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金鍾罩

話說霍桑放出一槍,正打中羅平,鮮血直流,雪白的枕頭和被褥,都變成紅色。羅平卻哼也不哼,動也不動,分明已經死了。

霍桑一見,好生歡喜,暗暗想道:“我恨你這萬惡的羅平,你也有惡貫滿盈之日,今天死在我的手裏。想你平時用盡心機,不知害了多少人命,造下多少罪孽。你仗著有些鬼聰明,時時想出些壞主意,欺騙人家。官廳裏奈何你不得,你卻不提防你自己的黨人,也看你不過,有心作弄你,引我到此,一槍把你打死,替社會上除個大害。”

這時霍桑十分得意,臉上露出極愉快的笑容。

包朗站在旁邊,見了這般,也非常快活。就是那個武少峰也笑嘻嘻地向著霍桑,伸出右手,翹起一個大拇指,道:“不愧是東方的福爾摩斯!但是我以為你的本領,還在西方福爾摩斯之上。因為西方福爾摩斯,直到今日,也不曾捉住那個亞森·羅蘋,你卻能活活地把羅平打死。你的本領,不是更超出一等麽?”

霍桑也笑道:“我還未曾和你客氣,你倒先誇獎我起來了。此番若非你做我們的先鋒,我們哪能走到這裏?恐怕早已踏中機關,被羅平捉住了。這樣說來,這一次的功勞,應當你居第一,才是正理。”

武少峰也不回答,隻說道:“當你放槍的時候,我委實急了一急。因為我們雖然偷走到這裏,沒碰見一個人,但都是我們設法避開他們,才沒遇著埋伏,並非這裏真個沒有人。那麽你的槍聲一響,各處的埋伏,知道有了事變,自然就蜂擁而來。那時我們人少,無論怎樣,終久不能逃出。我們雖已打死羅平,但恐怕我們三人的性命,也必不能保了。”又笑道:“拿我們三條性命,去抵羅平一個人,我們似乎太冤屈了。所以當時我很想攔阻你,怎奈事已不及,你已扳動槍機。可是我並沒聽出槍聲,卻已見羅平中槍而死,我這才明白你用的是無聲手槍。你用心這般仔細,我不由得非常佩服你,相信你果然名不虛傳。”

霍桑也笑道:“那本是你多發急。你想我霍桑探案多年,至少已有了些經驗,如何會冒冒失失,在強盜巢裏,公然放起槍來呢?難道是自己想尋死不成?”

他們二人,一問一答,談得十分起勁,似乎忘卻是在什麽地方。

包朗呆呆地站在旁邊,聽得有些不耐煩,就說道:“這裏也不是茶館、酒樓,有話盡可慢著說。如今我們既已打死羅平,應該趕快逃走,還逗留在這裏做什麽?萬一耽擱久了,他們黨人知道這番情形,趕攏來捉我們,要替他們首領報仇。到了那時,我們雖想脫身,恐怕已不能了。”

包朗這幾句話,倒提醒了霍桑,當下就向武少峰道:“一客不煩二主。你既引我們進來,還請領著我們出去。想你既已棄暗投

明,當然不願再留在他們黨裏,還是和我們一同回去。待我報告警察署,你自然有你應得的功勞。那時論功行賞,你或能得著一官半職,可就能補改前非,做個好人。你意下以為如何呢?”

武少峰露出很懇切的樣子道:“那就好極了!我的用意,本是這樣,但不知官廳方麵的意思如何。這個還得請你霍桑先生從中斡旋。”

霍桑道:“你不必多慮。我想你既幫助我們打死羅平,除去社會上一個大害,社會上的人,必能另眼看待你,不念你的舊惡,準許你改過自新。”

武少峰道:“果能這樣,我就感激不盡了。但是如今我還有個意思,不知你們可讚成不讚成。”

霍桑道:“是什麽意思呢?你且說出來吧。”

武少峰道:“我們雖確實把羅平打死,但若這樣空手回去,有一班人,或者不能相信,還得說我們假裝場麵,欺騙他們。而且藍三星黨的勢力,原來很大,羅平雖是個首領,但以下還有許多小頭目,本領雖趕不上羅平十分之一,但也能擾亂社會,傷害人民。如今羅平雖死,卻包不定他們不再胡鬧。萬一他們真個胡鬧起來,社會上的人,不知底細,就得說:‘羅平既死,藍三星黨沒了首領,當然無形解散,何以他們仍舊胡鬧呢?這顯得羅平並沒有死了,必是霍桑們有意造謠。’那時我們受這冤枉,真個無法洗刷呢!”

