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經過這一番議論之後,我把手表一看,已經快要一點鍾了,但是徐閑雲所說那個姓張的,卻到底杳然不來。

這時候大家的目光,都注射在徐閑雲一個人身上。不但劉子明和吳德奎,非常起疑,就是我的心裏,也以為閑雲這個人,很有些可疑,決不能輕易把他放過。

但是李飛卻默然無語,盡著在房裏踱來踱去,好像另有什麽心事一般。

踱了一會,他忽然把徐閑雲一拉,兩個人一同走出房外。我覺得很詫異,便也跟著他們出來。

那甬道的中間,本來有一方會客的所在,李飛把徐閑雲拉到那裏,大家一同坐下,他便很鄭重地對他說道:“你可知道你的危險嗎?吳絳珠失蹤這件事,大家都以為你是個最重要的嫌疑犯,這兩天所發現的種種情形,都足以造成你的嫌疑。我替你想想,真是不幸極了。但是這件事很關係你的前途,你總得設法辯明才好呀!”

徐閑雲很焦灼似的說道:“可不是嗎?我看他們的心裏,簡直把我當作擄人勒贖的凶犯,這真哪裏說起?我這兩日,非但做了囚犯,還要做嫌疑犯,可算得是平白的晦氣。現在我也沒法去掉他們的疑心,隻有希望你把絳珠尋出來,方能替我辯明冤枉!你對於這一件事,到底可有一點把握嗎?”

李飛搖著頭道:“還沒有什麽把握哩!但是我倒並不疑心你,大家以為可疑的地方,我卻以為反可證明你是個無罪之人。現在我要問你,你與絳珠,是十分親近的,究竟她那裏還有什麽線索,可以根究嗎?”

徐閑雲想了一想,陡然想起了一樁事來,他便低聲對李飛說道:“現在有一件很秘密的事情,我不能不告訴你了!這件事我已經答應了絳珠,替她代守秘密。現在絳珠失蹤,我又受了重大的嫌疑,事到如今,也顧不得了!現在我要問你,絳珠的生身父母,究竟是誰,吳德奎可曾同你談過嗎?”

李飛道:“他說絳珠是用錢買得來的,她的生身父母,已經不知去向了。”

徐閑雲搖頭道:“這都是吳德奎的胡說,我老實告訴你,絳珠的父母,還好好地住在蘇州哩!絳珠本是蘇州人,她的父親姓林,名字叫作林藹庭,向來是做機帶生意的,小本營生,家中十分貧苦。絳珠有兩個姊姊,一個兄弟。她父親因為食指太繁[8],家累太重,把她養到五歲,就讓她的舅父張道生領去,作為女兒。

“那張道生是個專做戲衣生意的,在天津開了一爿戲衣鋪。吳德奎這時候正在天津唱戲,常到張道生的鋪裏來定戲衣,所以大家就認識了。後來絳珠七歲的時候,張道生得病而死。他的老婆向來不守婦道,姘著一個唱武生的,道生一死,她就把鋪子盤給別人,又把絳珠賣給吳德奎,得了三百塊錢,跟著那個唱武生的跑了。從此以後,絳珠就改姓了吳,學習那歌舞的生涯。

“絳珠離開她生身父母的時候,究竟年紀還小,不十分記得清楚了。至於林藹庭夫婦,卻仍在蘇州,自從張道生死後,音信杳然,也不知道他那個女兒,究竟死活存亡。因為沒有可以打聽的地方,也就隻得把她丟開了。

“直到去年八月裏,張道生有一個侄兒名叫阿炳的,回到蘇州,向林藹庭說起絳珠,藹庭方得到他女兒的下落。阿炳十四五歲的時候,在張道生的戲衣鋪裏做徒弟,所以對於絳珠的身世,很為清楚。這十年之內,他一向在北京做事,直到去年方才回到南方。

“那時候絳珠在京津一帶,已經紅得不得了,包銀可以賺到兩千塊錢一個月了。阿炳知道絳珠就是林藹庭的女兒,所以回到蘇州,就把絳珠現在怎樣得意的狀況,講給藹庭聽,一麵又攛掇他趕到北京去,把這棵鑲樹子奪回,一輩子靠著她,可以吃著不盡。

