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黃海鏖戰

光緒二十年八月十八日,鴨綠江出海口黃海大東溝海域。

半日慘烈無比的炮艦廝殺驟然卷起了一場疾風暴雨,無情地旋擊著北洋艦隊的旗艦之一——浩洋號。

那已被倭艦重炮撕裂的右側艦體已經不斷有大量海水湧入,艦上官兵拚命排水,有的甚至不停拿帽子舀出海水。但炮損縱深過大,加之暴雨如注,人力已難挽回大勢,浩洋號岌岌可危。

駕駛艙中的管帶鄭永盛不停地拿望遠鏡四下仔細觀看,透過雨蒙的玻璃依稀看出,左右兩護衛艦已經被敵艦團團圍住,一記記重炮已經將兩艦擊得千瘡百孔,沉沒在即。

遠處的濟遠號也已陷入日艦的重重圍困,左右孤立難以支應,如浴火海的艦上,官兵紛紛投入海中以求自保。旗兵不停地打出“濟遠將末,愧對大帥,官兵絕不苟活”的旗語。艦船沉沒隻在頃刻之間。

鄭永盛頹然放下望遠鏡,口中絕望地喃喃道:“北洋傾覆在即,隻此初戰竟被倭奴全殲,我又如何能苟活……”

他將手中一直緊握的刀緩緩地拔了出來——此刀是北洋大臣李鴻章費盡艱辛從慈禧太後那為北洋爭來的,柄上刻滿文“絕批”,下刻“節製”,刀柄口有七寶鑲嵌,斬金斷鐵鋒利無匹。

據宮中傳承講,此刀是太宗皇帝皇太極尋訪匿世造刀高人,尋得稀世材質秘製,準備入關後擒下崇禎皇帝,舉此刀言批小兒皇帝昏聵喪國,並劈下巨逆李自成頭顱之用。可是未等到入關,皇太極已經駕崩西去,而此把“絕批”就一直被視為大清重器而懸於崇德殿中,從未出鞘。

當時李鴻章以雷霆之勢興建北洋,但新水師與旗營衝突不斷,且北洋旗人寥寥,難以管束黃海水軍諸部。

李鴻章便借慈禧大壽之際,千辛萬苦尋得傳聞早已絕跡的道家至寶駐顏丹,並置於遠海巨型硨磲中雞蛋大東珠製成的奩盒中獻上,並憑借如簧巧舌大肆鼓噪,在太後微醺正心下大爽之際求得。

“節製”二字是李鴻章在直隸總督和北洋大臣任上,得慈禧應允,由光緒皇帝在極不情願的情況下派人刻上的。要知道,僅這“節製”二字便有了北洋周邊四省十幾萬的調兵權,慈禧此舉正是表明了對李鴻章的絕對信任,正可謂恩賜從天,一時間北洋風光無兩。至此鄭永盛仍牢牢記得李中堂賜刀時的教誨:“此刀乃國之重器,可節製四省旗綠各營。今太後賜予北洋乃天大造化,望你善用,鑄我北洋,興我大清!”當時的鄭永盛是涕淚橫流,舉頭賭咒“要興我大清海師”雲雲。

眼見此時敗局已定,還有何麵目再見中堂,何談佑我大清?鄭永盛心中淒苦自諷,別的什麽都難,隻有自我了斷容易!寶刀、李中堂、朝廷,我萬難辭咎,不如直接了斷了吧。

要知人一旦鑽進了牛角就一時沒法出來,鄭永盛已經青紫的手此時暴筋突出,原本鐵青的臉色也已漲成了暗紅,隻聽“噌”的一聲,寶刀已經出鞘,刀光霎時耀得眾人眼前一白。

左右親兵早已看出大帥不對勁,此時看到其拔刀在手,趕忙拚了命地一起擁上去,奪刀的奪刀,壓手的壓手,口中不住哀求:“大帥,萬不可出此下策,留得青山在呀!”一個在旅順營中還有三個姘頭的中年指揮情急之下還冒出了句:“大帥,隻要有命在,還怕沒娘們!”一群人登時把鄭大帥憋得是胸悶氣阻,寶刀被壓得險些脫手,脖子更不知被誰頂住話也喊不出,駕駛艙頓時一片大亂。

就在眾人亂作一團之際,舵頭已在眾人的來回推搡下被頂到了左三十度,而定速杆也已被眾人的擠蹭推至全速二十節,船身的驟變令一眾人嘩啦啦跌向左弦門,一時間眾人的身軀全擠在鄭永盛的身旁。

經此艦身突變,鄭永盛登時醒了過來,一腳踢開抓住自己腿的親兵,對跟自己幾乎口吻相接的親兵大喝:“給老子滾開!”而後大叫,“舵手何在?”“大帥,在您身下!”

