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浦還珠(上)

日子去得真好快,眨眨眼又是陰曆的新年了。

元旦日晚上,我和李飛因為“天聲舞台”總經理劉子明的邀請,情不可卻,特地去看了一回戲。

我們倆去的時候,已經快要十一點鍾了,園子裏生意真好,樓上樓下,都賣了滿座,連走路的夾道內,也完全都排了座兒。據說八點鍾剛敲過,已經把大門外的鐵柵欄關起來了,幸虧劉子明預先替我們留下了一間花樓,所以去得雖遲,倒不愁沒有座位。

我們剛踏到樓上,劉子明在賬房裏已經得了信,滿麵堆笑地拱著手,老遠迎接出來。

大家敷衍了幾句,劉子明便招呼我們到花樓裏坐,坐定之後,他又向李飛連連拱手道:“今天我們園子裏,能有這樣好的生意,仔細想來,實在是全仗你李先生的大力!要沒有你李先生,今天還不知弄成什麽樣子哩!”

李飛笑道:“我不過略效微勞,何足掛齒?倒是這位吳絳珠姑娘的魔力,的確不差。今天要是她不上台演唱,恐怕沒有那麽好的生意吧?”

劉子明點頭道:“她不上台,恐怕要差得遠哩!往年正月初一的生意,總遠不及初二初三。今年年初一都賣了滿堂,初二三就不必說了。”

李飛道:“絳珠這時候可曾來嗎?”

劉子明道:“已經來了,她在後台上妝,你們可要去看她嗎?她倒很記念嫂夫人呢!”

我笑著搖頭道:“她在那裏上妝,我們不必去吵鬧她了。明後天等她沒事的時候,我們再去看她吧。”

李飛又問道:“怎麽不見徐閑雲呀?”

劉子明道:“閑雲早已來了,陪著好幾個客,在官廳上看戲。他光景[1]還沒有知道你來哩!”

正在說時,忽然有一個少年闖進花樓裏來,向李飛連連拱手。大家回頭看時,原來正是畫家徐閑雲。閑雲坐了下來,大家隨意談了一會,劉子明和閑雲都告辭去了。

這時候戲台上一出武戲,剛巧唱完,接著便是吳絳珠的古裝戲《寶釵撲蝶》了。吳絳珠扮的是《紅樓夢》中的薛寶釵,穿了一套顏色鮮明的古裝,打扮得儀態萬方、姣豔無匹,比了在台下的時候,覺得格外美麗了。

絳珠剛一踏出門簾,便有許多人暴雷也似的喝了一聲彩,幾乎把我的耳朵都要震聾。接著還有許多花籃鏡框等物,送到台上去,擺滿了一台,風頭真是出得十足。

我雖然不懂什麽戲,但是看她在台上且歌且舞,唱得宛轉動聽,舞得蹁躚悅目,倒也覺得十分好看。怪不得有許多人讚成她,肯來看戲捧揚。盛名之下,畢竟不凡!天聲舞台能請到這種好角兒,那是閉著眼一定賺錢的了。

天聲舞台的總經理劉子明,為什麽要請我們去看戲呢?我們為什麽會認識這個坤角[2]花衫[3]吳絳珠呢?天聲舞台的賣座好,劉子明為什麽要歸功於李飛一個人呢?

這其間卻有一樁很離奇曲折的案子,趁著今天沒事,待我把它詳詳細細地記將出來。我在這一樁案子裏,倒也曾幫著李飛,出過一臂之力。我既然做了大偵探的特別書記,自然也少不得要從旁讚助,有一點偵探的成績。現在這一件案子,便是我第一次出馬的成績了。

在陰曆去年的十二月裏,有一天晚上,我被一個表姊姊拉去看了一回戲。我對於京戲這一道,實在是個門外漢,文戲的唱做,武戲的跌打,怎樣算好,怎樣算不好,我都一點不懂。倒還是那種且歌且舞的古裝花衫戲,看了覺得有些趣味。

那一晚的戲,倒有一大半是唱與打的,內中一出花旦戲,實在蹩腳之極,看了叫人慪氣!

我回來之後,講給李飛聽,李飛笑道:“你是個愛看花旦戲的,現在倒有一個大名鼎鼎的坤角花衫來了,等她上台之後,你可以去看她一回”。

我問道:“你說的是哪一個呢?”

李飛道:“就是那吳絳珠呀!這兩年來,她在北方唱得真紅,鼎鼎大名,無人不知,難道你竟不曉得嗎?”

我笑道:“你簡直當我是鄉下人了,吳絳珠這個名字,我倒也聽人家說起過幾回,但是我和她毫無關係,為什麽要去注意她呢?”

李飛道:“她現在被天聲舞台邀到上海來了,聽說每月包銀三千六百元,在坤角裏頭,真是從來所未有的了。大約陰曆明年元旦,一定登台演唱。她的照片,我已經看見過了,相貌的確不差,我們倒可以去看她一回。”

我隨手把桌上的《新聞報》第三張,拿過來一看,隻見後麵“戲目”欄裏,果然登著茶杯口大的“吳絳珠”三個大字,上麵寫著什麽“色藝雙絕”“南北馳名”的一大串,下麵卻注著“現已到申,元旦登台”八個字。看過之後,也就把它丟開了,並沒有放在心上。

隔了幾天,這一日是陰曆十二月二十三日,李飛因為是星期日,沒有到公司裏去。

吃過午飯之後,他躺在沙發上看報,我卻坐在那裏寫一封信。

他忽然從沙發上直跳起來道:“咦?奇怪的事情……”

我冷不防倒被他駭了一跳,正要問他為什麽事情大驚小怪,他卻把報紙上的一條廣告,指給我看道:“吳絳珠忽然失蹤了!青天白日,萬目睽睽的地方,一個人忽然會失蹤,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嗎?”

我把報紙接過來一看,那廣告登得很大,上麵是“尋人”兩個大字,底下是吳絳珠的一張半身照片,雖然印得不大清楚,覺得長眉秀目,果然十分美麗。照相底下,卻印著幾行小字道:

小女吳絳珠,年十八歲,蘇州口音,又能操北京話,向來唱戲為業。

近因應天聲舞台之聘,於陰曆本月十六日由京來滬,寓馬霍路[4]仁美裏四十二號。

前日(廿一日)下午四點鍾,隨同家人,往萬國商店三層樓購物,忽然被擠失蹤,至晚不歸,逼訪無著。

是日出門時,身穿蜜色繡花鐵機緞狐皮女襖、玄色鐵機緞裙,外罩玄色嗶嘰鬥篷,隨身並未攜帶貴重物品。

如有仁人君子,知其下落,務祈通知弊寓或天聲舞台。倘能因而尋獲,即當從重酬謝!

