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抬眼望去,一著淡紫色水綢繡花套裙的年輕女子映入眼中,眼波含笑帶俏,杏眼懸鼻,紅唇皓齒,輕腰萬福道:“小女子心月,見過李爺。”

李白安自幼混跡江湖,雖少時行事張狂,但所結交的都是江湖人物,偶爾出入風月場所,也純粹是為了搗亂。自入了漕幫之後,更是常年與各色漢子廝混,直至入了北洋,自是枕戈坐甲,終日行伍為伴。

雖也見過不少女子,但像如此靈俏秀麗的卻從未見過,一時愣在當下,不知如何是好。過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喃喃道:“小女子,哦,不,心月姑娘好。”聽得心月咯咯笑了起來,這聲音直如珠落玉盤,聽得他心頭一**。

“錢先生在等您呢,王媽,張媽,快把李爺的房間打掃出來。”邊說邊領著他步入正堂。

此時一著寶藍色長袍,唇上八字須,頜下山羊胡,眉眼細長的消瘦中年男子正立在堂中,見他進來,拱手道:“李爺,錢千金這廂有禮。”

李白安忙抱拳回禮。隨即看見堂右圈兒椅上坐著一麵如黑鐵坐如洪鍾的漢子,一看就是外家高手,坐在那兒喘息之間椅子都會嘎吱嘎吱作響,可見內力相當深厚。那人正坐在那兒,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徐三豹,過來見人,又不是沒過門的媳婦不敢見人。”這漢子還是在那一動不動。“我說你這個蠻貨就是個黑鐵球,連個縫兒都張不開。”“再多說,小心我一拳把你打成錢一餅。”

“嗬嗬,李爺不要見怪。這黑貨就這德行,誰來了都一樣,除了李大人誰的麵子都不給,是唐季孫叫我們在此等李爺的。”

等二人落了座後,錢千金就向李白安說起了事情的始末。唐季孫得了李鴻章的吩咐,就將當天的城門守衛和醫院清潔的婦人連夜送到了保定總督府,妥善安置了家眷封口費,並派府中錢千金和徐三豹隨行以策萬全。李鴻章現在天津辦公,這座府邸就算是閑置了,正好派上用場。

李白安不由得插話道:“錢先生,我等此行的目的何為?”錢千金未做回答,而是掐指撚須微吟片刻道:“應該到了。”隻聽院外馬蹄聲響,徐三豹呸了一口道:“都聽到了,還用你算。”

不多時,院門一開,兩男一女三個孩子怯生生地走了進來。三個孩子進得院來,四下張望,也不敢作聲。最後那年紀稍長的男孩子壯著膽子問道:“請問有人在嗎?”

李錢二人走到院中,錢千金麵作嚴肅問道:“幾個孩童,你們是何人呀?”

那年長些的先拱了拱手發現不對,又做了個揖也覺得不妥,隻好手足無措地答道:“在下,不,小可,嗯……我叫秦瀟,是北洋管帶秦效廷的兒子。”

一旁小一點兒的男孩也有樣學樣地應道:“我叫周烔,也是,不,是北洋管帶周代先的兒子。”最後的秀麗小女孩輕輕萬福道:“我叫宋婉毓,是北洋管帶宋尋埌的女兒,我們三個見過兩位先生。”三人說罷一起施禮。

錢千金揮了揮手:“把你們從家裏接來,知道是什麽事?”三個小孩不住搖頭,隻說接他們的人說家父有事要找,並出示了北洋的關防,他們才跟著來的。

這時秦瀟問道:“請問先生,我們的父親何在,我們這又是在哪裏?”“嗯,這個……”錢先生有些語塞。

李白安接口沉痛道:“你們的父親剛在黃海一戰中陣亡了。”三個孩子聞言先是一愣,而後便放聲大哭,這三個都是母親亡故得早,才在營中隨了軍,此時聽到唯一的至親也已不在人世,如何不悲痛欲絕。

李白安也陷入悲痛之中,過了許久宋婉毓才哽咽地問道:“這位先生,請問您是何人,為何對我們父親的事這麽清楚?”李白安當下就把黃海之戰的經曆簡要說與幾人聽,接著說:“孩子們,你們的父親都是英雄,北洋和朝廷都會銘記他們……”

說著說著想到自己也不確定朝廷會怎麽對待這些為國捐軀的將士,想著李中堂的上書、折子,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朝堂上的東西,自己又該如何跟這些孩子解釋這些事呢?所有這些東西自己又當真明白嗎?一時間也是五味雜陳,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院中哭聲一片之時,心月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大家先不忙哭。”孩子們止住了哭聲向她望去。

“再有什麽事兒也要等吃了飯再說吧。人死不能複生,肚子餓不餓可是實實在在的。與其悲痛哀傷,不如化悲憤為……為飯量。飯都好了,大的小的都快來吃飯。秦瀟你最大,就別帶頭兒哭了,趕快帶他們過來。婉毓小妹子,來,把包袱給姐姐,晚上姐姐帶你一塊兒睡。李爺、錢爺、徐爺都過來吃飯。我說徐爺,您倒吭個氣兒,別像個石墩子似的傻坐著呀,就您那飯量,眼瞅著快晌午頭兒了還不餓?”