鄭永盛斷喝:“都滾開!”眾人連滾帶爬地離開大帥身遭,隻是船體又一次嚴重傾側,大家再次傾倒在左門邊。“右轉舵十五,降速至十節!”鄭永盛急忙下令道。

“得令!”舵手趴著甲板爬過去調整穩住了船身和航速。隻聽得“轟隆”一聲,浩洋號差點傾覆的船身砸向海麵,右舷尚在艙外的官兵站立不穩,紛紛劈裏啪啦被扔入海水中。而魚雷也突然失去控製,爆開引信嗖地滑向水裏向前疾射,不久隻聽一聲巨響,似乎炸到了什麽。

“大帥,敵艦昌野號已被我魚雷擊中!”二副放下望遠鏡從剛才的狼狽不堪變為極其興奮。這魚雷自打買來裝上就未用過,這種口徑的魚雷彈是大清從未有過的,更別談製造了,所以艦上的魚雷隻有左右兩發。

但至於昌野號是何原因被擊中,鄭甚為不解,暗道,難道是誤中?莫非是天佑大清?想到此節隨即大聲喝道:“維持航向不變,航速降為五節!”“得令!”“大副何在?”左右無人支應。

正在眾人須臾不定四處尋找間,艙門被狠命推開,一個身著正白旗甲胄的年輕將領,像剛從水裏被撈上來一樣,踉踉蹌蹌地撞了進來。

他進艙後便把那將脖子箍得死死的旗將頭盔摘下,囫圇個兒地甩到了地上,一邊抹著臉上的雨水一邊大罵:“這他媽的旗帽頭頂個避雷針,脖子又卡得死死的,戴著不被雷劈死,也得被活活憋死!”

而後見眾人皆神色猶疑地看著他,便抱拳對鄭永盛道:“大人,敵艦昌野號已被我軍魚雷擊中!現在船身移動緩慢,就在我艦前方約十海裏處,請大人定奪!”要知道,帥字旗姓什麽,官兵就隨什麽,見麵要單跪行禮,這是滿清八旗的祖製,沒法改。此名小將敢將頂戴扔掉,抱拳行禮,實在是壞了這規矩。

北洋創立之初就是以淮軍舊部及黃海各水軍綠營為主,由於旗人將士太少,李鴻章唯恐周遭旗營官兵不服調配,特向慈禧太後求得二十四頂五品以上的旗營武官頂戴。在往常這叫“抬旗”,是漢營將領快速提升身價的辦法。這也是李鴻章的一番良苦用心,既明確地向太後示以忠心事主之意,又彌合了北洋與周遭旗營的滿漢衝突。

但這旗將的身份地位特殊,時時都代表著天家的尊嚴,如果這位小將剛才的舉動和說的那番氣話被別有用心的人聽到,準會被參死。鄭帥忙嗔怪道:“白安慎言,注意身份!”“大人,都已到了存亡之際,還在乎這個!”說這番話的人正是浩洋號大副,四品管帶李白安。其實鄭永盛見到此人進來之時就已經明了,或許北洋的存亡就係在此直性熱血的年輕人身上。

此人祖籍不詳,姓李,名白,字白安,這等名字在清末可謂是異類,而他的身世就更傳奇了。

自鴉片戰爭開始,中華民族就備受西方列強的欺壓,疲弱的滿清王朝無力反抗,百姓更是民不聊生。一向不與清廷為伍的武林俠道江湖中人見此慘狀,也不免紛紛擯棄民族恨、門第怨,助清抗洋。

