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盤雞毛菜

小時候,我愛吃雞毛 菜。

不過那時,我媽喊它湯白 菜。

她總說:“這白菜多嫩,隻適合做湯。”說這話時,她常倚著門,腳和腳在換鞋,手和手放下拎包、塑料袋,塑料袋裏是新鮮的“湯白 菜”。

解開草繩,把黃的、爛的、在水中浸漬久的葉子剔 盡。

我媽不會做飯,隻負責飯前準備飯後收拾。我爸下班總要晚些,等他到家,廚房裏原材料已在案板上、瀝幹水的籃子裏等 待。

端上桌的,總是一大盤清 炒。

“這白菜多嫩,隻適合做 湯。”

我媽的意思是太奢侈了,就像蕾絲本是花邊,卻大幅用來做裙子。每每聽到這,我便連飯都倒進盤子裏,星點菜湯都舍不得浪 費。

最累、最需要用食物解乏時,我一定會想到 它。

高考結束走出考場,烈日下,鐵門打開,家長們一擁而上,認領自己的孩子。我清楚地聽見有人說:“我要吃豬頭肉!”我也馬上報菜名,向我爸強調“清炒”,並補充:“再燉個排骨,解 素。”

及至成年,離開家鄉,來到北京,我仍如 此。

很多次加完班,去簋街夜宵,燈火通明、亮如白晝,麻小、烤魚堆滿桌,滿眼是辣椒,我總會喊:“服務員,加個雞毛 菜。”

各式飯局,各色人等,有它在,我便安心。這頓飯,總有下箸處,能下箸,不想聽或不想談時,就有機會規 避。

我在這個城市最好的朋友,一男一女,都是發小,認識超過二十 年。

先說女的 吧。

我們幾乎同時來到此地,做相似的工作,一切經曆如複製對 方。

一次,相約晚餐,她指著雞毛菜,疑惑地問我:“這不是湯白菜嗎?我在北京一直沒吃上,原來它叫‘雞毛 菜’?”

我大驚,抓住她的手,不住搖晃,一再確定“湯白菜”這幾個字,我原以為這是我媽專屬的昵 稱。

這時,我們都新 婚。

一人一筷,談起各自的婆家,分屬一南一 北。

而我們的家鄉,尷尬地處在南北之間,也就不南不 北。

發小苦於風俗不一 致。

我則煩惱永遠吃不到一起去,比如這雞毛菜吧,地處南方的家人菜譜裏沒有過,更無從談欣 賞。

我們約定,並十年來一直遵從約定: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見麵,見麵就點菜,點一桌子遠離家人、隻有我們愛吃的菜,比如雞毛菜。這是沉默的抗爭,也是消解鄉愁的方式,每每盤子空了,我們那些婆婆媽媽的事與結也在閑談中漸漸消 散。

再說說男 的。

我們在泡泡、QQ、MSN、微信時代,都分別取得聯係又斷 過。

最近一次接上頭,是在回老家的火車上,我們欣喜地拍打對方的肩膀,如小時 候。

在餐車,他在菜單上發現雞毛菜,並念了出來:“我媽說,每次看到你媽專門去買,就知道你回來 了。”

“噢,那你還愛吃豬頭肉 嗎?”

刹那間,數年的音信杳無,成人後的各走各路,都像未發生過般,我們還是烈日下,一臉鬆弛與疲憊的少年,時光永遠定格在那個夏 天。

今天,我招待一位來自河南的客人,席間又點了道雞毛 菜。

客人是美食家,他點評:這道菜,最好清炒,油少,盛在盤子裏端出來,莖與葉的顏色相近,用筷子夾,再多,也與“坨”字無 關。

我笑,一些菜如一些人或事,是人生的基本盤、生活的基本款,我近乎強迫症似的需要,隻為它/他們的存在因熟悉、因久遠、因習慣給我安全 感。

“我最愛雞毛菜的,其實是聲音,用牙磨切,會有輕微的‘咯吱’聲,像冬夜走在雪地裏發出的聲響。每每如此我便覺得,這是人和植物最美妙的融合。”我解 釋。

這是人和食物最美妙的融 合。

在異鄉的第一個家,就是你在這個城市的老 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