霍桑聽他這番話,很有些道理,心下盤算著,也不回答。

包朗卻從旁插嘴道:“你想得周到極了。我們出生入死,好容易才把羅平打死,雖不想社會上的人歌功頌德,但若再受他們的冤枉,我們似乎太不值得。照你的意思,預備怎樣呢?”

武少峰道:“依我的意思,趁這人不知、鬼不覺的時候,把羅平的死屍掮了出去,好讓社會上的人,大家看見。將來藍三星黨縱然再鬧出亂子,社會上的人,也隻能恨那班黨人,可怪不著我們說謊了。”

他說時,兩個眼睛,直望著霍桑,似乎要察看霍桑臉上的顏色,揣測他心中的用意一般。但霍桑是深沉不露的人,無論心裏苦樂,再也不露在臉上,武少峰哪裏能察看得出?

包朗又道:“你雖這般說,似乎很容易,但實行起來,恐怕很費手腳呢。”

武少峰道:“憑著我們三人的氣力,還怕掮不動羅平的死屍麽?”

包朗道:“這個自然。莫說三個人,就是我一個人,也能掮著他飛跑。但是當我們進來的時候,曾遇見幾個黨人,幸虧你和他們打了招呼,他們才不來盤問。萬一我們掮著羅平的死屍,走了出去,再被他們撞見,定要搜查,那便如何是好?”

武少峰道:“這個卻不要緊。有我在此,既能不知不覺地進來,做出這件大事業,就可安安穩穩地出去,完成我們的大功。”

包朗道:“這就很好。遲一刻不如早一刻,我們就到房裏去下手吧。”說罷,兩隻眼睛,四下亂瞧,在那兒尋房門。

霍桑忽說道:“包朗,慢著!你不記得以前的事麽?又這等冒失起來了。”

包朗這才不動。

霍桑又向武少峰道:“我想羅平居心叵測,奸計甚多,大門之內,就埋伏著機關,叫人不敢越雷池一步。他這間臥房裏,自然也有機關,必然來得格外厲害了。不知道你可能曉得這臥房裏的機關麽?”

武少峰笑了一笑,道:“霍桑先生,我雖不是藍三星黨的首領,也不是藍三星黨的小頭目,不過是個普通的黨員,但是黨中行事,我沒一件不曉得。慢說這些機關,我更能曉得清楚,而且這間臥房裏,並沒有什麽厲害的機關,隻有一兩件,是很容易破除的。因為羅平常說,從大門起,直到他的臥房門外,總有二三十道機關,無論什麽能人,也必不能一一飛過,直到他的房門前。所以他在臥房裏,隻設下一兩件機關,應個景兒罷了。他這層意思,說破了很為明顯,但是常人再也料不到。慢說常人,就是你霍桑先生所料想的,也適得其反。於此可見羅平的思想,實在高人一等了。”

霍桑點點頭道:“你說他房裏隻有一兩件機關,但不知究是什麽機關,你可能去破掉麽?”