儲款以待,決不食言!

吳德奎 白

我看完之後,便對李飛說道:“近來年輕女子,誤解‘自由’,私下裏跟人逃跑的,不一而足。這種唱戲的坤角兒,有什麽知識?一時心裏糊塗,就跟著人跑了。據我看來,倒不足為奇。”

李飛搖頭道:“照她廣告上所說的情形看來,不一定是私下逃跑的。你隻要看她‘隨身並未攜帶貴重物品’這一句話,就覺得很可研究了。要是說有了情人,私下逃走,我想她決不肯把所有的衣飾,丟了不要,一個人光身逃走的。我看上海的地方,匪徒甚多,機詐百出,吳絳珠是一個鼎鼎大名的女伶,難保沒有人想在她的身上,弄一筆錢。這就很是危險了!”

我笑道:“橫豎與我們沒有什麽相幹,不必管她。”

李飛又搖著頭道:“你千萬別說這句話,論不定這件事情,還要弄到我的身上來呢!天聲舞台的總經理劉子明,就是孔肇文的姊夫。肇文不是同我很要好的嗎?我到肇文家裏去,也時常和劉子明見麵,大家都很客氣。子明屢次叫我到天聲舞台去看戲,我卻從來沒有去過。據孔肇文同我說,今年天聲舞台的生意,都被附近那家新民舞台搶完了。劉子明很賠了幾個錢,心有不甘,所以特地花了大本錢,到北京去邀了那個吳絳珠來,預備在明年新年裏,出出風頭,與新民舞台,鬥上一鬥。現在吳絳珠忽然失蹤了,第一個先要把劉子明急死,他要是急得沒法,也許要拉著孔肇文來找我哩!”

話沒說完,女傭朱媽忽然走上樓來,對李飛說道:“孔家少爺同了兩個客人,要見少爺,現在等在會客室裏。”

李飛對我笑道:“如何?剛說曹操,曹操就到。孔肇文這一回來找我,一定是為了這件事情。與他一同來的兩個客人,一個是劉子明,還有一個,論不定就是那吳絳珠的師傅吳德奎哩!”

我笑道:“他們要是把這件事托你辦理,你究竟打算辦不辦呢?”

李飛欣然道:“這種事情,我為什麽不辦?我辦好之後,你的偵探小說,又可以多一篇了。我並不是高興做偵探,我是特地替你製造偵探小說的材料呀!”他一麵帶笑說著,一麵便催我一同下樓。

我們倆踏進會客室,室中三個客人,都站了起來。一個是孔肇文,我向來認識的。還有兩個卻不認識:一個是四十多歲的胖子,李飛替我介紹,方才知道他就是天聲舞台的總經理劉子明;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留著兩撇八字須,身材很高大,像個北邊人的樣子,問起姓名,就是吳絳珠的師傅吳德奎。我想李飛果然猜得一點不差,心中暗暗納罕。

大家坐定之後,孔肇文先把來意說明,果然是為了吳絳珠失蹤的這件事,來托李飛偵查。李飛先請吳德奎把吳絳珠的身世,約略說明,以便研究。

吳德奎道:“我年紀輕的時候,也是唱戲的,後來因為嗓子啞了,不能再唱,便隻得教幾個徒弟過活。這個吳絳珠,是我在十年前花了錢買得來的。她的生身父母,早已不知去向。當時買下來的女孩子,也並不是她一個,但是隻有她最是聰明伶俐,學得最好。我夫婦兩人,也最疼愛她,把她當作自己的女兒,一樣看待。她的性情,也十分溫和,很肯聽我夫婦的話,從來不曾違拗一點。我們在北京搭班的時候,她一個人從來不出門,一來我們家裏的規矩如此,二來她的脾氣,也不大高興出門閑逛。有時候偶然出去買東西,總有一個人陪伴著她。這一回到上海來,一共不到一個禮拜,忽然就出了這個岔子,那真是萬萬料想不到的。”

李飛道:“現在請你把失蹤的情形,講給我聽吧!”

吳德奎道:“我們到了上海,住在馬霍路仁美裏四十二號,二十一那一天,吃過午飯之後,因為要買些做古裝衣服的綢緞,內人特地帶了絳珠,到萬國商店裏去。剪好了綢緞之後,已經有四點多鍾了,那萬國商店,這幾天正在大滅價,所以買客非常之多。三層樓上的綢緞部、洋貨部,更為擁擠。她們兩個人正要下樓的時候,忽然綢緞部裏拿到了一個扒手,一時人聲嘈雜。大家都圍攏去看,內人一時好奇心切,也跑過去看了一看。不料回過頭來,絳珠卻頓時不見了。內人就在三層樓內,四處地找她,找了半天,並無影蹤,又從三層樓上一層層地找下去,也不看見。

“這時候內人還以為她擠散之後,自己一個人坐車回去了,當時就趕緊回到家裏,誰知絳珠並沒有回來。這麽一來,我們大家就著急了,連忙派人四處去找。不一會劉先生也知道了,他也派人幫我們找尋。我自己又跑到萬國商店裏去,差不多把一爿店要翻過來了,也找不出絳珠的蹤跡。後來四處派出去找尋的人,一個個回來了,都回說沒有找到。

“到了晚上,她依舊不回來,把劉先生和我夫婦二人,急得像熱石頭上的螞蟻一般,一夜都沒有睡覺。昨天又尋找了一天,依舊沒有消息。到了下半天,隻得托劉先生去報了捕房,一麵又登了一個尋人的廣告。後來幸虧遇見了孔先生,他說李先生的偵探術,非常高明,所以今天特地前來,想懇求李先生替我們偵查偵查。我們一家數口,都靠著這女孩子度日,自從失蹤之後,一家人都急得要死。倘然李先生能替我們把她尋回來,我們真是感激不盡哩!”

李飛一麵吸煙,一麵聽吳德奎談話,直等到他講完之後,方才問道:“這一回絳珠失蹤,究竟她可曾帶什麽東西去嗎?”

吳德奎搖頭道:“實在一點沒有帶去,她心愛的幾件首飾,完全都留在家裏,決不像是存心逃跑的。”

李飛道:“既然不是存心逃走,便隻有兩個問題:一個便是她在擠散之後,忽然遇見了什麽意外的事情,被人家綁票也似的綁了去了;還有一個問題,便是她出門的時候,並無逃走的意思,後來在那裏忽然遇見了一個人,不知怎樣地把她引誘著跑了。這兩個問題,都很可以研究。上海地方,匪徒甚多,往往發生意料所不及的事情,況且你們絳珠姑娘,是個出名的紅角兒,每月要賺到幾千塊錢的包銀,誰不知道?或者匪徒因此垂涎,設法把她騙了去,要想敲你們一個大大的竹杠,也許有的。但是我仔細想來,你們絳珠姑娘,雖然不大出門的,究竟不是一個三歲五歲的小孩子,決不會跟著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胡亂走掉。在這樣青天白日,眾目昭彰的地方,也決不能用強迫的手段,把她劫奪了去。所以據我看來,第一個問題,覺得有些說不過去;還是第二個問題,似乎與情理相合。現在你們仔細想想,可有一個能勾引她逃走的人嗎?”