“藹庭聽信了他的話,就向人家借了一百塊錢,同阿炳兩個人,趕到北京,找到吳德奎家裏,和他大起交涉,要想把絳珠領回。但是藹庭跑到北京去,人地生疏,先就吃虧,哪裏鬥得過吳德奎呢?吳德奎給他一百個不承認,藹庭無憑無據,硬不起來,反被吳德奎指他是冒名訛詐,要把他送到警察局重辦。後來總算經旁人解勸,把他逐出大門。藹庭無法可想,隻得忍氣吞聲,回轉蘇州。偷雞不著蝕把米,倒白白地花了百把塊錢。

“以上的話,都是絳珠暗地裏告訴我的。絳珠眼見她生身的老子,被師傅驅逐出去,不能相認,心中覺得老大的不忍。後來不知怎樣,她打聽得林靄庭住在蘇州盤門內羊腸巷六十四號,她就把自己私蓄的一百塊錢,寫了封信,寄給他父親。這封信還是我替她寫的哩!這一件事情,除她之外,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她恐怕被師傅知道了,惹起糾葛,所以千叮萬囑,叫我嚴守秘密。現在絳珠忽然失蹤,我又受了重大的嫌疑,所以我不得不把這種情形,講給你聽了。”

徐閑雲說完之後,李飛點頭道:“你剛才所講的情形,倒是一種重要的關鍵。吳德奎既然托我偵查,卻還要瞞我,絕不與我提起,怪不得我無從下手了!現在請你到房裏去,把吳德奎一個人叫出來,我有話問他。”

徐閑雲答應著去了,隔了一會,吳德奎來了,李飛請他坐下,正色道:“大凡一個人托偵探辦事,就好比請醫生看病一般。請醫生看病,必須將病源說明,方能對症下藥!托偵探辦事,也得將案中的關鍵,細細表明,不能隱瞞一點,那才可以著手偵查。現在你請我偵查絳珠的蹤跡,卻把許多要緊的關鍵,瞞著不談,教我在暗中摸索,怎樣能查得出來呢?”

吳德奎愕然道:“我沒有隱瞞什麽呀!”

李飛冷笑一聲,就把徐閑雲剛才所講的話,傾箱倒篋,一概都說了出來。

吳德奎見李飛都已知道,料想不能隱瞞,隻得點頭承認道:“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必瞞你,絳珠的確是林藹庭的女兒。但是當時張道生的老婆得了我三百塊錢,已經把她賣絕給我了,所以藹庭想來認領,我當然不能承認。我把這女孩子領到這步田地,也費了許多心機,倘然平白地給她老子領去,在情理上也有些說不過去呀!”

李飛道:“你所說的,也有理由。但是他們骨肉至親,你硬不許他們相認,覺得也不是正理。現在這一個問題,倒可以不必談了。你自己仔細想想,這一回絳珠的失蹤,與她父母可有什麽關係嗎?”

吳德奎道:“一點沒有關係,這一層我倒可以擔保的。要是果然有點關係,我也早已同你說明了。”

李飛詫異道:“你怎樣知道他們一定沒有關係呢?”

吳德奎道:“絳珠的失蹤,是被中華大同會的匪徒劫掠去的。他們已經寫信來訛詐,當然不必再疑心到別人身上去了。至於林藹庭夫婦,他們仍在蘇州,昨天還有一封信來,並未知道絳珠被劫,怎樣能疑心到他們身上呢?”

李飛詫異道:“林藹庭昨天有信來嗎?他信中說些什麽?你可能給我看嗎?”

吳德奎在身邊掏出一封信來,授給李飛,李飛接過來,與我一同觀看。

那信麵上寫著“上海馬霍路仁美裏二十四號吳絳珠女士親啟”,一麵寫著“蘇州林緘”四個字。那信裏寫的是:

絳珠吾兒知悉,前天有人來說,我兒已經到了上海,明年在天聲舞台唱戲,我心中十分快活。你的身體,想必安好。我同你母親都好,不必記念。我年內事情太忙,不能分身,明年正月初旬,一定到上海來看你。你師傅蠻不講理,十分可恨,明年到了上海,我再與他論理便了。

父字十二月廿二日

李飛把信看完,又把那信箋信封,反反複複地看了一回,忽然微微一笑,好似發現了什麽秘密似的。我與吳德奎呆呆地看著,不懂他什麽意思。

李飛想了一想,便對吳德奎說道:“這封信暫時放在我這裏吧!我還要研究研究哩!”