武少峰道:“這有何難?就請你們隨著我來,看個仔細便了。”

當下霍桑和包朗就跟著武少峰走,隻向右手轉了一個彎,就到了一間客堂。

這間客堂,麵積不大,陳設得卻很精雅。

武少峰走到客堂中間,就站住腳,回頭笑向霍桑道:“已經到了。你們去敲開羅平的房門吧。”

霍桑和包朗聽了他這話,都向四下裏瞧,隻見牆壁上都掛著圖畫,並沒有房門的形跡。

包朗的經驗,究竟還淺,不免有些奇怪。

但是霍桑卻毫不為奇,很為安閑地說道:“這必是暗門,隻須按在彈簧上,那門自然就開了。”

於是武少峰也不再說什麽,就走到上首一幅山水畫麵前。

這幅山水畫旁邊的牆上,釘著一排七個黃銅的衣鉤。這本是人家普通用的東西,原不稀奇。但是武少峰伸手拿住第五個黃銅衣鉤,隻見向下拉了幾拉,就聽得呀的一聲,那幅山水畫立刻不見了,卻現出一道門來。這一扇洋式的門,卻緊緊關著。

武少峰又回轉身來,向著霍桑和包朗道:“如今房門是已經尋到,但是要推門進去,還得費些事呢!而且當這門開時,就有機關現出,不知道的人,必然性命不保。你們且看我去破法吧。”

他說完,就又走到房門前,抬起一隻右手,在門旁邊的鑲板上麵,不知怎樣一弄。說時遲,那時快。他的手方才和這鑲板接觸,他的身體,早已跳到旁邊去。

他這一跳,腳還未著地,那門果然大開,裏麵卻顯出一個身材高大的人來,兩隻手捧著一柄明晃晃的刀,刀鋒朝外,似乎要刺殺人的一般。

當下霍桑和包朗見了,倒吃了一驚,以為這高大的人正是黨人。他既從房裏出來,必已曉得羅平被人打死,再見我們都是生人,必不肯輕輕把我們放走,雖有武少峰在旁邊打招呼,恐怕也無濟於事。這便如何是好?

正自心下發急,隻見武少峰已慢慢地走過來,說道:“你們看這個木頭人,做得好也不好?活脫和真人一般無二。再看他手裏拿著那柄刀,也曾用毒藥浸過,隻須碰在人的皮膚上,流出一些血來,那人的身體裏麵,就已受了毒氣,不出三天,包管皮肉潰爛,一命嗚呼。所以不曉得這種情形的人,雖然走進大門,闖過二三十道的機關,到了這裏門前,再假定這人能拉開那幅山水畫,按在門旁的鑲板上,但是閃躲得慢一步,還是逃不出個‘死’字。你們想羅平的種種防備,總算周到極了。但是他於萬分周密之中,總不免有些疏忽,就有了我這害群之馬,破了他的機關,送了他的性命。”說時,微微笑了一笑,又道:“如今門已開了,機關也已沒有了,趕快一同進房去,掮起羅平的死屍,離開這個虎穴龍潭吧。還是我來引路。”

於是武少峰在前麵走,霍桑和包朗緊緊跟在後麵,走過那個木頭人,就到了房裏。

霍桑見這間臥房,種種陳設,和常人的臥房無二,並無稀奇出色的所在。再看羅平躺在**,麵色慘白,和死人一般,傷口裏的血,還是流個不住。枕頭和被褥染血的地方,比較方才在窗外看時,又大了不少。

這時包朗忽然恨恨地說道:“羅平呀,我們為著你冒了多少險,吃了多少苦,一條性命,幾次三番,險些兒送掉。我恨你的心,真個達於極點了!如今托天之福,有你的黨人,做我們的引導,把你打死。這原是冤冤相報,也可稍出我心中的恨氣。羅平呀,現在我們站在你的麵前,你為何響也不響,還閉上眼睛,不瞧我們?既不請我們坐下,也不請我們吸煙,卻隻管把你體內的鮮血,送了出來,難道你叫我們把你的鮮血,當作美酒喝麽?”