吳德奎聽到這句話,臉上忽然一呆,好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很遲疑地答道:“李先生說到這句話,我倒想起一個人來了。不瞞李先生說,絳珠自從出台唱戲,認識的人,著實不少,但是大概都是麵子上的敷衍,吃了這碗飯,沒有法子。至於真心要好的,卻實在不多。比較的隻有一位姓徐的畫師,同絳珠覺得親密一點。”

李飛道:“這姓徐的畫師,叫什麽名字?”

吳德奎道:“他叫徐閑雲。”

李飛愕然道:“就是徐閑雲嗎……”說著便回過頭來,對我笑道:“今年我們公司裏的月份牌,不是徐閑雲畫的嗎?你說他這一張美女,畫得最好,活像真有這個人的樣子。原來他畫的就是絳珠,怪不道我第一次看見絳珠的照片,好像在哪裏見過一麵的。”

我聽他說這話,笑著點點頭。

劉子明在旁邊,也點頭道:“這徐閑雲我也認識的,他不是今年剛從北京回來嗎?”

吳德奎道:“不差,他是今年五月底到上海的。”

李飛又問道:“你提起這個徐閑雲,可有什麽意思嗎?”

吳德奎道:“說來話長。我們同徐閑雲還是前年在北京認識的,當時絳珠在華慶園唱戲,徐閑雲卻在一個美術專門學校裏當教員。他年紀雖輕,一點沒有什麽嗜好,隻不過歡喜聽戲。他是非常讚成絳珠的,在北京的時候,非但自己天天看戲,還要拉了許多朋友,前來捧場。過了幾天,有人替我們介紹,同他認識了。從此他沒事的時候,便跑到我們寓所裏來,和絳珠談天。

“絳珠因為他人很誠懇,不像那種油滑的少年,所以和他倒很說得投機。久而久之,大家便格外地覺得親密了。直到今年五月裏,徐閑雲辭職出京,到上海來辦事,我們方才與他分手。但是這半年之中,我們還時時有信劄往來。

“這一次我們到上海來,他接到了我們的信,便在火車站上,迎接我們,又備了一桌酒席,替我們接風。從十六那一天起,他天天到我們寓所裏來,談談別後的事情,還替我們四處張羅,預備絳珠登台的那天,邀人捧場。但是有一樁奇怪的事情,他自從二十晚上回去之後,直到如今,沒有來過,不知道是什麽緣故。”

李飛詫異道:“他這兩天忽然不來了嗎?”

吳德奎點頭道:“不差,他自從絳珠失蹤的前一天來過之後,直到如今,沒有見他的麵。”

劉子明在旁岔口道:“這倒的確是很可疑的,你為什麽不早一點說呢?”

吳德奎道:“徐閑雲這個人,我決不能無端疑心到他,因為他實在是非常誠樸,非常端謹,決不會把絳珠拐了逃走的!”

孔肇文道:“越是外貌誠實端方的人,往往暗地裏越是靠不住。這件事是否與徐閑雲有關,我也不能說。但是既然有一點蹊蹺,就不能不注意到他的身上了。”

李飛也不答話,隻默默地想了一想,又問吳德奎道:“究竟絳珠和徐閑雲,可有什麽關係沒有?你須得老實告訴我,方可替你偵查。”

吳德奎道:“他們實在沒有什麽暗昧,一來徐閑雲對待絳珠,十分誠懇,倒並不把她當作唱戲的看待;二來絳珠這孩子,很曉得自愛,守身如玉,並不是那種輕佻無恥的坤角兒;三則我們對於絳珠,雖然十分疼愛,但是監視得也十分嚴密。不瞞李先生說,就是她和徐閑雲兩個人在那裏談天,也總有人在旁邊聽著,所以決不能有什麽暗昧的事情發生。這一層倒可以保得住的。”

李飛道:“徐閑雲的家裏,你們去過嗎?”

吳德奎道:“我們到上海來,還不過一個禮拜,所以他的家裏,還沒有去過,隻曉得他住在閘北寶山路大成裏八號。”

李飛一麵吸著煙,一麵仰著頭又想了一想,便向吳德奎道:“這件案子,要說是絳珠被人家劫掠了去,這句話恐怕有些講不通。據我看來,一定是她自己情情願願跟人家走的。不過她為什麽要跟人逃走,究竟跟的是哪一個,這卻非得偵查明白之後,才能宣布。至於徐閑雲這一方麵,究竟有無關係,也得見了他的麵,方能證實。現在我們橫豎沒事,倒不如到你寓所去走一趟。我想把絳珠遺下來的東西,察看一番,也許能探出一點端倪來。這事就好辦了!”

吳德奎欣然道:“李先生能答應替我們偵查,我真是感激不盡了。但不知李先生什麽時候有工夫能到我寓所裏去呢?”

李飛把手裏的殘煙一丟,立起身來道:“要去就去,何必耽擱?”

劉子明喜道:“我的汽車停在外邊,五個人也坐得下來。我們就趕緊一同去吧!”

李飛回過頭來和我說,叫我與他一同去。我點頭答應,當即上樓把他應用的東西拿了,又把他的大衣和我的鬥篷,一並帶下樓來。李飛接過大衣,披在身上,大家一同走出大門。

孔肇文說還有一點要事,不能同去,我們也不勉強他。他自己坐著包車走了。

我們四個人,絡續跨上汽車。坐定之後,劉子明向開車的關照了一句,車輪轉動,便飛也似的往馬霍路而去。

劉子明在汽車內,蹙著眉頭,向李飛說道:“今年自從附近開了那爿新民舞台之後,我們園子裏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一年之內,足足賠了三萬多塊錢。我急得沒法,所以挽了許多人到北京去,把這位吳絳珠姑娘請來,滿望她明年登台之後,生意大盛,替我將今年所賠的錢,一起撈回來。不料忽然又鬧出這一個岔子,真是出人意料。現在距離陰曆元旦,不過一個禮拜了。倘然在這一個禮拜裏,找尋不著,不但吳德奎急得要死,就是我這戲園子,恐怕也要開不成了。你總得替我竭力偵查才好!”

