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再見

一日,我接到一通電話,來電者春鵬,是我以前的學 生。

我們做師徒時,他十六歲,而今二十八,自然,電話內容與課本無關。“我想谘詢點情感問題。”他 說。

原來,春鵬做了一個 夢。

夢中,他邂逅了高中時暗戀三年的女 生。

女生叫小艾,穿粉紅百褶裙,站在窗台上,正拿一塊抹布擦玻璃,她的身邊還有個女孩,但麵目模糊。春鵬路過她們,小艾一如既往地沒注意到他,可麵目模糊的那位卻喊:“春鵬,再不說就晚了 啊!”

下一個場景是校門 口。

“我一定等了她很久,以至於夢中,她都換了一身衣服,”隔著話筒,我聽出春鵬的黯然,“是校 服。”

小艾終於出現在春鵬麵前,他鼓起勇氣說:“嗨!小艾,我們認識一下吧!”小艾沒有拒絕,但很快被剛才的同伴拉走,她們似乎趕著去做什麽,小艾擰身、回頭,留下一句話:“何春鵬,再見 啊!”

春鵬醒來,眼角有 淚。

他身在濟南一家酒店的標準 間。

醒來前的最後一幕如此真實,真實到十年前確實發生過:填報完高考誌願,春鵬守在合肥九十九中的門口等小艾,小艾穿著校服走來,他向她示好,表示想進一步交往,可小艾被同學拽走。臨走時,小艾喊了春鵬的名字,也是唯一一次,她說“再見”,可此後他們再也沒 見。

回到酒店標準 間。

春鵬覺得胸悶,他打開窗戶透氣,回想起高中三年,早操從未缺勤,隻為轉體運動時,小艾的眼神正好能碰觸到他的;他好好學習,就為了在學校紅榜上有自己的名字,小艾能看見;他們上學、放學同坐一路公交車,卻幾乎沒說過話,他最愛做的事就是在公交車上默默凝視小艾的側影,小艾習慣將頭發別在耳後,她的耳根雪白,耳垂如貝 殼……

春鵬越發透不過氣 了。

“老師,我忽然恨起自己的懦弱,恨十年前,為什麽碰到喜歡的女孩不敢去追,好不容易去表白,受點挫就完全放棄……我甚至連她考上哪所大學都沒敢打 聽。”

“那麽,你想問我的是?”聽完春鵬的夢,除了悵然,我不知還能做什 麽。

“我該去找她 嗎?”

“你能找到她 嗎?”

“找到了,她會不會覺得我唐突、滑 稽?”

春鵬似乎不擔心“找”本身,更擔心夢中情人對他的觀感。他更透露遺憾的核心:其實,他感覺小艾也喜歡他,理由是“高中那會兒,我騎車,她的閨密也騎車,她不騎,但放學時會一起走,如果時間把握得好,我們會在車庫裏遇上”。“有一次,我們的車停在一排,我低頭解鎖,抬頭的一刻發現她在看著我,背對著她的閨密。我們的視線交會後,她仿佛驚到了,迅速轉身麵向她閨密那邊……”春鵬長歎一聲,“但,畢竟十年 了。”

是啊,十年了。用港劇腔說,人生有幾個十 年?

可是十年,你都沒有忘記一個人,她還會入夢。夢回,還會讓你透不過氣,透不過氣,不是因為結束,而是因為從未開始……且春鵬強調他後來的兩任女朋友都像小 艾。

我想了想,鼓勵他:“去找吧,就當完成一個心願,或者說,解開一個心 結。”

春鵬滿意地掛斷電話,我看,他需要的隻是我幫他說出心 聲。

幾天後,他報告進 展。

他聯係上幾個同學,包括隔壁班即小艾班的班長。他旁敲側擊,有無人和小艾有聯係,他的司馬昭之心如此明顯,人們的反應是,“春鵬,你不是暗戀小艾吧”“你的反應也太慢了吧”“先請客,再幫忙”。小艾班的班長倒是爽快,“有,見麵詳 談”。