吳德奎點頭答應,李飛把手表一看,站起身來道:“啊呀!時候不早了,已經兩點一刻,我們可以回去了。”

於是我們仍舊一同跑到那三百二十一號房裏,這時候房裏幾個人,正在紛紛議論,大概言語之中,都注意在徐閑雲身上。閑雲在房中踱來踱去,覺得非常沒趣,等到我們踏進房去,便把他們的談鋒截斷了。

劉子明忙問李飛:“你們研究得怎樣了?”

李飛搖頭道:“現在還沒有什麽頭緒,但是我可以替閑雲作保證,他是一定沒有關係的。現在時候不早,我們大家還是回去吧!這件案子,很為曲折,等我把案情偵查明白,再來報告你們便了。”說著便挽了我的手,向眾人告辭。

眾人見他這樣說,大家也就一哄而散。

李飛回到家裏,便對我說道:“明天一早,我還得到蘇州去走一趟哩!大約當天就可以回來,家中快過年了,事情不免忙一點,你可以不必去吧!橫豎我就要回來的,等我回來之後,再詳細講給你聽吧!”

我也無可無不可,當時就答應了他。

第二天早晨,他一早起來,打了個電話到公司裏,請了一天假,立刻就趁九點零五分的特別快車,趕到蘇州去了。

李飛走後,劉子明和吳德奎又來看他,見他不在家中,隻得悵悵而去。後來徐閑雲也打電話來,要和李飛談話,我又把他回了。

直到那一天晚上十一點鍾,李飛果然從蘇州趁特別快車趕回來。

他一踏到家裏,我就知道他這一回到蘇州去,居然得到了一點線索了。因為我看他神色很高興,臉上滿露著一種愉快的樣子,與剛才出門的時候,完全不同了。

他到家之後,並不與我提這事,竟然好像是忘了一般,我倒覺得很詫異。他吃了一點點心,與我一同上樓。到了臥室裏,他依舊東拉西扯地講些不相幹事情,並不提起那件案子。

我再也忍耐不住了,隻得開口問他道:“你這一回到蘇州去,到底偵探得怎麽樣了?可有一點眉目嗎?”

他一聽我的話,便拍著手笑道:“我知道你這個人性急得很,所以有意同你鬧著玩,你果然忍不住了!你不要性急,我正要同你商量哩!這件案子,看來好像很複雜,其實一經著手,倒也簡單得很,並沒有什麽十分幻妙。我到蘇州去了一趟,居然大收效果,案中的線索,已經完全被我探出了。但是目下案還沒破,我不能完全告訴你。大約明後天破案的時候,你一定就能明白了。”

我聽他說這幾句話,心中十分氣悶。但是他的脾氣,向來如此,沒有破案的時候,他決不肯向人說破,所以我也不能強迫著他。

他接著又向我含笑說道:“現在我們所要商量的,就是那破案的手續了。你既然做了我的特別書記,跟著我東跑西奔,光是替我記兩件案子,覺得也沒有什麽趣味。現在我想借重你替我辦一件事情,你可能擔任下來嗎?”

我笑道:“你還要同我這樣地客氣嗎?我既然做了大偵探的特別書記,大偵探有什麽吩咐,當然要盡力去辦,還能推辭嗎?”

李飛笑著點頭道:“很好很好,那麽明天我要請你做我的助手了!至於教你辦些什麽事,到了那個時候,我再細細地與你談吧!”

二十六的早晨,我同李飛剛起身,劉子明和吳德奎已經來了。我們倆梳洗之後,走下樓去,隻見那兩個人都哭喪著臉,呆呆地坐在會客室裏。

他們見了李飛,便不約而同地立起來問道:“怎麽樣了?可曾探出些眉目來嗎?”

李飛慢條斯理地答道:“別著急呀!慢慢地偵探起來,總能把她尋出來的,包在我的身上,還你們一個吳絳珠就是了!”

劉子明很焦灼似的說道:“不是我們著急,實在因為日子太局促了。今天已經是二十六,還有五天,就要她登台唱戲的。現在連人還不知道在哪裏呢,豈不是把人都要急死了嗎?”

