邦為敵就是了),但隻要一個人立下遠大的誌向,胸中懷有天下,那麽將來誰敢說自己一定不會成功?不管怎麽說,先拿出點魄力給大家看看吧,這口氣不能就這麽咽下去。

幾天後,重八毅然決定離開魏家莊,永遠不再踏入這塊傷心地。

何師傅很是無奈,勸了半天也沒用,隻得叮囑重八道:“師父還承望著你小子繼承我的衣缽呢,不過師父也看出來了,你小子絕非池中之物,他日必定有一飛衝天之時!隻是到時候,可千萬別忘了師父。”

“師父放心吧,若重八真有發達的一日,一定把您老人家接去孝敬!”

重八告辭時,哭著向何師傅磕了三個響頭,便與費聚一起頭也不回地踏上了返鄉之路……

幾年後,天下大亂,中原混戰不堪,魏家大院終被人付之一炬,何師傅一家也被迫離開了魏家莊,從此與改名“朱元璋”的重八失去了聯係。重八發跡之後曾派人去找過何師傅,希望他到自己帳下效力,可是一直無音訊。

二十年後,朱部人馬打下了河南地區,朱元璋費盡周折,總算找到了何師傅的家人,此時才得知何師傅已經在多年前生病去世了。朱元璋感念師父的恩情,便將其子封為“嘉惠侯”。

回到了闊別三年多的故鄉,麵對那熟悉的一草一木,重八不由得百感交集,心底有說不出的悲楚和喜悅,悲的是二哥、三哥、大嫂、二姐夫等人始終沒有下落;喜的是自己經過這三年多的曆練,已近乎脫胎換骨,從此再不怕會淪為人下人了。

重八家的老草屋已經徹底荒廢了,隻剩下一片殘垣斷壁,院子裏是半人高的荒草,其間隱約可見蛇蟲之類活動的痕跡。此種淒涼景象,真叫人悲淒。

此時此刻,重八突然想到了一首非常貼近心境的古詩: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裏人:家中有阿誰?

遙看是君家,鬆柏塚累累。

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

中庭生旅穀,井上生旅葵。

舂穀持作飯,采葵持作羹。

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

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

所幸鄰居汪大娘母子已經逃荒歸來,汪大娘告訴重八說:“你走後的第二年春上,你二哥就回來了一趟,還給你帶回來一個新嫂子呢!後來他聽說你也去逃荒了,咱這裏的災情也沒有好轉,你二哥也想找你,於是帶著你那新嫂子又走了……”

“那俺二哥後來回來過沒有?”

“聽村裏人說,好像是沒有。”

重八從自己的行囊裏取出一些寶鈔交給汪大娘,汪大娘客氣地回絕。重八挺直了身子道:“大娘,您就收著吧!俺重八在外麵發財了。”汪大娘上下打量了一番重八,便收下了。

重八暫時無處安身,隻得重回皇覺寺,在那裏一麵讀書習武,一麵結交本地的好漢,以備來日互相有個照應,或者幹脆做出一番大事。他跟費聚回來的這一路上,仍然看到很多來自各地、操著各種口音的流民,心裏越發意識到不日必將天下大亂!

費聚先行回了五河,重八在皇覺寺裏待了沒幾天,孤莊村裏幾個兒時的玩伴便聞訊趕來,這其中,湯和與周德興兩人同重八最是相契,而重八更是發現,這兩人的身手也有了很大長進。

相貌魁偉的湯和比重八大兩歲,從小就是村裏的孩子王,在一眾孩子裏是最不安分的,但重八向來不服他,所以兩人沒少打架。對於重八的那股子倔勁兒和愣勁兒,湯和還是有點怕的。

三人來到兒時常來玩的一處山坡上,此時涼風習習,重八不由得感慨道:“想想六七年前咱哥兒幾個還在這山坡上打滾,如今再訪舊地,仿佛做了一場夢一樣,整個人也跟投胎再生了似的。真沒想過,咱們幾個從小玩到大的兄弟還有再見之日!”

“是啊!”湯和放眼看了看四周,附和道,“一場大饑荒,咱們村裏的人死的死,跑的跑,十室九空,慘不忍睹,真沒想到咱們三個從小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夥伴還有故地相見之日!”

簡述過自己這幾年的經曆後,重八便問湯和:“老哥,你這幾年是怎麽過來的?”

湯和有點不好意思,笑道:“你們朱家在咱們當地是外來戶,根基淺,我們的境況多半都要比你家好一些,不過你如今也算因禍得福。我姑父在濠州做買賣,前兩年災情嚴重的時候,我們全家都去投奔他了。”此時的湯和怎麽也想不到,十年後身邊的小夥伴朱重八會殺了自己的姑父。

“哈哈,還好老天爺可憐咱,沒有讓咱餓死街頭。”重八又轉向生著一雙濃眉大眼的周德興道,“老周,你呢,你這些年是如何過來的?”