幾個月後,春鵬向我提起那場“詳 談”。

他欣欣然赴約,觥籌交錯間,拽拽班長的衣襟:“那個,小艾的電話?”班長慢條斯理地從西褲口袋摸出手機,翻閱通訊錄,咕嚕咕嚕報出一串號碼,春鵬起碼讓班長重複了三遍才確定無誤。然後,他謊稱去洗手間,在走廊撥通那串號碼,他忐忑地喊了一聲:“是小艾嗎?”話筒的另一端傳來一陣哄笑——他被班長捉弄了,班長隻是把自己的另一個手機號給了春 鵬。

還好,不算顆粒無 收。

通過班長,春鵬弄清楚了小艾後來上的哪所大學,學的什麽專業,最後一次出現在同學中是什麽時候。一度,春鵬總泡在豆瓣的武漢大學小組,他發了帖問:“誰有××級考古專業小艾的消息?”他用真名注冊的ID。

此後,他還得到了小艾的通信地址——高中畢業紀念冊上的。那地址屬於某企業,他在腦海中爬梳,梳得一個遠房表舅也在那兒。果然,表舅是小艾父母的同事,表舅對小艾一家還有印象:“老艾退休了,他閨女聽說在海南工 作……”

從濟南到合肥,從武漢到海 南。

春鵬在心裏走過千山萬水,人也走 過。

他春節去了海南,專門在“天涯海角”處留影;他還登錄了海南各旅遊局、博物館、圖書館的官網,查閱它們的工作人員名錄;他用各種搜索引擎搜六年來海南各城市公務員、事業單位人員錄取名單——他窮盡想象判斷小艾憑專業可能找到的工作。等他真的找到小艾時,距第一次給我打電話,已近一 年。

“我們坐在大圓桌前,同桌的起碼十五口。”春鵬顯得很感 慨。

一年來,關於春鵬“瘋了”似的找小艾,傳遍他們的同學圈,大家有力的出力,有建議的出建議。最後,某企業家同學提醒,要不要去工商局查查——真的,查到小艾現在是某咖啡館的老板。就這麽,他們江湖再見 了。

大家為他倆攢了局,並安排他們坐一 起。

“看得出,她很緊張,她還記得我……她已經結婚了。大學畢業後,確實在海南待過一段時 間。”

“我沒敢問她喜歡過我嗎,也沒表白。我送她回家才發現,原來找她這麽久,她家和我家打車隻有十分鍾 路。”

“由此可見,就近入學就是好,方便初戀們成年後快速找到彼此。”我打 趣。

春鵬給我看那晚他們聚會的照片,恕我眼拙,十幾個人中,我看不出此女和彼女有什麽區別,待知道誰是小艾,也沒看出她有什麽特別 處。

但在春鵬心裏她仍是特別的 吧。

“她說話時,還是習慣性地把頭發別在耳後,我還是心動。”春鵬收起照片,兩手一攤,像完成什麽任 務。

“那麽,現在你打算怎麽辦?”我準備了一肚子別破壞別人家庭的大道 理。

春鵬沒說話,他隻是點開小艾的微信朋友圈給我看,她的每一條動態、每一張照片下都有春鵬獻的心、點的 讚。

那晚,春鵬送小艾至她家樓下,互相留了聯係方式。小艾扭身進單元門,裙子旋成一個圓,她揮著手:“何春鵬,再見 啊!”

他的眼淚噴薄而 出。

“我已經圓了夢,不再是那個懦弱、受挫便停滯不前的少年。這一路,我搜集她的履曆如複習我的成長,尋找她的下落,已昭告天下我的心意和勇 氣。

“從此,看到她好,就好……看到她即時更新,仿佛我們一直作 伴。

“也許,找遍天涯海角,就隻想給她、給自己點個讚 吧。”

春鵬嗬嗬 笑。

在你掌握主動權的傷害行為中,你心裏激發的惡,終有一天會讓你無法挽回,無顏麵 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