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閑探案

誰不知道,胡閑是中國最著名的一位“失敗大偵探”,凡是他所經手的案件,不但是十件之中,倒有九件是失敗了的,簡直是十件之中,竟是十件都失敗了的。然而也有一個奇跡:不論在哪一年中,總有一樁人家所不能破的案子,卻為他所破的。

再像如某一年,人家委托他四樁案子,他卻給人家破了五樁,這更是奇之又奇,也可說是例外之又例外的了。

因此之故,他雖老是這麽地失敗,老是有人去請教他,生涯並不因之而寂寞。而且,在一般成功的偵探們,一生所破的奇案,委實是太多了,所以人家倒並不清楚,究竟哪幾樁案子是他們所破的;獨有他是失敗的案子多,而成功的案子少,人們反把他這成功的幾件案子,牢牢記在心上,因之他的聲名反得鵲噪了!

隻是一樁任他是怎樣地成功,怎樣地獲得盛譽,人家仍眾口一詞地,稱他是“失敗大偵探”,這是我也代他抱屈的。

至於講到他的資格,可真不含糊,二十多年前便已出道,即是名傳遐邇,譽遍春申的霍桑大偵探,恐也不見得真是早過於他吧?

我和他的關係,正同華生之於福爾摩斯,早年他所失敗的幾樁案子,都是我代他記了下來的。正因都是失敗的案子,鼓不起人們的興趣,因之我的名兒,便也隨之湮沒而不彰!試一瞧老友小青這麽地以《霍桑探案》活躍於文壇,真使我慚愧煞了!

但話又得說回來,倘使我們這位胡閑大偵探,聲譽竟是隆隆地直上,而不遭到一點蹉跎,那麽這記錄之責,一定要屬之文壇上較為有名的那幾位,哪裏還會歸我這“蹩腳貨”來擔任呢?

如此說來,我能為他記錄這些案子,還可說是大幸呢!

八一三ad後,我那隻長飯碗已是打破了,又見外麵別的書業並不風行,隻有偵探小說書倒是十分地“吃香”。我不免見獵心喜,頗想重為馮婦ae,也寫它幾本來,換上幾個錢。因此,我於一天的上午,便欣欣然向我老友那邊走去了。

我們自八一三後,並沒有見過麵,他忽見我突然地走去,自然非常表示歡迎。他本是斜倚在沙發上的,如今竟很高興地跳了起來,和我殷勤握著手了。

但我是知道他的習慣的,每當有人委托了他什麽案子,或是打出案的地點查勘了一遍歸來,必得斜靠在沙發上,冥思默索上好半晌,以定進行的方針。如照現狀瞧來,一定又有什麽要案在手了!

因之,我忙又拉他坐下道:“老友!你別對我如此地客氣,更別因我的到來,而打斷了你的思路。而且,我瞧你的神情,不是覺得有點累了麽?”

“我剛從外麵回來,確是有點累了。但一見到了你,精神上非常地興奮,竟是什麽都不覺得了。”他笑著回答。

我對於這溫渥而摯厚的友誼,除了向他懇切致謝之外,還能說得什麽話?

他卻又向沙發上一倚,含笑向我問道:“老友!你可知道我常常地鬧失敗,究竟是為了什麽?他們那一班人常常地能成功,又究竟是為了什麽?”

我囁嚅著還沒有回答,他又笑道:“這是一言而可以解決的,隻為他們都是一群笨伯af,而我卻是一個天才家!”

他竟是這般地抬高著自己,稱譽著自己,我還是從而譽之呢,還是正言規之呢?一時倒不知所適從了。

他早又說下去道:“唯其是一群笨伯,所以總在那些手印、腳跡之上加之意,或者也能找出一點線索來,於是他們竟能成功了!唯其我是一個天才家,殊不屑於這些,有時竟會找不出一點線索,於是我便也常常地失敗了……但是,不相幹。天下的案子,並不總是仗了手印或足跡等,而就可解決了的,有時也需要一點天才。隻待需要一個天才家的時候,就是我的好機會到了!”