徐三豹“嗯”了一聲,起身走向飯廳,屁股一離開椅子就聽得“轟”的一聲,紫檀的大圈兒椅差點兒沒倒了。

錢先生忙賠笑道:“心月妹子說的是,大家吃飯,大家吃飯。”“錢爺,不是我說您,您是主事兒的,體麵上的事兒得聽您招呼才是。還有叫心月就好了,妹子可當不起。”心月嗔怪道。“哦,對對對,心月妹子說得對,不,心月說得對。”

李白安看著心月一張巧嘴轉眼間就將兩個大男人拾掇得服服帖帖,不由得心下歎服。眾人來到飯廳,碗筷已擺放齊當,八菜一湯,菜式很是豐盛。

李白安就在行伍,一看如此豐富,剛想說點什麽,就聽心月說:“這府中要什麽沒什麽,時間倉促,大家湊合著吃。”他便馬上閉上了嘴。

桌子四周都是木凳,其中一個石墩子十分顯眼,就見徐三豹往上一坐,又是“轟”的一聲。“徐爺,你和石頭較什麽勁兒呀?它又不能說不能動的。張媽,上飯,給徐爺拿一大海碗。”李白安見徐三豹被心月數落得一聲也不吭,也不禁暗笑。

眾人落座後,心月不住地給三個孩子夾菜,場麵倒也顯得很是融洽。眾人悶著頭吃飯,這徐三豹的飯量的確驚人,八兩的大海碗一口氣吃了六碗,最後還塞了幾個包子在嘴裏才算作罷。

一旁的錢千金揶揄道:“我看你那應該改名叫三象,除了大象哪個能吃這麽多。”“吃飯還閉不上你的嘴,小心我把你捏成錢一條。”

這二人的每次對答都以錢千金的挑逗在先,徐三豹的恐嚇在後,好似一對冤家,鬥來鬥去,卻又樂此不疲,李白安看在眼裏,心下暗笑。

這時大家飯都吃得差不多了,心月就帶著三個孩子安排就寢等事。李錢徐三人則回到正廳落座,喝起茶來,此時李白安才得空向錢先生細問事情始末。

原來當日李唐二人在商討舍車保帥的計策時,就已經想到了北洋遺孤的問題,如果朝廷震怒,則有可能牽連營中孤兒,所以保護好這些孩子就等於保護了北洋的骨血。

因為大的呢已經成人,小的呢又不便遠行,就根據名冊,定了個十到十二歲的框,其餘眾人已被安排潛往西南邊陲,秘密安置,以示保全。

因為中堂一向不屑重男輕女那一套,所以男女統收,這三個孩子是第一批,其後還有些陸續會到,並派錢徐文武二師會同李白安一同**。

至於錢千金,本名錢博海,千金是後來偶遇仙師給改的名,本是個滿腹經綸的落第舉子,第三次金榜無名後……

還待細說,突然院外馬蹄聲響,錢先生袖占一卦,微蹙眉頭說道:“看來定好的日子要提前了。”說罷,起身就向院門走去,李白安和徐三豹也隨後跟出去。

隻見院門一開,唐季孫和另一個精壯漢子走了進來,李白安忙拱手道:“唐先生。”但其他二人都隻是客套一下。

唐季孫隨即介紹道:“這位是蜀中唐門傳人晉先予。”又指向李等三人道:“這位是少俠李白安,‘千金斷’錢千金,‘開山掌’徐三豹。”各人行禮過後同入正廳落座,孫媽端上茶來,唐季孫隨手揮下閑人,才去關了房門,神色凝重地坐回主位。

錢先生剛要開口,就聽唐先生說道:“朝廷局勢驟變,現在彈劾中堂的折子都快把總督府給淹了,而追懲北洋遺後的事也有人在攛掇,雖大人在全力支應,但也已朝不保夕,所以命我來妥善安置先找到的幾個,其他的隻好邊找邊藏了。”

錢千金手撚胡須,微微頷首,其餘二人皆閉口不言,李白安隻好問道:“怎個安置法?”

“李白安、錢千金、徐三豹、晉先予聽令。”四人立即垂手站起,“大人命你等四人會同心月先行帶領三名遺孤西上英吉利,一為避禍,二為栽培,為我北洋餘脈奠定深基。幾位聽明白否?”

唐季孫語氣雖然平淡,但透出一種不容抗拒的氣勢,幾人忙應道:“得令,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