說起清廷與武林人士的恩怨糾結已有兩百多年,自滿清入關統治漢人始,清廷唯恐漢人不服造反,處心積慮地展開了長達百年對江湖人士武林門派的剿殺。其中有以火燒少林寺、武當山等為代表的摧毀武林名門正派的舉動,更有假借武林大會等名義暗中操縱圍殺江湖人士等逐步削弱武林勢力的行徑,還在民間收繳刀槍劍戟等武器將民間習武勢力逐漸撲滅。

經過一個世紀,一向在曆朝曆代均繁盛無比的中華武林力量日趨式微,而殘存的武林人士也大都沒入民間,鮮見蹤跡。

但事有例外,武林中尚有三大分支清廷一直難以撼動。其一為以反清複明為宗旨的紅花會,會中各堂口雲集了諸多門派的好手,且傳承有序。雖然複明早已如明日黃花,但紅花會在江南及閩粵等地仍活動頻繁,且到了晚清又有了清幫、洪門等大型分支,會眾廣播。

其二就是由來已久的丐幫,正所謂有人群的地方就有乞丐,他們混跡市井,散布城鎮,朝廷是召之不來,揮之不去。雖居無定所,組織渙散,但有號令時一哄而上,欲擒之則作鳥獸散,且幫中各路好手如雲,著實讓清廷頭痛。

第三則是清廷既恨之入骨又不得不倚重的漕幫。漕幫顧名思義就是漕運之幫,說白了就是占碼頭走船運貨的。自隋代煬帝開挖京杭大運河始,漕運在曆朝曆代的運輸業中均列雄首,因為其分布極為廣泛,線路漫長且需要大量人手,漕幫一直是地位特殊的江湖勢力。尤其是清朝康熙皇帝禁了海運以後,漕運就更成了朝廷財政的一項重要稅賦來源。

中華大地自從有了封建官僚階級開始,就掀起了一浪接一浪的貪腐大潮。這真是:黃河長江水奔流,滔滔貪腐永不休。

朝中人貪完地方官貪,上任貪完下任貪。正是在貪腐的大潮流中,官府漕運外包及民間利漕走私形成了氣候。漕幫正是在官與民奪利、民為生販私的博弈中曆久彌堅,長盛不衰。

漕路四通八達的網絡分布,使得漕幫的幫眾遍布之廣是曆朝幫派所無法匹敵的,其勢力之大更是無法比擬。並且曆朝都有“官中有漕,漕中有官”的現象,使得朝廷無法撼動漕幫。

清代漕幫中就出現了大量紅頂商人,在朝中都有很大的影響力。在清末,左宗棠等與漕幫關係密切的大臣,更是利用漕幫削弱太平天國的勢力,其間曾國藩的胞弟甚至在幫中成了掛牌的正宗弟子。

李白安就是當下漕幫總瓢把子胡進銳的關門弟子,胡總的江湖封號“三江水上漂”,一身輕功那是無人不服。

李白安自幼失怙,十來歲就浪**江湖,憑借天資聰穎到處偷師,雖沒正經練過哪家門派的看家功夫,但雜七雜八的倒也略有些小成。加之天性豪放任性恣肆,經常沒頭腦地招惹些是非,也因年輕貪盛盜玩過一些要緊物件,招過官府通緝,但憑著機靈變通,大都能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一日他在揚州倚紅樓吃酒大鬧,誤闖漕幫密會,幾言不合就按捺不住與幫中兄弟過起手來,誤打誤撞中竟撂倒了一名好手,雖被擒住仍桀驁不馴,這番行徑卻引得一人的賞識。

胡把頭當時已年近六十,出道立萬快三十年未曾收過如意弟子稱心門生,一直引以為憾。李白安的年輕跳躍、天資脾氣讓他想起年輕時的自己,便起了收納之意。

他當下使出一招“月桂折枝”,運氣縱身躍起快三丈高,輕鬆就摘了樓廳頂梁的花球,雙足落地悄然無聲,大氣不喘。這手段一出,李白安當時就傻了眼,從沒見人輕功這般出神入化,心悅誠服舉頭便拜。

胡總把頭當日就將他納下,並於壽誕之日,立案焚香,讓其行三跪九叩之禮,傳六禁十予之規,於幫眾麵前收了這關門弟子。李白安倒也爭氣,兩年間就盡得胡老真傳,一身輕功更是練得爐火純青,幫眾在輕功上已無人能及。