正說著,他那唯一的助手“地啞”皮老虎,口中“啞啞啞”地走了進來,這表示著有一位主顧到來了。

胡閑向他做了一個慣熟的手勢,皮老虎立即退出,比及第二次走進室中,早把那位主顧請進來了。

在此忽發現了使我稱奇的一件事情,不知在什麽時候,胡閑已把一枝雪茄噙在口中了。我不覺得暗暗地好笑:他非但是素來不吸煙,每見偵探小說中老是說到“這位大偵探噙煙在口”,他必得大發議論,以為太是中了西洋偵探小說之毒了!

其實吸煙不吸煙,與探案又有什麽關係,為什麽定要把它記載下來呢?如今他自己也噙煙在口,莫非也染了時風,竟把舊有的習慣改了去了?隻是一樁:吸煙也有一定的姿勢,他卻一點兒也不合法,教人一見就知他是不會吸煙的,不免更是好笑。

再瞧進來那位主顧時,年紀已是快近五十,愁眉鎖眼的,知道他定已遭到了什麽不幸的事情了,誰知我們這位大偵探真是妙,隻向他略略端相了幾眼之後,也不待對方開得什麽口即向他詢問道:“先生!你大概是蘇州人。你不是走失了一位千金麽?這位千金小姐,年紀約在二十左右,生了圓圓的一張臉蛋兒,鼻上約有幾點雀斑,左頰上還有一顆小小的痣,門前的兩個牙齒已是拔去了,卻裝上了金牙齒。講到裝束,更是摩登得緊,在一件豹皮大衣之內,襯了一件小花點的紅綢夾衫……”

這位主顧一壁靜靜地聽他說,一壁已遮掩不住他那驚異的神情,好似解不出這理由來的至是,突然向他問上一句道:“先生,你不是胡閑大偵探麽?我此來,乃是以一件案子委托先生的,並不是……我倘然要這個的話,早上胡鑒光那裏,不上你先生這裏來了!所以,先生,請你別和我這麽地開玩笑!”

胡閑正色道:“誰和你開玩笑?我隻問你,我所說這些話,究竟對也不對?”

“件件都對,樁樁都對!”

“既是都對,還有什麽話說?那麽,先生,我有一個極不幸而極悲慘的消息報告你:你這位千金小姐已是不在此世,而為人家所殺害的了!現在已給他們車送驗屍所,準於下午二時檢驗,你如果馬上趕了去,或者還能趕上這一個時候!”

這話一說,不但是那位主顧,連得我都非常驚異起來:他怎麽會知道這些情形?照此看來,他並不是在替人家探案,簡直是在拆字或圓光ag了!

再瞧那位主顧時,好似已是發了瘋的,先是像石像一般地呆立著,一語兒都不發,接著突然地一個向後轉,徑向門邊走了去。

胡閑忙又把他叫住道:“先生,你尊姓大名,你千金的芳名又喚什麽?”

“我叫沈石農,我的女兒喚慧娟。”他匆匆說後,即把門一推,走出去了。

胡閑方才也立起,走至書案之前,把一個電話打了出去道:“你是陸家花園麽?我是胡閑。這死者的姓名已是探聽得了,她叫沈慧娟,她的父親叫石農,他們果然是蘇州人。”

他重在沙發上倚下以後,又欣慰似的歎上一聲道:“真是幸運之至,兩件案子竟在一個時候都已明白了!”

他隨又對我一說這細情,原來:這陸家花園是一個私人的花園,平日卻是開放著,任人進去遊觀的,一天忽發現一個女人,已經殺害在園中僻處,自然也要負著相當的一點幹係,所以也請起偵探來了。他剛才方從那邊驗看了回來,不料這沈石農恰恰地走來,竟給他一語道破了!

講到案情,簡單之至,真的不值一笑!但為何一見沈石農,就能知道他是慧娟的父親呢?這是很可驚異的,因把這一層意思詢問他。

他笑道:“你不知道我具有一種特別的本領麽?我能於一個人的形神之間,斷定他或她是什麽地方人;又能由這個人的麵貌,瞧到那個人的麵貌,知道他們是否有親屬的關係!至於為什麽能這樣,卻是隻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我去到陸家花園,能一見死者之麵,就斷定她是蘇州人。後來見到沈石農,又能斷定他是死者的父親,就仗著這一種神奇的本領!”

