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北洋密檔 (一)

次日晨,天津直隸總督府。

風和日麗的早上,雞早已鳴過,一切都在慢慢地蘇醒。

陽光透過書廳的玻璃窗,照在了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上,一邊琺琅繪彩的香爐裏升起嫋嫋香煙,彌散在屋子中。書桌後鋪著虎皮的紫檀圈椅上凝坐著一動不動的李鴻章,身邊垂手立著一身素青色長袍馬褂的白麵男子,模樣甚為恭謹,也是一動不動。

此刻,擺在書廳一角的大型黃花梨木製落地西洋自鳴鍾“當當當”地響過六下,幾隻栩栩如生的機械小鳥從機關盒子裏蹦了出來,嘰嘰喳喳地翻跳了幾下又回到了機關盒子中,陽光掠過鍾身,上刻“英格蘭銀行敬送李鴻章大人”。

這時,門吱嘎一下開了,一個小丫鬟端一托盤,道:“大人,參茶和點心已經備好了,敢問大人早飯在哪裏吃?”一旁那中年男子連忙起步過去接了過來,揮手退走小丫鬟,順手帶上了門,將托盤輕輕放在書桌一旁,並順手扶正了一張因帶門風吹歪了的紙,並用雞血石雕的桃李芬芳鎮紙壓住。

那是一紙密報,上書“十八日酉時,黃海大東溝,我艦隊被日艦擊潰,全船盡沒,將士全體殉國”。一場驚天動地的鏖戰,號稱“遠東第一艦隊”的首戰覆滅,簡短的二十幾個字就做了收場。

“中堂吃點東西吧!”中年男子恭敬地說。李鴻章回過神來,端起一碗參茶,嘬了一口隨即說:“季孫,你也來吧。”唐季孫隻是答謝卻並未動手。

“中堂,想必這紙密報現在已經在太後和皇上手裏了吧?”“哼!何止,翁同龢和滿朝上下估計都已經知道了,真是外患未除,內憂又起呀!”

李鴻章站起身來,穿過一櫃櫃擺滿古書和古玩的紫檀書架,走到一麵掛有唐寅《百鳥賀壽圖》的牆前站定。

這畫是他六十歲大壽時太後賞的。唐寅的畫雖然有名,但在珍寶如海的清廷後宮實在不算什麽,但這幅別有不同。畫中其他諸鳥皆茫然四顧,不看仙翁,隻有孔雀在仙翁身後似有維護之意。

李鴻章是何等通透的人物,知道這是太後在告訴他,隻有她慈禧才是他真正的靠山。所以他將其掛在這裏,以此自誡。

隻見他走到一座鶴獻桃的銅雕後,在鶴尾輕輕一按,隻聽得“嘎吱嘎吱”一陣響,牆右側的書架向後移開五尺左右。

他接著走到那片移出的空地之處,用那根祖母綠頭的拐杖在地上一個不起眼的小洞中輕輕一扭,一扇暗門便赫然出現在牆麵上。

在一旁的唐季孫道:“任是何人都不會想到這機關後打開暗門的鑰匙就握在大人的手中,這英吉利人的機械技藝倒真是高超!”隨即又閉上了嘴。

李鴻章邊往裏走邊說:“英國人比我們機械技藝高超這是事實,沒什麽可避諱的。吩咐下去,沒我吩咐,任何人不得擅進書房。”“是。”

李鴻章步入暗室,用燃油打火機點燃了一支燭台,拿起後繼續前行。隨著燭光的擴散,整間暗室的內容被慢慢打開,在一格格書架上竟擺滿了賬冊!

當他走到一副極為樸素的桌椅前,坐下打開一隻抽鬥,裏麵是一遝子各式洋文銀行票據。打開另一隻,隻有一張十萬英鎊的銀行本票。

他心中暗忖:如果這能及時到賬換成炮彈的話,也許北洋就不會賠得那麽慘了吧,哎,天意呀!

李鴻章掃視著櫃上的這些賬冊,思緒也隨著這些賬冊一頁頁翻開,北洋創立波瀾翻滾的經曆一點一滴浮於腦中。

那要回到李鴻章追隨曾國藩剿撚的時候。當時朝中旗營節節敗退,綠營由於得不到軍餉不戰自潰,煌煌大清岌岌可危。

曾帥自籌銀兩、自練湘軍抵抗太平天國的行為得到了朝廷的支持。也對呀,不給兵餉隻給虛銜,贏了是朝廷的,輸了朝廷分毫不損,這種便宜買賣是誰都做。

自此之後,曾國藩遊說一些在朝中久不得勢的官員自組軍兵、自籌糧餉抗撚,其中李鴻章和左宗棠為其中翹楚,而李鴻章的淮軍是最為狠辣的一支隊伍。

從最開始的幾千鄉兵敗多勝少,到幾萬之眾勝負相平,直到十萬淮軍幾近常勝,李鴻章用了五年。這五年也把他錘煉成了一名既有戰略又有戰術,既能耍筆墨也能舞刀槍的全麵帥才,而自籌銀餉建軍的思想此時也在他心中紮下了根。

在雜牌清軍節節勝利,不斷收複失地,而太平天國接連敗退,不斷龜縮之時,朝廷開始派出旗營從漢軍手中接管地盤,甚至到了緊跟在漢軍身後,漢軍每攻克一城一鎮,旗營就搶先入城,直接把失地搶到手裏的地步。

為此旗漢兩軍沒少起衝突,漢軍將領也極為不滿,多次聯名上書,朝廷要麽睜一眼閉一眼,要麽派幾個老臣來勸說,最後索性指令曾帥命其妥協。

曾國藩是個深受犬儒忠君思想教化的人,對君上那是唯唯諾諾,不敢忤逆,馬上令手下聽任旗師所為。

但李鴻章卻不以為然,搶先入城就意味著先一步搶掠銀餉。自己的軍馬打下某地後無非就是洗掠官庫,當然也少不了吃下那些大戶。雖然手下也有**擄掠的事發生,但都在可控範圍之內,不至於饑兵過後,哀號遍野,而且所得大都用於充實糧餉軍需。可那旗軍拿著朝廷的糧餉,所過城鎮皆洗劫一空,甚至發生過屠殺百姓冒充軍功的事,而且所占之地的婦人也多半遭殃。

對此李鴻章和旗營統領耆桂發生過激烈的爭執和對抗,雖最後被曾帥勸說壓製,但他也與耆桂約法:凡淮軍攻占之地,旗營隻可在三日後入城。

李鴻章的心情極度複雜,他也知道此舉會讓旗營變本加厲,更加會挖地三尺地拚命糟蹋百姓。但如不這樣,龐大的軍費又怎樣解決?

朝廷一味催促加快進兵,所需補給卻又一毛不拔,自己已經快把鄉黨富紳家裏都掏光了。雖然朝廷許過日後的重賞,但那都是沒影兒的事。隻有盡快解決太平天國的亂局,或許百姓的苦難才能稍緩吧。

每次交割城鎮,李鴻章都心如刀割,將自己關在帳中,猛灌烈酒來麻醉自己,自我安慰就快好了就快好了,實際上又無可奈何。

就這樣漢軍勢如破竹,進軍神速,不久就將太平軍壓製在天京(南京)、蕪湖、安慶一帶,並形成了分割包圍的態勢,決戰的時機已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