李飛請他們坐下,含笑說道:“你們不必著急,這件案子已經有了一點把握了,今天晚上,定然可以破案。不出二十四個鍾頭,可以還你們一個鮮靈活跳的吳絳珠,你們又何必急得這個樣子呢?”

兩個人聽了李飛的話,還有些將信將疑,劉子明問道:“你這話可是當真的嗎?”

李飛道:“這是規規矩矩的話,哪個與你們開玩笑?”

兩人見李飛說得很鄭重,知道他真有了線索,頓時非常歡喜。李飛便與他們約定,當日晚上八點鍾,仍在我們家裏聚會,會齊之後,便一同去找吳絳珠。劉、吳二人,都欣然應允。

兩人去後,徐閑雲又來了。李飛也照樣約他晚上八點鍾在家聚會,徐閑雲也欣然而去。

這時候已經快九點鍾,李飛便趕緊往公司中辦事去了。

那一天晚上,李飛在家吃過晚飯之後,拉著我到樓上去,把他要差我所做的事情,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但是為什麽要這樣地辦,他卻並不和我說明。我再三盤問他,他總是笑而不答,我也隻得罷了。

八點鍾敲過,劉子明、吳德奎、徐閑雲三個人,絡續來了。

人已會齊,李飛欣然說道:“時候到了,我們一同去吧!”

眾人都覺得莫名其妙,不知李飛引他們到哪裏去。

李飛問劉子明道:“你的汽車可在外邊嗎?”

劉子明道:“汽車停在裏門口,你要用嗎?”

李飛道:“很好,我們就坐你的汽車去吧!”

於是我們五個人一同出去,到了裏門口,劉子明問李飛道:“我們到哪裏去呢?你同我說了,我好關照汽車夫呀!”

李飛道:“我們先到六馬路[9]走一趟,停一會要到哪裏,現在可還不能說定哩!”

劉子明便關照車夫,開到六馬路去。我們魚貫著踏入車中,坐定之後,車輪便轉動起來,風馳電掣般地向六馬路而去。

到了六馬路,李飛指揮車夫,把汽車停在一個轉彎角上。劉子明等見汽車停了,大家都想下車。李飛急忙把他們攔住,一麵便催著我快快下車。

我遵照著李飛囑托我的話,一個人跳下車來,留心看那兩旁店鋪的招牌。走了六七家門麵,找到了一爿“興泰戲衣店”,我就推門進去,問那鋪裏的一個夥計道:“這裏可有一個張阿炳嗎?”

那夥計道:“有的,他住在樓上,你請到樓上去問吧!”

我正要移步上樓,忽然樓窗“呀”的一聲開了,有一個女人從窗口裏探出頭來問我道:“你可是要找阿炳嗎?他到新民舞台去了,你要是有什麽要事,請到新民舞台賬房裏去找他吧!”

我答應一聲,便退了出來,走到汽車旁邊,告訴李飛。

李飛點頭道:“那麽我們到新民舞台去找他,無論如何,今天總要把他找到的。”說著便招呼我上車。

我剛踏到車裏,汽車便又很快地開了。

到了新民舞台附近,汽車停下來,我一個人跳下車去,踏進戲園,移步上樓,走到賬房間裏。

其時賬房裏辦事的人,都很忙碌,我走進裏邊,見一個老先生坐在那裏算賬,我便問他道:“張阿炳可在這裏嗎?”

那老先生看了我一眼,便指著靠門口坐著的一個麻子少年道:“這不是張阿炳嗎?”又對著阿炳喊道:“阿炳過來!這裏有人找你呢!”

那阿炳走過來對我一看,問我是哪裏來的。我說:“我是蘇州來的,有要緊的話,同你商量。”

阿炳聽說是蘇州來的,便露著驚詫的樣子,趕緊向我招招手,和我走到賬房外邊的甬道內,低聲問道:“你到底是打哪裏來的?找我有什麽事情?”

我說:“我姓潘,林藹庭是我的舅舅。昨天林家大姊姊,有一封信,寄到此地,托你轉交舅舅。你可曾收到嗎?”

阿炳點頭道:“不差,有的,你就是潘家姊姊嗎?林家大姊姊昨天信上說,要等回信去後,方才來申,怎麽你今天忽然又找到這裏來呢?”