“我跟著家裏在鍾離縣城投靠我舅舅,他是縣裏的小吏。”周德興直爽地答道。

“果然你們都有好去處,唯獨我們朱家,親戚也都是窮的。”重八苦笑道。

三個人談完了過去,湯和聽說重八武藝大進,於是問道:“重八,你有何打算?不會是想一輩子窩在這鳥不拉屎的皇覺寺吧?”

重八笑了笑,故意打趣道:“我還不好說?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不像你老哥,如今都是拖家帶口的人了。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哪天嫌棄這皇覺寺了,總有收留咱的去處。那你老哥有何打算?”

湯和沉吟了片刻,然後一本正經地說道:“如今的日子太苦了,家小多了真沒法活命。我已經和老周商量過了,我們都投到定遠郭公郭子興麾下。這個郭公人稱‘小柴進’,他仗義疏財,廣交四方豪傑,看來是要做一番大事的。”南麵的定遠縣距鍾離有百餘裏,中間就是濠州。

“哦……”重八來了興致,“定遠還有這等人物?”

湯和盤好腿,向重八娓娓道來:“可不是!這郭公祖上據說是唐代有名的郭汾陽a。郭公之父是個走江湖的風水先生,他家本在山東曹州(今菏澤),行至定遠後聽說本地有一大戶家的盲女待嫁,郭父覺著這大戶家風水不錯,便自告奮勇想要入贅到大戶家。那盲女覺得他還不錯,於是就答應了,後來便生下了三個男丁,老二就是咱們說到的這位郭公子興了……”

a 指唐朝大將郭子儀,曾被封為“汾陽郡王”。

“那這郭公如何成了‘小柴進’呢?”重八又問道。

湯和是讀過幾年書的,他解釋道:“這個我可不太曉得,想來是這郭父半生行走江湖,結交眾多,又為人仗義慷慨,所以家中來往不斷。咱們郭公從小耳濡目染,也就養成了義字當頭的豪俠性子吧!郭公自幼尚慕遊俠之風,渴望名動天下,成為漢代大遊俠郭解一般的人物,所以他為人也是放縱任俠,喜聚賓客。如今投奔到他麾下的各路英雄恐怕已經不下千人了。我和老周先去他那裏投個帖子,也算占個位置,一旦天下有事,我們就跟著郭公大幹一場!”

“那這郭公說不定就是隋唐英雄裏麵的那位山西潞州八裏二賢莊莊主、大隋九省綠林總瓢把子、綽號‘赤發靈官’的單雄信一般的人物了!”重八一口氣說出了從趙先生那裏聽來的這些名頭,也是為了在兄弟們麵前炫耀一番。

“嗯,差不多吧,”周德興在一旁忍不住插言道,“這郭公也很是彪悍勇猛,武功了得,我等三四個人都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呢!”

“好!那你們就先去郭公那裏打前站吧,咱這去不去的都是一樣的。如今咱就先把功夫練好,把書讀好,學成文武藝,再貨與郭公家吧,不急在這一時。”重八是覺得郭子興那裏魚龍混雜,怕就怕沒等起事就先出點亂子。不過,他不想讓兩位發小太失望,於是又推薦道,“咱在五河還有個結拜兄弟,你們倒是可以先帶上他,他去也就等於是咱去了。”

周德興不知重八在顧慮什麽,但這畢竟是掉腦袋的事,也不好強人所難,於是道:“也好,我們先把坑給你占下。說來這幾年咱們當地習武成風,我跟老湯也都練了幾手,隻是不像你經過了名師點撥。但你半途而廢,著實有些可惜!”

重八輕輕歎了口氣,自我安慰道:“這就是命吧,不過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沒什麽可惜的!”

“好家夥!你小子在外麵闖**了這幾年,都會這些彎彎繞了,看來真是半個讀書人了!說不定兄弟們將來的富貴,真的都要仰仗你這個皇覺寺遊僧呢!”湯和拍著重八的肩膀笑道。

在以後的四年時間裏,湯和、周德興、費聚等人不斷來皇覺寺與重八互通消息、切磋武藝。重八也越發感受到了天下紛亂、四方雲動的跡象。他遵照趙先生與何師傅的教導,越發刻苦讀書、認真習武。不過,由於缺乏老師指點,根底淺薄的重八在讀書方麵始終是囫圇吞棗,進益不大,僅略知大意而已;武藝方麵也是一樣,始終未有精進,況且他正值野馬奔馳的年紀,一個人獨處於皇覺寺的陋室之中,難免有時因空虛寂寞而心有旁騖,倒虛擲了不少時光。

重八始終忘不了魏家大小姐那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每每憶起,未嚐不捶胸頓足。他不斷在心裏暗暗發誓:此生就算拚得一身剮,也要娶上比她還要美貌的女子!唯有如此,才算不被人看扁,才算出了在魏家莊被人賤視的那口惡氣,才不負到這世上走過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