李飛點頭道:“這個不消說得,我既然擔任下來,自然盡力去辦,你放心便了!”

正在說時,汽車已到了馬霍路仁美裏弄口,大家跳下車來,走到四十二號的門口。

吳德奎按一按電鈴,便有一個女傭出來開門。吳德奎領了我們進去,到客堂裏坐下。接著便有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滿麵愁容,從樓上跑下來,問吳德奎可有什麽消息。吳德奎回說沒有,反問婦人可曾得到消息,婦人也說沒有。大家不約而同地都歎了一口氣。

我們知道這個婦人,一定就是吳德奎的老婆了。那婦人走過來和我招呼了一聲,大家敷衍幾句,便把我們領到樓上絳珠的臥室裏。

那臥室收拾得倒十分清雅,床橫頭桌子上,還放著幾本小說和碑帖。李飛在房裏細細地檢查了一會,我看他蹙緊了眉頭,一聲不響,知道他一定還沒有得到什麽端倪,所以十分焦灼。

檢查之後,大家重複下樓,回到客堂裏,李飛便問:“今天徐閑雲可曾來過嗎?”

吳德奎的老婆答道:“自從二十晚上去了之後,竟然三天不來了,不知什麽緣故。”

李飛道:“徐閑雲那天臨走的時候,可曾同絳珠爭論什麽嗎?”

吳德奎道:“那天晚上,閑雲走得很遲,大約去的時候,已經有十二點鍾了。我因為有些事情,出外未回;我老婆已經睡了,隻有一個老媽子陪著他們。待我把她叫來,一問便知。”說著便把那老媽子叫出來,問她道:“二十晚上,你可曾看見徐先生和大小姐爭論什麽嗎?”

老媽子搖頭道:“沒有沒有,他們倆談得很高興,哪裏會爭論什麽呢?”

李飛道:“你可曾聽見他們講些什麽話?”

老媽子道:“這個我卻不去聽他們,就算聽得一句兩句,現在早已記不得了。”

李飛道:“你仔細想想,總該有一點想得出吧?”

老媽子想了一會道:“不差,我想起來了!徐先生臨走的時候,大小姐送他出門,他好像對大小姐說道:‘明天四點鍾,我準定在萬國商店等你。’大小姐點頭答應,他就興匆匆地走了。”

劉子明道:“這也是很可疑的,為何他也要到萬國商店去呢?”

李飛回頭問吳德奎的老婆道:“這一天你們在萬國商店剪綢緞的時候,可曾看見徐閑雲嗎?”

吳德奎的老婆道:“實在沒有見他!絳珠倒提起他,說他昨天晚上,答應到這裏來看我們的,為什麽忽然失約了?我還替他分辯道:‘閑雲不是失約的人,大概他公司裏有什麽要緊的公事,不能脫身。你別等他了!我們走吧!’所以我們才動身走的。”

李飛聽說,點了點頭。停了一會,他便對吳德奎說道:“你不是說徐閑雲住在寶山路大成裏嗎?現在我們倒不如到他家裏去看他。我想這件事情,非得同他談談,恐怕不能得到一點端倪的。究竟他這幾天為什麽不來?那一天同絳珠約好了到萬國商店裏去,為什麽又失約不去?這兩層等他解釋明白了,也許能尋出一點頭緒來。”

吳德奎和劉子明都說很好,於是大家站起身來,走出弄口,踏上汽車,便命車夫開往寶山路。

汽車到了大成裏弄口,我們跳下車來,走進弄內,找到了第八號門牌。

吳德奎走上前去,把電鈴按了一按。裏邊鈴聲一響,便有一個車夫也似的人,出來開門。

德奎問道:“這裏可是徐公館嗎?”

那人道:“不差。”

德奎道:“三少爺可在家嗎?煩你通報一聲,說有個姓吳的要見他。”

那人搖著頭道:“三少爺不在家,你們明日來吧!”

吳德奎道:“他什麽時候出去的?到哪裏去了?幾時可以回來?”

那人又搖著頭道:“出去了兩三天了,不知道到哪裏去的,也不知幾時回來。”

我們一聽這人的話,大家都愣住了,麵麵相睹,一時倒沒話可說。

正在這個時候,從裏邊廂房裏走出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來,向我們看了一看,覺得有些很詫異的樣子,接著便問道:“諸位可是來看閑雲的嗎?閑雲出去了兩三天,沒有回來,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家裏正在詫異,派人到各處尋他去了。諸位來找他,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嗎?”

我們聽了這話,大家又是一呆。劉子明向李飛點了點頭,意思是說徐閑雲的嫌疑可更甚了。李飛上前,先問了那少年的名姓,方知他就是徐閑雲的二哥徐仲純。

李飛向他說道:“我們來找令弟的緣故,說來很長,並不是一句兩句話可以講得完的。”

徐仲純把手一拱道:“那麽請諸位進來坐了,大家再細談吧!”說著便把我們招呼到客堂裏坐下。

李飛先問他道:“令弟是幾時出去的?出門的時候,可曾關照家裏,為了什麽事情,到哪裏去的?”

徐仲純道:“他是前天二十一傍晚六點鍾出門的,這時候我正在家裏,看見有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坐著汽車來看他。他們在書房內談了一回,就一同出門去了。當時我在樓上,他也並沒有關照什麽話。”

李飛問道:“這客人的姓名,你可曉得嗎?”

徐仲純道:“我並不知道,他也沒有拿出名片來。他進門的時候,指名地要找閑雲。閑雲出去接待他,我便上樓去了,所以並沒有同他招呼。”

李飛道:“這人令弟可同他相熟的嗎?”

徐仲純道:“看他們的情形,大概也是初次見麵,素不相識的。”

李飛道:“這人怎樣的狀貌,你還想得出來嗎?”

徐仲純道:“這人是個很高大的身材,年紀約有三十六七歲,衣服很闊綽,穿著獺絨的皮大衣,戴著一副又圓又大的黑眼鏡,說的是一口天津話。”

李飛道:“閑雲就是那一次出去之後,沒有回來過嗎?”

徐仲純道:“不差!他直到現在,沒有回來過。起先我們並不注意,以為他有什麽事情,耽擱在外邊了。如今兩夜不回來,我們才有些奇怪。剛才我已經打發人到各處親眷朋友家裏去尋他了。”

李飛又問道:“前天四點鍾左右,令弟可曾出外去過嗎?”

徐仲純道:“四點鍾之前,他還在公司裏呢!平常四點鍾之後,他總要回來一次。這一天回家,已經有五點多鍾了。剛回家不到一刻鍾,就有那個客人來找他,把他拉出門去,不知為了些什麽事情。”

徐仲純說到這裏,忽然又有一個車夫模樣的人走進來,徐仲純一見便問他道:“怎麽樣了?可曾找到嗎?”