為此胡總把頭老懷欣慰,在漕幫十二堂後加設獨立堂口“隨意堂”,任他為主,專司處理幫中疑難緊要之事,自此李白安二十出頭就成了漕幫舉足輕重的人物之一。

當時清廷自閉的大門早已被洋夷的堅船利炮打破,海運也就成了漕運的主要障礙,漕幫的船隊更是與洋人的商船爭端不休。以前與漕幫慣有私往的各道衙門也不時對漕幫板起臉孔,專心貼在洋大人的屁股上。

一次李白安率眾與洋人船隊爭搶水路,爭執之間洋鬼子的洋槍隊不由分說放槍出來,這血肉之軀加大刀板斧哪裏是西洋快槍的對手,當時就有十幾幫眾受傷,更有三人被當場打死。而隨後趕到的官兵不但不為自己人做主,還當場抓了幾個漕幫兄弟。

李白安自從入幫後便在恩師的教誨下收斂心性,不敢任意胡為,更加深知民不與官鬥的道理。但遇此巨變也難耐胸中惡火,當夜就孤身潛入洋人商船,手刃了幾個洋鬼子,並率幾名好手闖入直隸府大牢劫獄。

他自己仗著輕功絕學出入自如,隨從可就沒這本事了,都被當場擒住。此次劫獄不果,雖然人沒救出,但卻在保定城內掀起軒然大波。李白安在幾百官兵和百姓的目睹下,出入戒備森嚴的省府大牢直如入無人之境,更被民間喚作“鷂子飛賊”,傳得神乎其神。

一時間保定府連夜戒嚴,派洋槍隊在城門牆頭布下天羅地網,並廣下海捕文書,李白安的畫像被貼得滿街遍巷,他縱有天大本事也無法在這風口浪尖下全身而退,登時被困在保定城中。

常言道天命自有定數,李白安就命不該絕。此時的直隸總督是李鴻章,他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建北洋海軍,在天津府辦完洋務事宜後剛剛趕回保定府處理省府內務。自從李鴻章被任命為北洋大臣兼直隸總督伊始,就一門心思撲在建設一支強大的現代化的鋼鐵水師上。本來一個蟊賊本事再大也難入李中堂的法眼,但他此刻正在為北洋才俊的招募一事發愁。

雖然他的恩師曾國藩平定太平天國之亂在朝廷中可謂功勳無兩,但在論及正視清廷現狀並積極圖變圖強上,他在朝中是無人能出其右的。早在《南京條約》簽訂之時,他就已經意識到隻有圖強求變,才能挽救岌岌可危的大清江山,所以在直隸任上坐定之後,他就不停地遊說慈禧太後創建新式海軍,以拒外敵西夷。

當時清廷剛滅了太平天國不久,加上不停地對洋夷割地賠款,財力已經虛弱不堪,自保堪虞。所以慈禧太後隻是覺得此舉可行,但國力實難為繼,再加上以帝師翁同龢為首的保守派不停鼓噪“洋夷奇技**巧,實難為我泱泱大國禮教之邦所用”等理由,折子滿天飛,處處橫加阻撓。

慈禧太後也迫於這些所謂儒家正統的龐大保守勢力的壓力,一直猶豫不決,並未點頭應允。可是李鴻章不僅是夢想家,更是務實派,他一方麵不停尋求奇珍異寶與太後解悶,另一方麵則買通以李蓮英為首的大太監們,在慈禧麵前吹耳旁風,才使得實際的大清之主下詔籌建北洋海軍。

李鴻章見慣了當時大清軍紀渙散,滿漢各營均難以依托,便以淮軍舊部為新軍骨架,廣募英才,以期成就能倚之一戰的真正現代水師。

這時李鴻章正在如火如荼地張榜求才,榜上寫著:“北洋新軍招募,不計得失過往,不問功名出處,誠納各方英才……”

此榜一出,倒也吸引了一些可用之人,但是未見出類拔萃可執牛耳的青年才俊。李鴻章深知“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的真諦,回府這段日子也頗為煩惱,對城內飛賊一事更是視之如無。