包朗自言自語,好似瘋子一般。

武少峰卻拉了他一把,道:“你敢是發瘋了麽?他是死人,你和他說些什麽?趕快來扛他的死屍吧。”

包朗這才和武少峰走到床前,霍桑也跟了過去。武少峰又揭去羅平身上蓋的被,隻見羅平隻穿了一身單衫褲,彎腳躺著。

武少峰又向霍桑道:“我來抬他的兩隻腿,請你去扛著他的頭,再請包朗先生提起他的腰。我們三人,先把這惡魔的死屍,移到地上,再讓我來揩幹他身上的血,拉一條單被裹將起來,掮在我的肩上,一同走出去。倘能不遇見黨人,那是再好沒有。萬一遇著,待我隨機應變,掉上幾個槍花a。隻要賺出這裏的大門,那就不怕什麽了。我們快些動手吧!耽擱的工夫,已經不少,緊防著有人來,那才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呢!”

當下霍桑和包朗就依了武少峰的話,各站了地位。

正要動手,包朗忽然又道:“霍桑先生,扛頭很費氣力,你讓給我扛,你來提起他的腰吧。”

於是霍桑和包朗互相換了地位,這才動手。扛頭的扛頭,提腰的提腰,抬腿的抬腿。

正在這個當兒,霍桑忽見武少峰的臉上,露出很難堪的笑容,兩隻眼睛當中,也射出一派凶光,直落在霍桑和包朗的身上。

a 掉槍花:方言,亦作“掉花槍”,比喻施展詭詐手段;耍花招。

霍桑是何等樣機警的人,見他這副神情,就知道必有禍變,連忙喝住包朗莫動手,卻早聽得頭頂上麵,“嘩啦”了一陣響。再抬頭看時,隻見天花板上,已露出一個大窟窿來。從這窟窿當中,有一件漆黑的東西,正向著他的頭,壓將下來。

霍桑料到必是什麽機關,忙偏著身子,想躲了開去。

霍桑固然是敏捷得很,但那件黑東西,壓下來時,也非常地快,不等霍桑讓開,早已將他壓住,而且連包朗也壓在當中,可是身上並沒一些痛苦,兩手兩腿,仍舊能夠自由,外麵的情形,也能看個明白。

原來這並不是壓板,也不是閘木,卻是一個大罩子。

這罩子用很粗的鐵絲編成,分量很重,平時藏在天花板裏,一些也看不出。有一個起落的機關,裝在那張床的橫頭,隻須有人按了這機關,天花板能自行移開去,這鐵絲罩就落將下來,好似一口大鍾,把站在床前的人,罩個正著,任你身子敏捷,也來不及避讓。這本羅平自己發明,埋伏在這裏,羅平又替它起了一個名字,叫作“金鍾罩”,如今卻把霍桑和包朗罩住了。

霍桑在這金鍾罩裏,看見武少峰笑嘻嘻地道:“你們快來和我抬起羅平的死屍呀!為何站在那兒,盡管不來呢?咳!可憐你們二人真個無用,又上了我們的當了。如今請你們在這裏麵,稍等一刻,待我去報告首領,聽他如何處治。”他說著就走了。

這裏包朗向霍桑道:“我們怎麽處處上他們的當?如今又被他們捉住,不知可能再逃走麽?方才武少峰說去報告首領。羅平既已被我們打死,他們還有第二個首領麽?”

霍桑道:“你真是呆極了!事到如今,你還把那**的死屍,真個當作是羅平麽?那必定是假的,他們特地設下,引誘我們罷了。”

包朗道:“那個死屍,縱然不是羅平,也必是個真人,你看那流出來的鮮血,是不能假造的。”

霍桑道:“據我看來,或者也是假造,或者竟是真人,這時卻判斷不定,等到後來,自能明白。”

他們說時,又忽見床的橫頭,現出一個小門,走出幾個人來。

為首的那人,正是羅平。再除去方才那個武少峰之外,其餘的都不認識。

羅平笑向霍桑道:“霍桑先生,你又來了麽?你既時常要來,為何來了不久,又要逃走呢?但是你這一番來了,我定不放你走了。”

當下羅平吩咐把這金鍾罩仍舊起了上去,放在天花板裏,又命人將霍桑和包朗都捆了,帶到他的辦事室去。

於是霍桑和包朗的手上,都被繩子捆緊,由他們押到羅平的辦事室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