那車夫道:“我各處都尋遍了,簡直沒有三少爺的影蹤。”

徐仲純皺著眉頭道:“這真奇怪了!他到哪裏去的呢?”一麵又回過頭來問李飛道:“我還沒有請教諸位哩!到底諸位來尋舍弟,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嗎?”

當時李飛便把吳絳珠失蹤的事情,原原本本,講給他聽,並且把徐閑雲犯著嫌疑的地方,也都講了出來。徐仲純聽了,頓時駭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定了一定神,他才說道:“照李先生所說的話,一定是疑心舍弟把吳絳珠拐走了。現在舍弟沒有回來,我也不敢替他分辯。但是舍弟的為人,向來十分穩重,其中恐怕還有別情,倒要拜托李先生仔細偵查才好!”

李飛道:“那個自然,我們也不敢說這件事一定是令弟做的。不過令弟既然有一點嫌疑,就非得請他出來說明一下不可。現在令弟忽然也失蹤不見,這件事就格外覺得棘手了。現在這個樣子吧,我們一方麵偵查絳珠,你們一方麵找尋閑雲,隻要找到一個,這件事就好辦了。你們要是找到了閑雲,請他無論如何,到我家裏來一趟,大家接洽一回,再作道理。”

徐仲純道:“很好!舍弟要是找到了,我準定叫他到你府上拜訪便了。”

李飛寫了個地址,授給徐仲純,便站起身來告辭。我們四個人一同出來,徐仲純送到裏門口,等我們上了汽車,方才進去。

李飛把我送回家中,他自己一個人又出去了,東跑西奔,足足探訪了一天。

晚上回來,我留心見他臉上,眉頭蹙得很緊,知道他沒有得到什麽好消息了。吃過晚飯之後,他與我把這件案子,議論了半天,依舊一點沒有把握。

這一夜他一個人苦思力索,直想到一點多鍾,方才安睡。

明天早上,我們剛起身,朱媽忽然拿著一張名片,走進房來,對李飛說道:“底下有一個姓徐的客人,要見少爺。”

李飛接過片子一看,不覺又驚又喜,急忙把名片授給我的手裏。我拿來一看,也是一呆。原來那名片上赫然印著“徐閑雲”三個大字。

(中)

當我們倆走進會客室的時候,徐閑雲把手中的殘煙一丟,站起身來問道:“閣下就是李飛先生嗎?”

他說這句話時,聲音有些發顛,麵色蒼白,滿露著一種心緒不寧的樣子。

李飛對他點了點頭,又替我介紹了,便請他一同坐下。

徐閑雲坐定之後,便很倉皇地問李飛道:“吳絳珠姑娘失蹤的事情,他們不是已經托你偵查了嗎?”

李飛點頭道:“不差!你來找我,可有什麽意思?”

徐閑雲道:“你們不是很疑心我嗎?我昨天回家,知道你們到過我的家裏,要偵查我的舉動。唉!這不是糟透了嗎?我無端落了個拐帶婦女的嫌疑,這真是哪裏說起?平心論之,固然不能怪你們。我這幾天忽然失蹤,硬生生便造成了一個嫌疑的地位。但是我要是把我這兩天所經曆的事情,講給你們聽,你們一定要稱奇不置。我雖是個親身經曆的人,但是直到如今,我好像還在夢裏一般,糊裏糊塗的有些莫名其妙哩!李飛先生,我想先把我所經曆的事情,講給你聽,但不知你可能相信我嗎?”

李飛點頭道:“我很相信你的話,你請說吧!”

徐閑雲道:“我與吳絳珠很要好,這是不必諱言。但是我早已有了未婚妻,明年三月裏,就要結婚了。所以我同絳珠,雖然要好,大家相持以禮,並沒有什麽曖昧的事情。這是我可以對天立誓的。我與她同在北京的時候,我是常到她家裏去的;現在她到上海來,我又照樣地天天去看她,和她談心。

“二十晚上,我到她那裏去,敘談的中間,她說明天午後,要到萬國商店去剪綢緞,預備添製些戲妝衣裳,問我可有工夫一同前去。我說公司裏要到四點鍾才能出來,她就約我四點鍾在萬國商店三層樓聚會,我當時便答應了她。

“二十一下午,我們公司裏恰巧有一樁要緊的畫件,命我當天一定要弄好的,我一直畫到四點半鍾,方才完工。出了公司,便急忙趕到萬國商店。這時候已經快要五點鍾了,跑到三層樓綢緞部裏一找,其中買客雖多,卻並沒有絳珠的蹤跡。我心裏非常懊惱,以為他們一定因為等我不及,先回去了。

“我本想一徑就趕到她家裏去,說明失約的緣故。後來一想,又恐怕她另外到別處買什麽東西去了,不在家中,豈不要空跑一趟?所以就決計吃了晚飯,再去看她。我就悶昏昏地回到家裏……”

徐閑雲說到這句話,停了一停。

李飛卻斜靠在一張椅子上,手中拿了一枝紙煙,一刻不停地呼吸著,口中接連著噴出許多濃煙,仰起了頭,一聲不響,靜著聽他講話。

徐閑雲擦了根火柴,也燃著了一枝紙煙,呼了幾口,便又接續著說道:“我回去的時候,已經六點鍾了。那時候我二哥在家,我與他講不到三句話,忽然來了一個姓張的朋友。”

李飛插口道:“他叫什麽名字?你向來可認識他嗎?”

徐閑雲道:“我向來並不認識他,他也沒有拿名片出來。我問他的名字,他含含糊糊地答了一聲,我也沒有聽清楚。據他自己說,是萬年壽險公司的買辦,因為看見了我的美女畫,非常歡喜,所以特地慕名前來,要請我畫一種月份牌。”

李飛詫異道:“保險公司畫月份牌,一定是預備新年裏送人家的了,但是現在陽曆新年,已經過了好多天,陰曆新年,也隔著不多幾天了。這月份牌畫好之後,來不及印呀!”