正在書廳翻看文書之際,突然聽到堂外院中一人振聲道:“在下聞得大人招賢若渴,鬥膽隻身拜見,如有冒犯,請大人見諒。”這聲音清朗渾厚,倒像是在耳旁說的一般。

李鴻章聞之不禁微微色變,要知道這總督府院前後幾十進,從大門到這裏護衛的官兵不下數百,且在光天化日之下,此人如何近到跟前卻未驚動任何護衛,功夫之高可想而知。

左右親兵紛紛拔刀,李鴻章戎馬一生,刀頭舔血的場麵不知見過多少,當即緩過神來,喝令左右:“收回刀去!他若欲取我性命,爾等又能如何?”而後緩聲道:“開門迎客。”說完,拄著英國公使送的祖母綠頭金柄手杖,緩緩地步出門去。

門外昂然挺立一俊朗青年麵帶微笑,抱拳長揖:“後生李白安,拜見李中堂。”李鴻章於朝堂沙場血雨多年,又遍曆江湖草莽,早已閱人成精。見此人抱拳時左手拇指微曲,四指緊合攏住右拳,低揖時拇指正對眉間位,正是漕幫人士拜見長輩的禮數。而他雖不是大學士也沒有入中樞軍機,但身兼北洋大臣和直隸總督兩職,以中堂稱他既是其實已成、恰如其分,更是遵規重矩、恭敬有加,不覺對這年輕人另眼相看。

李鴻章心念雖動但表情卻絲毫未變,繼而緩聲道:“後生免禮,不報而至,所為何事?”李白安歉聲道:“小的得知中堂廣納賢才,不禁欣喜難耐,亂了禮數,望中堂海涵。”

其實事實哪裏像李白安說的那麽簡單!自打殺了洋人,大鬧省牢,保定封城之後,官差用重手段從擒獲的漕幫人中挖出了他的長相,隨即便畫影圖形下了海捕文書,懸掛著李白安畫像並貼著懸賞五百兩的捕告被貼得滿大街都是。

要是他麵相普通得扔在人堆兒裏找不著也就罷了,偏生就了一副好皮囊,屬於擺在哪兒都紮眼的人,剛在主街露麵就立馬被認了出來。五百兩懸紅可不是個小數,在當時保定府一棟像樣的宅院也不過就是百兩,這重賞之下焉能沒有勇夫?

把李白安逼得隻得藏頭縮腳在胡同兒深處,不時轉移,卻難以脫身。恰巧見到李鴻章的招賢榜,便趁著月色潛入總督府,藏身到天亮才敢現身出來。要不堂堂封疆大吏的府衙,哪裏能夠光天化日出入自如?不過這個空子鑽得恰到好處,倒是讓李中堂刮目相看起來。

這手瞞天過海真是吊起了李鴻章的胃口,他不禁開口問:“我這裏招的是海軍帶兵統領,要有一番過人的真本事,你倒說與我看看,你的才能在哪裏呀?”

李白安早就想好了應對之策,隨即笑道:“晚生請中堂恕罪在先。”“恕你無罪!”還沒等李鴻章的話說完,他已經幾個起落身形便飄於十丈開外,目標直指矗立於府門口的旗杆。

這旗杆仿洋人旗杆而製,全身精鐵打造,高五丈,杆頭呼啦啦地飄著三角青龍帥旗。此時李白安的身形已近府門口,他腳尖一點房簷,飛身躍向旗杆頂,中途在杆身輕輕一點,身體在空中一扭,轉眼就摘下了帥旗。而後如一隻展翅巨隼般幾個起落便飛回李鴻章身前,舉手托起帥旗,單膝跪倒,低頭道:“請中堂收旗。”

剛才這一連串功夫一氣嗬成,看似行雲流水,實則已傾盡他的全力,而最後那一跪更是順帶掩飾他的氣虧之象。

李鴻章心頭大喜,這般功夫實在是他前所未見,麵前此人無論從氣度樣貌年紀本領都深得己心,實在是難得之才,便笑著伸手扶道:“後生倒有一身好本事!有沒有想過為國效力,為我北洋助翼,抵禦洋夷呀?”

李白安混跡江湖已久,眼見清廷腐朽至極,實在不願與之為伍,便坦言道:“朝中貪腐盛行,晚生不願同流合汙……”“我說的是為我北洋效力!”李鴻章厲聲打斷了李白安的話,將他建立新水師的緣由始末簡要說之,隨後歎聲道:“洋夷之禍不除,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難道白安你不願以己之力救百姓於倒懸嗎?”