我假裝著驚慌的形狀道:“我們發信之後,忽然接著舅舅一封信,教我們今天坐下半天的特別快車到上海來,他在車站上等我們。我們得了這封信,今天就一同動身到上海來了。到了上海,舅舅果然等在月台上,我們三個人見了麵,一同走出車站。剛要想叫黃包車,忽然來了兩個包探模樣的人,用手在舅舅身上一拍道:‘林藹庭,你怎麽跑到上海來了?你做的事,難道我們不知道嗎?你現在住在哪裏?快快地說出來吧!’舅舅一聽這話,駭得慌做一團。我和林家大姊姊,都莫名其妙。舅舅不肯把住址說出,惹得那兩個人發起火來,把舅舅拉著就走。大姊姊恐怕舅舅吃虧,也跟著他們去了,臨走的時候,打發我來告訴你,請你趕緊想法,把舅舅救出來才好。”

張阿炳聽了我這番話,信以為真,頓時也慌張起來。他想了一想,便對我說道:“這裏的園主鮑國梁,和你舅舅很好,我現在領你去見鮑先生,大家商議商議,再作道理。”

我點頭答應,他就領了我到總理室裏。那鮑國梁便是新民舞台的大股東,又是總經理,年紀約有四十六七歲,五短身材,深目鷹鼻,是個很沉鷙精悍的樣子。

鮑國梁的對麵,另外坐著一個男子,年紀也有四十左右,身材很高大,戴一副很大的墨晶眼鏡,操著一口的天津話。

兩個人正在那裏秘密談心,我跟著阿炳進去,把他們的話就截斷了。阿炳替我們大家引見,我方知道坐在鮑國梁對麵的那人,也是新民舞台的股東,名叫馬鴻林。

鮑國梁很客氣地請我坐下,阿炳便把我剛才所說的話,一一講給鮑、馬二人聽。二人聽了,都大驚失色。

鮑國梁把桌子一拍,恨恨地說道:“林藹庭這老頭兒,不肯聽人的話,真把人恨死了!我關照他躲在屋裏,千萬不要出來,住的地方,也千萬別教人知道。他卻急巴巴地寫信去叫他大女兒,還要自己上火車站接她,車站上耳目眾多,自然就鬧出這個亂子來了。現在怎麽辦呢?總得想個法子才好呀!”

那馬鴻林也很焦躁道:“我也曾經關照阿三、阿七兩個人,叫他們好好地監視著,年內這幾天,連老頭兒也不準放他出去。他們為什麽不聽我的話?真是可惡極了!現在林藹庭被包探抓去,他是個沒用的人,不經他們幾次的威嚇,一定要和盤托出。倘然被他們找到了那個地方,把我們所定的計劃,完全破壞,我們白費了心思,還得吃官司,那才是糟不可言哩!依我之見,一不做二不休,我們趁他們沒有去的時候,趕緊先去把他們搬開,教他們撲一個空。隻要挨過四天,我們的目的就算達到了。”

鮑國梁點頭道:“這話不差,究竟還是你有主見。現在我們立刻動身去吧!”

阿炳問道:“我們可要一同去嗎?”

馬鴻林道:“好!我們四個人一起去吧!橫豎有鮑先生的汽車在外麵,可以坐得下的。”

於是鮑、馬二人都把大衣披了,同我們走出新民舞台。

鮑國梁的汽車,停在門口,我們大家踏到車上坐定,馬鴻林向開車的說了一聲“楊樹浦”,汽車便頓時開了。

我坐在車上,留心向背後的玻璃窗外探望,隻見遠遠一二丈之外,另有一輛汽車,跟在後麵。此快彼亦快,此慢彼亦慢。我知道這就是李飛他們所坐的那一輛汽車了。

汽車跑了約有半個多鍾頭,便停在一個宅子的門前。

我下車的時候,留心細看,見兩扇大鐵門,半開半掩著。門的左右,都是五六尺高的矮牆,門上有一盞白殼罩的大電燈,燈光不十分明亮。大門的對麵,有一片荒地。

我看了這種情形,腦海中忽然一動,暗想徐閑雲所說被人監禁的地方,不就是這個樣子嗎?