徐閑雲道:“我也這樣地同他說,他說:‘不要緊,隻要你能在兩天裏頭畫出來,我自然有法子趕印,潤資[5]多一點,倒也不妨。’我要他三百塊錢一張,他一口答應,並不還價。但是他定要我到他家裏去走一趟,據他說家裏有一張女人的照片,非常美麗,月份牌上的人,一定要照那照片上畫,但是照片不能拿出門來,所以非我親自去看不可。我聽他這等說,自然也不能拒絕他,隻得跟了他一同出去。我以為去一趟就要回來的,所以並沒有關照家裏。

“他是坐一輛轎式汽車來的,我們走到裏門口,他讓我上車,剛踏進車內,汽車便飛也似的開了。我坐在車裏,見兩麵玻璃窗上,都下了窗簾,街上的景致,一點也看不出來,心裏雖覺得有些詫異,倒也並不放在心上。那姓張的在途中和我隨意談天,時時露著滿麵的笑容,但是我覺得他笑的樣子,不十分自然,說話的神氣,又很是陰鷙,不知怎樣地便發生了一種害怕的心思。所以他雖然很高興地和我談天,我卻隻管唯唯諾諾,不十分同他兜搭。

“這樣地約莫走了半個鍾頭,我心裏暗暗納罕,這姓張的家裏,為什麽住得這樣遠?我正要想開口問他,那汽車忽地停了,我們倆從車上跳下來,見汽車停在兩扇大鐵門的外麵。鐵門半開半掩,門的兩頭,都是一帶五六尺高的圍牆,門上有一盞很大的電燈,燈光卻並不十分明亮。這時候天光已經昏黑,我回頭四望,覺得那地方十分荒僻,隔著馬路,是一片很大的空地,離開幾十家門麵,隱約有幾點燈火。

“我們走進客堂裏,當差的把電燈開了,那姓張的問他道:‘樓上可收拾好了嗎?’當差的道:‘收拾好了!’姓張的便笑著對我說道:‘我們家眷都回天津過年去了,光是我帶著幾個當差的,住在這裏,所以家裏冷靜得很。我的辦事室在三層樓上,我們還是上樓去談吧!’我點了點頭,他命當差的把樓上電燈的總機關開了,我們倆便一層層地走上去。

“到了三層樓上,他開了一間房間,請我進去。我踏到房裏,留心四看,見裏邊好像是一間臥室,屋角裏有一張小小的銅床,**被褥枕頭,色色都全。床的左邊,是張梳妝台,靠窗的那邊,又放著一隻寫字台,另外還有一口衣櫥、一隻沙發、一隻轉椅、兩隻茶幾、四隻西式的椅子。房裏收拾得倒十分清楚。

“那姓張的把門關上,請我坐下,和我隨意談了幾句,我就向他討那張女人的照片,誰知他忽然搖頭道:‘且慢!我請你到此,還有一個問題,要同你商量,不知你可能答應我嗎?’我問他:‘是什麽問題呢?’他笑著說道:‘我請你到這裏畫的,並不是月份牌,實在是一張肖像。但是這一樁事情,須要十二分的秘密。倘然泄露出去,我與你都有大大的不便,所以我想請你就在此地畫吧!畫好之後,再回家去,潤資盡多不妨。不知你可能答應我嗎?’

“我當時聽了他的話,不覺一呆,心裏暗想畫一張女人的照片,有什麽了不得的事情,竟然要這樣秘密呢?內中定有蹊蹺!所以我起先便執意不肯答應,誰知那姓張的非常厲害,他一會兒哄騙,一會兒恫嚇,弄得我沒有法子。看這情形,倘然不答應他,他決不肯放我出門。萬一他認真地翻過臉來,和我過不去,我一個人孤立無助,豈不要吃他的眼前虧嗎?想到這一層,我隻得便答應了他,他便非常高興,和我又敷衍了一會,忽然抽身出去了。

“我一個人坐在屋裏,覺得沒趣得很,要想出去走走。誰知剛一開門,便看見門外站著一個當差模樣的人,把雙手攔住我道:‘主人關照過了,沒有他的命令,你不能私自出去。你要什麽東西,我們替你去買來便了。’這時候真把我弄得目定口呆,手足無措。我想我今天忽然到這裏來做囚犯,這倒是意料不到的事情。他就算要教我替他畫一張秘密的小照,也不必把我監禁起來呀!這樣地請畫師畫照,倒也算得從來未有。

“停了有一個鍾點,當差的把飯菜送進來,請我吃晚飯。我留心著房門之外,卻另有一個當差的站在那裏,好像監視我的行動一般。我心亂如麻,哪裏吃得下去?胡亂吃了一點,便叫他們收拾出去。

“吃過晚飯之後,那姓張的忽然又來了,帶來一張六寸的照片,另外還有一副畫水彩畫的家夥。我見那照片上的女人,妝束妖冶,好像是個窯子裏的姑娘一般,麵貌也並不見得十分美麗。他對我說道:‘這兩天之內,你安安心心在這裏畫,不要出去!你要買什麽東西,隻管關照門外當差的,教他們替你去買。畫成之後,我就送你回去。我與你無冤無仇,決不會難為你的。你隻管放心!你若不聽我的話,一定要出去,那麽要是遇到了什麽危險,你可不能怪我!’我向他說道:‘我家裏還沒有知道哩!今天出來了忽然不回去,家中定要掛念的。你可能打發一個人到我家裏,替我關照一聲嗎?’他點頭道:‘不要緊,我停會打一個電話去關照便了。’說完這幾句話,又向我含笑著點一點頭,出門去了。

“我既然被他們軟禁在房裏,實在沒有法子,隻得依著他的吩咐,把那女人的照片,趕緊畫起來。畫的時候,留心細聽外麵,簡直連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冷清清地,好像是住在鬼窟裏一般。畫得倦了,就在那**安睡。

“第二天早上起來,看那房的兩頭,都有玻璃窗,但是都用釘釘死了,不能推開。窗的外麵,又糊著白紙,外邊究竟是什麽地方,一點也看不出來。那兩個當差的,知道我起來了,趕緊把茶水點心送進來,服侍得倒還周到,就是不肯放我出去。我實在無可如何,隻得安安靜靜,替他趕緊地畫。那姓張的每天總要跑來兩趟,看我畫像,有時還來同我談天。看他的樣子,非常神秘,我竟然參不透他有什麽心思。

“照這樣地過了兩日兩夜,直到昨天晚上,我的美女圖畫好了,自己看看,畫得很不差,活像那照片上的麵貌。到了十一點多鍾,那姓張的忽然又來了,他把畫的小像,看了一看,很恭維了我幾句,我就問他道:‘畫已好了,現在可讓我自由了嗎?’姓張的點了點頭,便把我從房裏帶出來,一直下樓,走到大門外邊,汽車已經預備了,姓張的催我上車,他自己依舊陪著我一同坐在車裏,送我回去。

“一會兒汽車停了,姓張的把車門一開,讓我下去。我剛跨到地上,那汽車便立刻開動,飛也似的去了。一瞥時早已蹤跡杳然,不知去向。我定了定神,抬頭一看,方知他已經把我送到了大成裏弄口。

我好似做了一個噩夢,忽然醒過來的樣子。

“回到家裏,我二哥正在急得要死,見我安然回來,真是非常快活。他把絳珠失蹤以及你們到我家裏去偵查的事情,一一告訴我,我方才知道還有這種情由。唉!這不是糟透了嗎?絳珠失蹤,我也同時失蹤,人家豈不要疑心到我的身上來嗎?你們到我家中偵查,大概就因為有一點疑心的緣故。

“昨天晚上時候太遲了,我沒有出來。今天一早起來,所以就趕緊跑來拜望你。我素來知道你的偵探學,非常高明,這件事既然托你偵查,務望你探一個水落石出,究竟吳絳珠怎樣會失蹤的,替我辯明冤枉,那麽我就非常之感激你了!”

