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般配的夫妻

一九九二年的暑假,我住在舅舅家。一日,我去舅舅廠裏的圖書館借書,遇到一個圖書管理員,姓張,很凶。她的麵部線條僵硬,鷹鉤鼻子,顴骨很高,眼神裏滿是戾氣,眼睛從鏡片後惡狠狠地看著 我。

我想借《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這是暑假作業“課外閱讀”要求的。她轉身走進滿是浮塵、由排排書架組成的幽暗長廊,再回到我麵前時,拿著兩本書,冷冰冰地說:“唔,這本也不錯。”“這本”指的是《老殘遊 記》。

晚飯時,我和舅舅談起我在圖書館的奇遇。舅舅停了筷子,歎息:“前兩年,小張還挺水靈的。現在,人很古怪,不笑,見人也不打招 呼。”

水靈靈的“小張”是如何變成圖書館怪阿姨的?我好奇不 已。

漸漸地,我從周圍人那裏了解到,張阿姨是附近郊縣人,連續三次高考落榜,終於灰心放棄。經人介紹,她嫁給了國有大廠的車間主任老關,大她十來歲,但在外人眼中已是“飛來橫 福”。

她的農村戶口變為城裏的,從無業到有業,先做工人,後來因為有點文化去了圖書館;她的兩個弟弟也被帶進廠裏工作;老關還分了一套四居室,他、張阿姨、孩子、兩個弟弟住在一 起。

廠裏工會的李主席就住在舅舅家對門。老關找他“告狀”時,李主席用“作”來形容張阿姨:“怎麽看,你都是一個合格的丈夫!沒有你,哪能有她?好日子過多了,過渾了!”這天,隔著牆,我聽見李主席拍桌子的聲 音。

而老關也扯著嗓子喊:“寫寫寫,寫什麽寫?老子要不拿皮帶抽她一頓,她還在那兒天天寫,還想往外麵跑呢!”

“不過打人總是不對的。”李主席批評老關,“行了,你回去吧,我再做做她的工 作!”

關門、咳嗽、吐痰、趿拉著拖鞋重重落在樓梯上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李主席的愛人出來倒垃圾時,左鄰右舍也相繼開門,問:“老關家還在鬧離婚?”

“嗯……不說話有倆月 了……”

“寫”和“抽”是此次我竊聽的最大成果。“張阿姨寫什麽會被抽?”我問舅舅。舅舅看了我一眼,文不對題地答:“你倒是可以拿作文請張阿姨指點指點,她的文章可是上過雜誌 的。”

還沒搞清楚張阿姨“寫”什麽,我就親眼看到她被“抽”了。一個下午,老關衝進圖書館,躍過矮櫃,扯著張阿姨的頭發就往外拖,全圖書館的人都來看熱鬧。館長有些尷尬地搓著手:“老關,你這是幹什麽?告訴你消息,不是讓你來打人的!”所謂的消息是扔在地上、被撕成兩半、蓋著公章的錄取通知書,來自北京某文學 院。

老關繼續罵罵咧咧,在眾人麵前表演他做丈夫的威風。被打的張阿姨沒有哭,也沒有鬧。但是當天深夜,她家所在的樓裏一片人聲,救護車來了又走,老關忙上忙下,命令妻弟們幹這幹那——張阿姨喝了一瓶花露水自殺,被送進醫院搶 救。

據說,上次關家鬧出這麽大動靜,還是一年前。當時,張阿姨受邀去桂林參加筆會——她自高中起寫稿,寫了十幾年,終於發表了幾篇有影響力的小說。老關不許她去,而她執意要去。半個月後回到家,被老關用皮帶一頓好抽,全廠都聽見了她的慘 叫……

“哪個過日子的人,不要孩子不要家,出去和一幫男男女女鬼混半個月?”一個觀眾複述老關的說 法。

“其實,老關就是怕管不住她。”另一位觀眾解釋 道。

“鬧離婚鬧了一年,按理說,不寫就不寫,不去就不去,多好的日子啊……”眾人慢慢散 了。

“她不是還有兩個弟弟嗎?怎麽不幫她?”睡前,我輕輕 問。

“她娘家人都指著老關翻身呢,哪裏敢得罪他!”舅媽輕輕地回 答。

沒等張阿姨出院,我就回了鄰城的家,之後再也沒有她的消 息。

再想起她,已是二十幾年後。我坐舅舅的車回老家,窗外的風景半小時沒換過,舅舅擰開廣 播。

電台主持人正發起話題:“你和你的丈夫或妻子般配嗎?你認為夫妻間最大的不般配是什麽?”接著,主持人念聽眾來信(短信),大家關於不般配的答案莫不如是——家世、年齡、職業、容 貌……

我也在腦海中搜索我見過的不般配夫妻,忽然就想起了張阿姨,問舅舅她的結局。舅舅說:“出院後,她腦子就有些糊塗了,回家靜養,沒再上過班。後來,館長很後悔。他說,那天小張來找他蓋章,說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不知是說離開老關,還是別的。”這個結局讓我痛 心。

現在的我和當年的張阿姨差不多大。回顧那年夏天看到的事:午後的毒打、被撕破扔地上的錄取通知書和花露水引發的夜間喧嘩……張阿姨和老關是我見過的最不般配的夫 妻。

最大的不般配,是彼此的世界完全不同;而最大的災難,是不同的人簡單粗暴地逼著你和他相 同。

那個夏天發生的事,給我巨大的衝擊:看似穩定的一切都可能毀於一旦,但綁定兩人的那根線韌勁十足,令我動容,從此以後,我相信世間真的存在這根 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