我一麵思索,一麵跟著鮑國梁等,走進門去。門內果然是一條兩旁種著冬青樹的小徑,小徑的盡頭,果然是一宅三層樓的洋房。那洋房的前麵,果然有一片草地。這個更可證明我的理想,一點不差了—那所宅子,一定就是監禁徐閑雲的地方。

我想到這裏,不覺有些毛骨悚然,恐怕他們把我帶到這裏,也要將我監禁起來。後來仔細一想,李飛等都跟在後麵,一定沒有什麽危險,頓時就膽大氣壯起來。

我跟著他們走上階沿,馬鴻林把門上電鈴按動,裏邊鈴聲一響,便有一個當差模樣的人,出來開門。

馬鴻林一見了那人,伸手就是一個耳刮子,暴跳如雷地罵道:“我關照你不許放他們出去,你為什麽不聽我的話?竟然把那老頭兒放到外邊去,這是什麽緣故?”

那當差的無端吃他打了一下,倒弄得目定口呆,一時答不出話來,定了一定神,方才說道:“我沒有放他們出去呀?!老頭兒好好的在三層樓上,憑空打我一下,這是哪裏說起?”

馬鴻林道:“呸!你還在那裏做夢哩!人也到了巡捕房去了,你還說在三層樓上?真是渾蛋!”

那當差的覺得非常詫異道:“老頭兒的確在樓上,剛才吃晚飯的時候,我還看見他,哪裏會到巡捕房裏去呢?”

馬鴻林聽他說這話,覺得也有些詫異,便不再與他爭論,帶著我們一同上樓,曲曲折折,一直跑到三層樓上。

馬鴻林走到一扇房門口,把手指在門上彈了三下,房門“呀”的一聲開了,我們四個人便一擁入內。

我剛踏到房裏,定睛一瞧,便看見房裏站著三個人:一個是五十多歲的老頭兒,一個是四十多歲的女人,還有一個,卻是十六七歲、很美貌的小姑娘。

我對那小姑娘一看,不覺失聲喊了一聲“咦”。原來這個小姑娘不是別人,正是那三四天前失蹤的坤角名伶吳絳珠姑娘!

我聽了李飛的吩咐,對鮑國梁等說了一套誑話,他們居然把我帶到這裏來,見到了那個找尋不著的吳絳珠姑娘,真是出人意料之外!這時候我也有些明白了,大概這個老頭兒和那婦人,就是絳珠的生身父母。

那鮑國梁等見林藹庭果然在樓上,大家都覺得非常詫異。其時那挨打的當差的,也跟進房來,就指著林藹庭向馬鴻林道:“這不是林老先生嗎?請你問問他,我可曾放他走出去嗎?”

林藹庭搖頭道:“我沒有出去過呀!哪一個說我出去的?這真奇怪極了!”

鮑、馬二人聽了,便不約而同地回頭問我道:“他既然沒出去,你在車站上所見的,又是哪一個呢?”

我料不到他兩人有這一問,駭得目定口呆,一時倒答不上來。

馬鴻林乖覺,已經有些明白,便指著我問林藹庭道:“她說是你的外甥女兒,你可認識她麽?”

林藹庭對我看了看,搖著頭道:“我實在不認識她!”

這話一說,鮑、馬二人都跳將起來,馬鴻林指著我冷笑道:“你原來是做奸細來的,我們倒險些被你瞞過了。”說著便大踏步走上前來,張開巨靈神般的手掌,要想把我扭住。

我駭了一跳,正待叫喊起來,但聽得砰然一聲,房門忽地大開,李飛帶著劉子明、吳德奎、徐閑雲三個人,飛也似的搶將進來。

馬鴻林一見李飛,大驚失色,急忙縮住了手。林藹庭見了吳德奎,鮑國梁見了劉子明,也嚇得麵如土色。

徐閑雲搶步上前,指著馬鴻林道:“你不是把我監禁起來的張先生嗎?”