“如此說來,你真不愧是一位天才大偵探了!他們那班隻知研究手印或足跡的,真要望塵莫及,甘拜下風的了!”我不免出自衷心的,把他大大地恭維上一番。

他是失敗慣了的,今日難得如此地成功,又經不住我在一旁恭維著,真把他樂得心花都怒放了!便硬拉著我和他一起喝酒。我們且喝且談,這一頓酒直喝至下午三四句鍾方停止。

剛把殘肴剩酒收了去,那個沈石農卻又闖進來了,隻見他那兩個眼睛,已哭得似胡桃一般的腫,坐下之後,便道:“先生,你真是神明之至,躺在那邊驗屍所中的,果然就是我那苦命的女兒!隻是死者已矣,也不必再去說它,還是和她複仇要緊,最好趕快找得這個凶手!大偵探,你也能幫我這個忙麽?”

這緝凶也是當偵探的一種天職,胡閑自然馬上就答允了,便請他把通訊處寫下,以便得有什麽消息,隨時可以向他報告。

當沈石農剛寫出他的住處是花園街××號時,在胡閑的眼中,突然露出一道異光,即向沈石農詢問道:“你府上的屋子,不是四無居鄰,恰恰對著對麵的那座花園,屋前不是還有一片草地麽?這屋子中,不是除了你們一家之外,並沒有別的人家麽?而你先生除了這位千金之外,不是並沒有別個千金,也沒有什麽侄女或甥女等等居在尊府麽?”

“是的,是的……”沈石農隻是很驚異地回答。

胡閑又道:“那麽,我再問你,你那千金,可有沒有什麽男友?如果有的,在這男友中,可有一個年紀約在二十三四歲,長長的個子,生了一張馬臉?最特別的,還生著一個挺大的鼻子……”

沈石農不待他再把這人形容下去,忙叫了起來道:“有的,有的,這是我的表侄王孔揚!”

胡閑方又冷冷地說:“如此,你快去報告警署,他便是凶手!”

沈石農為了有前麵的一件事,早把他當作神人看待!所以一聽這話,並不當他是在和自己開玩笑,隻又向胡閑瞧了一眼,竟連道謝都來不及,即飛快地走了出去,大概真是報告警署去了!

我對於這一層,不免也視為非常神奇了,忙問他果何由而知此,他卻笑而不答。

數日後我又上他那裏去,他十分得意地對我說:“我所測的果然不誤,這凶手確是揚,已給警署拘去,立刻吐了口供了。”

我便又問他:“你又沒有去調查一下,怎會一口就咬定他是凶手的?”

他聳著肩兒微笑道:“其實也是湊巧之至!約在幾天之前,我正打花園街經過,恰恰見這凶手從那個屋子中走出,好似發了神經病的,口中喃喃地在說著,細一聽去,無非為了一個女子的負心,將要甘心於她的話!這雖是情場失敗者常有的事,也隻口中說說而已,不見得就會實行!但待這凶案既出,並知死者就住在這所屋子中,他又和死者以戚誼而兼友誼,自然便一口斷定是他了!”

這樣神奇的一件探案,想不到說出它所以破案的理由來,竟又是那麽地平凡,我不禁為之爽然了。

胡閑似乎也懂得我的意思,忙向我告慰道:“你也不必掃興!化朽腐為神奇,全仗你的妙筆了!你不要像我所說的這般率直,不妨略略曲折些。如果高興的話,盡可把什麽手印、足跡等等加了進去,怕不也與什麽《霍桑探案》一樣地吃香麽?”

我聽了也隻笑笑,卻又問道:“你不是最恨吸煙的?那一天為什麽也吸起煙來?”

他笑道:“這完全是為你起見,使你將來寫起我來時,更可增加幾分的資勞ah了!”

我想不到他竟是如此地善於詼諧,也不由狂笑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