李飛一麵吸煙,一麵把徐閑雲所講的話,前前後後,想了一回,便向他說道:“吳絳珠失蹤的事,現在丟開不談,單就你所遇到的那件事而論,倒也奇怪得很呀!究竟他請你畫的那個女子,是個怎麽樣人,你可看得出來嗎?”

徐閑雲道:“我也因有這件事離奇極了,所以除卻替他畫一張水彩像之外,另外又把那張照片上女子的相貌暗暗地畫了一張,藏在身邊,帶了出來。”說著就在馬褂袋裏,掏出一張白紙來,遞給李飛。

李飛接轉去一看,那紙上果然畫著一個女人的麵孔,看了覺得非常相熟,好似在哪裏見過似的,仔細一想,忽然拍著手笑起來道:“啊呀!原來是她!這個人的照片,還要守秘密嗎?真是怪事了!”

徐閑雲詫異道:“你認識這個女人嗎?”

李飛笑著點頭道:“非但我認識她,認識她的人多哩!你向來是不逛窯子的,所以不認識她。這就是新近‘花花世界’遊戲場所選舉的‘花國[6]大總統’林蘭香呀!她的照片,照相館裏有的賣的,大約兩角小洋一張,有什麽稀罕?為什麽要秘密呢?”

徐閑雲道:“這姓張的用極秘密的方法,畫一個妓女的照片,是何用意?真有些不可解了!”

李飛搖著頭道:“這件事看來詫異,其實不足為奇,大概他的目的,並不在此。我很疑心這件事與吳絳珠的失蹤,也有一點關係,不過目下還不能指定。我們這兩件案子,隻要能探明一樁,那另外的一樁,也許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李飛搖頭道:“你講得已經很清楚,我沒有什麽問了。倘然停會想到什麽,再打電話來問你吧!”

徐閑雲道:“這樣很好!倘然你探得什麽好消息,也請你打個電話給我,使我可以放心。”

李飛點頭答應,徐閑雲便立起身來,匆匆地告辭去了。

吃過午飯之後,李飛剛要出去,劉子明和吳德奎二人,忽然又來看他。

吳德奎滿麵愁容,從袋裏掏出一封信來,授給李飛道:“絳珠果然被匪徒劫掠去了!這一封勒贖的信,是剛才吃飯時候到的,請你看看,這件事如何辦理?”

李飛駭然道:“果然被匪徒劫去了嗎?”說著便把信接過來,與我一同觀看。

那信麵上並未署名,隻寫著“內詳”兩個字,信內說道:

德奎老板鑒:

令嬡絳珠姑娘,現被同人等邀請來會,暫時屈留數天,一切格外優待,並無毫發損喪,務祈放心!

惟本會經費竭蹶,擬請閣下慨助洋一萬元,以應急用。乞於明晚(二十四)十二點鍾,送至環球旅社三百二十一號房間。

款到即將令嬡釋回,決不食言;否則於令嬡恐有不利,務請三思!

此函宜嚴守秘密,不得宣布。若持函報告警署,則令嬡之性命休矣!戒之慎之!

中華大同會同人 謹上

李飛看完了信,很詫異地問道:“這封信的筆跡,好像是一個人寫的,你們可看得出來嗎?”

劉子明道:“不差!我早已看出來了,這信的筆跡,好像是徐閑雲寫的。他平常題在畫上的字,都怪僻得很,極容易認識的。這封信的筆跡,和他題畫的字,一式一樣,所以我們很疑心就是他寫的!”

李飛道:“徐閑雲已經來過了,你們可曾見過他嗎?”

吳德奎道:“他剛才到我寓所裏來,這時候恰巧劉先生也在我家裏,他把自己失蹤的緣故,講給我們聽。他所講的情節,真是離奇之極,教人聽了,好像是一篇小說一般。”

劉子明接口道:“因為他講得太離奇了,我就不相信有這麽一回事。他走了之後,我們便接到這一封信,字跡的確很像他寫的,所以他的嫌疑,就更深了一層了。”

李飛聽他說這話,默然不答,一個人把那封信反反複複,看了一回,便問劉子明與吳德奎道:“現在你們打算怎麽樣呢?”

吳德奎哭喪著臉道:“他們要求得也太多了!我哪裏有一萬塊錢送給他們呢?”

李飛點頭道:“就是這麽把洋錢送得去,斷然不可,但是置之不理,也覺得不妙。萬一他們果然著惱起來,對於絳珠身上,恐怕有些不利。這倒也不是玩的。”

吳德奎著急道:“既然這麽說,我們到底怎麽辦呢?”

劉子明道:“我看還是報告了捕房,請捕房暗暗派人去捉拿這一班人,拿到之後,逼著他把藏匿絳珠的地方,供招出來。這事就好辦了!”

吳德奎一聽這話,駭得連連搖手道:“這個斷斷不可!他們的信上,不是早已說明了嗎?我們若報告捕房,絳珠就有性命之虞,人和錢比較,自然是人要緊!我想還是打一個電話到環球旅館,探聽他三百廿一號房間裏,住的究竟是什麽人,然後我們去看他,和他商酌辦理。一萬塊錢,我固然是拿不出來,倘然他能減少一點,我也隻得花幾個錢,把絳珠救出來了,再作道理。”

李飛搖頭道:“打電話去問,打草驚蛇,也是不妙。照我的意思,現在我們雖然接到了這封信,可以力持鎮靜,置之不理。捕房固然不必報,錢也可以不必預備。今天晚上十二點鍾,我們大家到環球旅社去走一趟,見了那人,隨機應變,應當怎樣辦,到那時再作道理。你們倘然膽小,待我去約會了捕房裏的兩個便衣包探,一同前去。不過去的時候,大家須要絡絡續續地走,不要聚在一起,見了麵也不必招呼,免得被人家看破,不知你們以為如何?”