馬鴻林、鮑國梁、林藹庭三個人麵麵相睹,大家都作聲不得。

案子破了,吳絳珠也尋著了,李飛請大家坐了下來,便命林藹庭把以前經過的事情,敘述一遍。

林藹庭到了這個時候,知道不能隱瞞,隻得當著大眾說道:“吳絳珠實在是我親生的女兒,五歲的時候,被我的內弟張道生領去,帶到天津居住。絳珠長到七歲,道生去世,我的舅嫂把她賣給吳德奎。十年以來,我因為路遠迢遙,並未知道,隻道她已經死了。直到去年八月裏,阿炳回到蘇州,方知絳珠的下落。我就請阿炳陪我到北京,找到吳德奎家裏,想把女兒領回。誰知吳德奎硬不承認,把我驅逐出門。我當時因為勢力不敵,隻得忍氣吞聲,回到蘇州。

“但是我心不甘服,總要想和吳德奎打一場官司,分個曲直,可是一向也沒有機會。本月初聽說絳珠要到上海唱戲,我就想趕到上海來,因為我內人再三阻擋,沒有動身。直到十八那一天,阿炳又到蘇州來找我,他說他目下在新民舞台做招待,絳珠已到上海,勸我趕緊到上海去,與吳德奎打一場官司。

“據他說絳珠搭的是天聲舞台,天聲和新民,因為營業上的競爭,大家好像冤家一般。我倘然和吳德奎打官司,使絳珠明年元旦不能登台,那麽新民舞台的總經理鮑國梁,非但暗中可以幫我,而且還有一筆酬資給我哩!我聽了他這話,一時高興起來,便帶了內人,一同跟他到上海來。

“見了鮑國梁、馬鴻林,他們說的話,倒也和阿炳相同。馬鴻林引我們到這裏來,住在三層樓上,從此他們便天天去打聽絳珠的行動。起先他們的計劃,想等絳珠出門的時候,命我過去把她拉住,說她是十年前被人拐去的女兒,今天忽然找到了,硬說吳德奎夫婦是拐匪。人已搶到了手,就算官司打不贏,元旦日絳珠決不能在天聲舞台唱戲,這便是馬鴻林預定的計劃。

“到了二十一午後三點半鍾,馬鴻林忽然坐了一輛汽車來接我,他說絳珠在萬國商店買東西,教我趕緊前去。我們到了萬國商店的三層樓,忽見絳珠一個人從四層樓下來,她一見了我,很是詫異,問我怎樣會到上海來的。我就撒誑騙她,說她母親得了重病,到上海來醫治,現在住在醫院裏。我也問她怎樣一個人來到這裏?她說與同來的人擠散了,正在找尋。我當時就說她母親病中,十分想念她,勸她到醫院中去走一趟,看看她母親。她起先恐怕師傅起疑,不敢前往,後來經我再三慫恿,一時身不由主,便跟著我一同到此。

“等到踏進此屋,我方才和她說明,她很不讚成我這辦法,與我爭論了好幾回。但是從此以後,馬鴻林便著人監視我們,非但絳珠不能自由,連我夫婦二人的行動,都被他監視起來。出入不能自由,簡直好像是囚犯一般。絳珠再三央求馬鴻林,請他打個電話給吳德奎,免得他們擔心,馬鴻林卻一口拒絕。

“後來絳珠又請他打個電話給徐閑雲,他非但不打,反把閑雲也騙到這裏來,關了幾天,使人家疑心到徐閑雲身上。後來又假冒閑雲的筆跡,寫了兩封信,一封寄給吳德奎,一封寄給閑雲,使他們在環球旅社會麵,借此造成徐閑雲的種種嫌疑,擾亂大家的耳目。

“這種詭計,都是他自己告訴我的。我和絳珠雖然不讚成,可也不能阻擋著他。我屢次催他幫我進稟控告,他卻再三推托,據說年內決不可宣布,等待來年新正[10],方可出頭控告。他們的心,我也早已看破了。鮑國梁和馬鴻林,都是新民舞台的股東,存心要破壞天聲舞台,所以把絳珠騙到此地,軟禁起來,一過明年新正,他們的目的,就算達到了。至於幫我打官司的話,全是假的。現在你們大家都來了,這倒很好。我究竟是絳珠的生身父親,我把她帶到此地,也不能算是拐帶。至於以後應當怎樣辦法,請你們大家評判評判吧!”

林藹庭說完之後,大家方才恍然大悟,但是對於李飛怎樣偵查出來,還是不大明白。

劉子明問李飛道:“我們都疑心在徐閑雲身上,你卻怎樣知道他是冤枉的?後來你到了蘇州一趟,怎樣就能探出內中的情由來呢?”

