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李白安卻問道:“孫兄你說戊戌變法勢必不成,可是據我所知,那英國和日本也都是君主國,都是通過變法才強大起來的,怎麽到了我朝就不行了呢?”

孫文答道:“白安兄弟隻看到了表麵。這英日兩國都是君主立憲國,卻有很大不同。簡單說,英國是民眾起義逼迫皇帝放下政權,歸政於民,皇帝隻相當於名義上的存在;而日本則是天皇自上而下變法,之後逐步歸權於民,天皇雖名義上有至高權力卻基本上不去幹政。

而我朝則大為不同,數千年形成的官僚體係早已構成權力的血脈網。無論哪一朝,皇室親貴、裙帶派係、師誼嫡屬等勢力已經盤根錯節,利益群體更是早已勾搭纏結在一起,成為富貴共享體係了。而更迭也不過是換了坐莊的人罷了,無論是誰,隻要動了任何一個的利益,必將牽一發而動全身一般遭到反撲!哪怕他是皇上也鬥不過整個權貴階層、官僚體係呀!”

晉先予駁道:“你這話可就離譜了!那句話怎麽說來著‘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上一聲令下,哪個敢不從?不聽話就撤,有阻撓就殺,直到換上合適的人來實施新政不就行了?”

徐三豹之前聽得有些愣眉愣眼,此時卻說:“老晉,你這話不對。我看皇上是誰也碰不得,誰也殺不了。上有太後,旁邊有親爹和叔伯兄弟,還有胡攪和的老師,你說這些人都是權力大到沒邊兒的,他能殺得了哪個?”

孫文接道:“這位老兄說得對!但是就算皇帝真的能殺,也斬釘截鐵六親不認,那恐怕就是滿朝遍野百萬官吏殺掉一多半,新法也未必就能推行下去。那時還不等惠及國計民生,那些官員們恐怕也要造反逼宮了!”

李白安道:“依孫兄這麽說,我朝變法注定失敗了?”

孫文歎道:“我們華夏幾千年,也不乏嚐試變法改革的能臣,可是無論先秦衛鞅,還是王安石、張居正都是以失敗告終。歸根到底,就是在中華幾千年的封建專製下,在一家一姓的皇權體製下,靠自上而下的變法是行不通的!”

秦瀟突然插話問道:“那依先生所見,什麽才能強國富民,救百姓於水火呢?”其實這話也是在座人等都想問的。

孫文迎著眾人的目光緩緩說道:“驅除韃虜,恢複中國,創立合眾政府!”

眾人聽了俱是一震,錢千金嗤笑道:“依先生所見,就是趕走滿清,推翻朝廷,建立個新國,成立個新政府,再像美國法國什麽的選出個大總統吧?”孫文點頭道:“正是!”

錢先生道:“我華夏自有三皇五帝,秦統一天下嬴政自稱始皇帝至今,帝製已經綿延了幾千年,百姓習於帝製久矣!推翻皇帝,天下奇談!自古至今那些個造反的從陳勝吳廣到李自成張獻忠,還有那洪秀全,興兵起事時都口口聲聲為了黎民蒼生,得了勢又哪一個不是稱王稱帝?我突然想起先生有個乳名叫帝象吧?不會也是為了那張龍椅才有這番駭言吧?”

孫文卻也不嗔,隻是堅定地答道:“我曾於創建興中會時就已立誓‘恢複中國,廢除帝製’,這是孫某的畢生誌向,否則天地不容!”

錢先生倒也沒多糾結於他的動機,隻是接著說:“孫先生也是通讀曆史,豈不知朝代更迭興廢,必將血流成河,屍骨如山,百姓倒懸,民如草芥,而且像南北朝時一亂就是百年之久,那豈不更是陷百姓於煉獄之中,置生靈於塗炭之下?先生想創立的中國,到底是想給百姓太平還是想黎民喪命呀?”

孫文答道:“中華自古孔孟愚教橫行,百姓民智不開,仕子各圖其利,以致流氓屢屢得勢。但現在情況變了!”李白安問道:“有什麽轉變?”

孫文接著說:“自鴉片戰爭之後,國門開始洞開,百姓得以見到外麵的世界,年輕學子開始接觸西學,於存亡之道開始有了新的認識。更有大量學眾赴外留學,於沒有專製的世界開始有了認識。

越來越多有識之士也會漸漸意識到,隻有推翻了專製的皇帝家天下,中華民族才能自強求存,這是人和;當下的清廷於西方列強的壓榨之下已經自顧不暇,而海外專製國家的反帝呼聲日益高漲,這是天時;此時朝廷腐敗至極,各地的營兵基本都是擺設,幾百人的洋槍隊都能擊潰上萬人的營兵,傳統戰爭以人數為決定的優勢**然無存,這就是地利。

三者兼備,革它封建帝製的命,推翻滿清王朝已是大勢所趨,隻是時間問題!至於先生說的黎民倒懸嘛……”

孫文看看錢千金,定了定接著說:“腐朽滿清的一次天災,因朝中上下聯合貪腐,都能餓死十幾萬流民。那有誌之士為了國家民族,子孫百姓的福祉安康,這些犧牲又算得什麽呢?”

錢千金又問道:“假如推反了清朝,你就能斷定以後不會出現皇帝嗎?假使建立了你說的合眾政府,你就能保證當選的總統,不會嫌權力過小,自立為帝,再傳給子嗣嗎?”

孫文拍了一下桌子站起來朗聲說道:“這些我沒法保證!但我立過誓,隻要我孫文活著一天,就絕不會允許中國有皇帝!”這番話字字擲地有聲,錢千金倒也信了孫文為人,不再多問。

這一番覆帝之說的確讓李白安靈光突現。

他之前曾苦思過康梁變法何以不能成功,到底什麽才能給百姓一個清明盛世,可是久不得答案。

之前在英國,徐三豹是個粗人,隻懂打打殺殺;晉先予內斂保守,輕易不多言語;錢千金雖學貫中西,對當世迷局也可一一道破,卻總是缺了前瞻之道。

所以他這幾年的苦悶一直不得排遣,常鬱鬱寡歡。

這次孫文的言論是自他被李鴻章說動報效北洋後,聽到的最為淋漓暢快的話,心中更是喜不自勝。於是就拉著孫文繼續攀談,仿似多年未見的好友一般。

孫文更是深喜得一誌同道合的能人為友,所以言無不盡,言無不詳。兩人這一談就到了入夜。

孫文看天色已晚就要告辭,李白安深知他無處安身又哪裏肯放,就叫盛宋二女同心月住在大艙,自己和孫文住在她們的二人艙。

錢千金一開始有心找話頭與孫文辯上一辯,便一同入了話局。可是時間久了,也是撐不住便告辭走了。至於晉先予與孫文更是話不投機,早就走了。

而徐三豹聽了許久覺得甚是糊塗,隻是叫著:“我可不管是誰的天下,隻要讓我碰見欺壓百姓的,我是定要他好看的!”便也走了。

之後李白安和孫文除了吃飯睡覺,就每日在艙裏相聊甚歡,錢千金有時過來摻和一下,但是秦瀟總是一直跟在身邊,認真細聽並不時求教。孫文也對這少年頗有好感,更是不吝賜教。

就這樣,五天的時間如白駒過隙一閃而過,這天下午,船舷外已然隱隱看到了廣州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