劉子明和吳德奎自然都很讚成,當時大家便約定當晚十一點半鍾,在環球旅社最下層的彈子房裏聚會。於是劉、吳二人,便匆匆告辭而去。

這一天晚上十一點半鍾,我與李飛同到環球旅社的彈子房內,隻見劉子明和吳德奎兩個人,已經等在那裏了。大家見了麵,暗暗會意,並不招呼。

另外一張彈子台上,有兩個少年在那裏打彈子,一式都穿著黑華絲葛的羔皮袍子,戴著一頂銅盆帽。他們見了李飛,都使了一個眼色,李飛低聲同我說,這兩個都是捕房裏的包探,一個叫張錦標,一個叫徐春生,是李飛特地約他們來幫助的。

我們人已到齊,看鍾上已經十一點三刻了。李飛因為彈子房裏,閑人甚多,不大好說話,便拉了我一同走出來。劉子明和吳德奎見了,也跟在後麵。

走到甬道裏,李飛四麵看看,沒有什麽閑人,便回頭對劉子明說道:“時候到了,你們倆先到樓上,看那三百二十一號房間,是哪一個出麵開的,但是千萬不要冒昧進去,等我們一同上樓,再作道理。”

劉子明點頭會意,先同吳德奎上樓去了。

到得樓上,劉子明和吳德奎便走過來低聲說道:“剛才已經問過茶房了,那三百二十一號的房間,是一個姓徐的開的。現在那姓徐的正在房內,據說來了還不到半點鍾哩!”

這時候那兩個包探也過來聽見了,他們倆都是很粗豪的性情,便大家揮拳捋臂地說道:“這怕什麽呢?我們都帶了家夥來的,你們盡管上前敲門。等他門一開,我們就把他抓了出來再說。饒他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我們的手掌之中!”

李飛連忙搖手道:“不要造次!他們既然存心訛詐,當然也有預備,我們要是把房裏的人拿下,風聲一走漏,絳珠恐怕有性命之憂。這倒不是鬧著玩的!現在我們可以上前叩門,等他門開了,我們一同進去,與他開個談判,到那時見機而作,不必與他動武。隻要能救出絳珠,之後我們就可以施展手腳了!”

李飛這話,大家都很讚成,於是我們一群六個人,蜂擁著都走到那三百二十一號的門前。李飛向門縫內一張,房裏燈光明亮,果然有人在內。張、徐兩個包探,都把手捏著袋裏的手槍,以備不測。

李飛走上前去,把門拍了幾下,但聽得房裏一陣腳步聲,接著房門便呀然開了。

大家向內一看,隻見房門內站著一個二十餘歲的翩翩美少年。雙方定睛一看,大家都不覺一呆。原來這三百二十一號房裏的美少年,並非別人,就是那個與絳珠一同失蹤的畫家徐閑雲。

停了一停,徐閑雲很詫異似的問道:“你們怎樣也跑到這裏來了?”

吳德奎道:“你不是寫了信約我們來的嗎?怎樣倒問起我們來呢?”

徐閑雲道:“這話從哪裏說起?我是並沒有寫信呀!就是連我自己,也是人家寫信約我來的。這事情真奇怪極了!誰在裏邊弄這個玄虛呢?”

李飛道:“現在我們還是到房裏坐定了,大家再細談吧!”

於是大家踏進房裏,一同坐下。

李飛先向吳德奎取了那封中華大同會的訛詐信,授給徐閑雲看道:“我們就是為了這封信而來,請你看看,和你究竟可有關係嗎?”

徐閑雲把信接過去,看過一遍,急得他跳起來道:“豈有此理?哪裏有這一回事?這封信上的字,果然有些像是我的筆跡,但是信裏的話,荒謬極了!我是個規規矩矩的人,怎樣會寫這種信呢?不知哪一個和我過不去,捏造我的筆跡,壞我的名譽,這真是可惡極了!”

李飛問道:“既然那麽說,你忽然一個人住到旅館裏來,這是什麽意思呢?”

徐閑雲愕然道:“我真是氣昏了,還沒有把我到此的情由,講給你們聽哩。我今天從公司裏出來,回到家裏,忽然也接到一封奇怪的信。這信我帶在身邊,你們請看!”說著便在袋裏取出一封信來,授給李飛。

閑雲先生雅鑒:

一昨小住寒齋,簡褻為罪。法繪極佳,直與原影無異,而設色之鮮明,尤令人愛不忍釋。臨別匆匆,未將潤資奉呈,深抱歉忱!仆此次舉止詭秘,事非得已,閣下未悉內幕,諒必深滋疑訝。

今晚(二十四)十一句半鍾,務請駕臨環球旅社三百二十一號房內一談。仆當將內中情節,詳細相告。小影潤資,亦當照奉!惟祈代守秘密,切勿告人,亦勿與他人同來;否則於仆無損,於閣下則大有不利。

仆非有害於閣下者,望勿疑慮為禱!此頌爐安。

名恕不泐

李飛看完之後,便問徐閑雲道:“你就是為了這封信,所以一個人趕到這裏來的嗎?”

徐閑雲點頭道:“不差!我今天四點鍾從公司裏出來,回到家裏,看見了這封信,心中非常疑慮,當時曾經打一個電話到你府上,要想和你商量。誰知你府上的人,回說你不在家中。我後來一想,這姓張的與我無怨無仇,決不會無端地將我謀害。他既然寫信約我,我不妨親自前去,見他一麵,看他說些什麽,再作道理。我一時好奇心切,便也不管什麽危險利害,到了晚上十一點鍾,一個人跑到這裏來。誰知那三百二十一號房間的水牌[7]上,單寫著一個‘徐’字,我心裏就有些懷疑。據這裏的茶房說:‘這房間還是昨天下午來定的,那定的人是個中年的男子,衣服很闊綽。據他自己說是姓徐,兩天的房錢,都已付清了。昨天晚上,他並沒來住,今天吃過晚飯之後,來過一趟,曾經關照我們,倘然有個姓徐的來找他,就請在房裏等一會兒,他大約至遲到十二點鍾,一定要來的。’我聽茶房這樣說,隻得命他把房門開了,一個人坐在房裏等候。正在等得心焦,忽然聽得敲門,我還當是那姓張的來了,所以趕緊出來開門,誰知敲門的卻是你們!這卻奇怪了!他為什麽要把我們一個個騙到這裏?大家聚會,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嗎?”

李飛一麵聽他講話,一麵把那封信細細地看,又把吳德奎接到的信,和這封信兩下比較,忽然跳起身來說道:“你們請看!這兩封信不是一個人寫的嗎?”

大家仔細一看,都覺得一呆。原來那兩封信的筆跡,果然一式一樣,好像完全是出於徐閑雲一人之手。哈哈!這豈不又是徐閑雲一層很重大的嫌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