李飛笑道:“這件案子初起時,果然覺得無從著手,但是徐閑雲是無幹的,我卻可以決定。你們因為那兩封不具名的信,是他的筆跡,所以格外疑心他。但是你們仔細想想,徐閑雲的字跡十分奇僻,很容易辨認出來,他倘然要寫這兩封信,難道不能叫人代寫,卻偏要留著自己的真筆跡嗎?天下恐怕沒有這樣蠢笨的人呀!

“後來閑雲和我說明了絳珠的身世,我就疑心到他父母的身上,等到看見了林藹庭給絳珠的信,我的疑心,就更加堅決了!因為這一封信,雖然粘著三分郵票,卻並沒有蘇州郵局的圖章。這明明是從上海寄的,他為什麽要發這封信呢?明明是要解釋掉他自己的嫌疑罷了!但是我的心理,卻與別人兩樣。徐閑雲有許多嫌疑,我偏不疑心他;林藹庭越是要解釋嫌疑,我卻越起了疑心。我以為絳珠一定是給她父母騙去藏匿了。林藹庭一定在上海,不在蘇州!

“我當時還不敢決定我的理想一定是不差的,所以我就一個人跑到蘇州,去找林藹庭。哪知藹庭夫婦,果然到上海來了。我又找到絳珠的大姊家裏一問,她大姊對我說道:‘我父親母親是被新民舞台一個招待叫張阿炳的,約到上海去了。為了什麽事情,我也不知道。那張阿炳並不是好人,去年把我父親拉到北京去,找我妹子,白花了一百塊錢,沒有找回來。現在又是鬼鬼祟祟,不知鬧些什麽。我有個表姊姊姓潘的,明天要回上海,約我一同前去。我因為快過年了,不能分身,我父親住在哪裏,我也不知道。你要找他,到上海問張阿炳,自然曉得了。’

“我一聽這話,心裏就完全都明白了,知道這事暗中還牽連著新民舞台哩!當時就假冒這位大姊的口氣,寫了一封快信,寄給新民舞台張阿炳,托他轉交林藹庭。信中是說日內要同潘家表姊,同到上海,請他把上海的地址,趕緊寄去。

“發了這封信,我就趕到上海,今天便命內人,假扮了姓潘的表姊,去找阿炳。這時候阿炳已經接到蘇州的快信,拆開來偷看過了,因此信以為真,毫不起疑,不知不覺地上了我這個圈套。以下的事,我也就不必再細說了。”

案子揭破之後,依劉子明的心思,定要到公堂控告,後來因為事涉絳珠,投鼠忌器,便由李飛從中勸解,命鮑、馬二人寫了一張服辯[11],罰他們一千兩銀子,充作善舉。鮑、馬二人也答應了,這件事便和平了結。

至於林、吳二家,也由李飛調停。兩家住在一起,絳珠賺下來的包銀,歸兩家均分。這樣地以三年為度,三年之後,準絳珠自由,父母、師傅,均不得幹涉,包銀也歸她自己支配。林藹庭和吳德奎,也都答應了。

一天雲霧,從此便煥然冰釋。天聲舞台今天能有吳絳珠的戲,不是全靠著李飛偵探之功嗎?但是我在這件案子裏,倒也的確曾經幫著他一臂之力呢!

[1] 光景:大概。

[2] 坤角:舊時稱戲曲女演員,也叫坤伶。

[3] 花衫:戲曲中旦角的一種。綜合青衣花旦、刀馬旦的特點發展而成,扮演性格比青衣活潑、比花旦莊重的婦女。

[4] 馬霍路:今上海市黃陂北路。

[5] 潤資:請人家寫文章、作畫、寫字的酬勞,亦稱為“潤筆”。

[6] 花國:舊指妓女行中。

[7] 水牌:塗上白色或黑色油漆的木牌,用來登記賬目或記事,可隨時用水擦抹重寫,舊時商店常使用。

[8] 食指:手的第二指,古時以手指計人口,從此指家庭人口。此處比喻家中賴以撫養的人口眾多。

[9] 六馬路:今上海市北海路。

[10] 新正:農曆新年正月(初一)。

[11] 服辯:認罪狀、悔過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