一席話說得李白安心頭不停翻滾,回想這些年目睹的百姓飽受洋鬼子欺壓的慘狀,不禁熱血上湧,脫口而出:“大丈夫當死得其所,在下願追隨中堂,萬死不辭!”

這時左右官兵已有人從身形和樣貌上認出他就是那正在通緝的飛賊,大聲說:“大人,此人正是那殺洋人劫大獄的……”李鴻章嗬斥道:“我已有言在先,招募英傑,不計前嫌。”轉頭道:“白安,你可是漕幫中人?”“稟大人,家師正是胡進銳。”“已經有年頭沒見過他了,如你入我北洋,便不可再管幫中之事……”“請容在下回幫中稟明師父,再到大人帳前效命!”“老夫靜候佳音,代我問候你師傅!”

半月之後,李白安徑直返回直隸總督府複命,李鴻章將他與十幾名青年才俊一同派往英吉利艦炮學院學習西洋新式軍事海戰知識,自己則多方籌備購買艦艇裝備。

此次北洋初戰,正是李白安等人學成回北洋的一年之後,而他與同學兼學長鄭永盛受李鴻章的栽培被安排在旗艦之一浩洋號上,他則做了鄭管帶的大副。

剛才李白安見突然風雨大作,於駕駛艙中視物不便,難辨敵情,便出得艙來幾個縱身躍上主桅。他手抓桅杆粗繩正在四顧間,忽然船身猛地向左傾斜,速度也是突然加快,好像要竄著翻出海麵。

他手腳一滑,差點脫手落了下去,穩住了才趕忙滑下來想趕去駕駛艙看個究竟。誰知腳剛落地,船身又陡然右傾,幸得他腳纏纜繩,才沒摔倒滑下海中。待船體稍穩他才奪門而入駕駛艙中,瞥見周遭雖然混亂但鄭管帶無恙,鬆了口氣才罵了幾句。

等稍穩了穩,李白安定了定神接著說:“大人,末將適才瞭望到濟遠艦已經沉沒在即,無可挽回,周遭其餘各艦也被倭寇艦隻切割包圍,眼見落敗已成定局!但那昌野號就在我右前方約三十度處,請大帥定奪。”

鄭永盛即下令道:“右舵十五度,讓我們的炮口正對昌野號!”隨著船身移位,透過雨霧中的駕駛艙玻璃窗已逐漸現出昌野號的巨大艦身。鄭永盛大喜:“主炮對準,裝彈,發炮!”隻見炮身轉動,炮聲轟響,但並未見昌野號上有任何動靜。

半晌過後艙門被推開,主炮手跌進來回報:“報大帥,本艦已無實彈可發!”鄭永盛大惑道:“什麽?不是共有十三發嘛?開戰至此,也才打了十發,剩下的哪裏去了?”

主炮手垂頭道:“大帥,主炮隻有十發實彈,上次太後親臨視察,營中軍需官按指示給補了五發自製彈,視察時我艦打了兩發裝裝樣子,但都是隻能聽響的空包彈!”

鄭永盛急道:“為何不早稟?”“這等大事,實在不是小的們能說敢說的!”鄭永盛勃然大怒道:“奶奶的,都到了這個時候還弄虛作假,把……”他剛想說“把軍需官給我斬了”,但想想上次的事他也是略有耳聞,況且事已至此,殺人也是無濟於事。隻得揮揮手頹然坐在指揮椅上道:“哎,天滅北洋呀!天滅呀!”

李白安略一沉吟,朗然說道:“大人不必如此喪氣,若我艦再與敵艦相近一些,我便可飛身上去直刺敵酋!”

一席話如同掀起了蓋在鄭永盛身上的裹屍布,他顫聲問道:“當真?”他知道李白安確實功夫了得,但在這風雨飄搖的海上,距離如此之遠,也不禁有些驚疑。

李白安目光堅定道:“大人,隻管向它靠攏便是,我不斬酋首誓不回返!”鄭永盛長歎道:“白安,你乃中堂愛將,若非萬不得已,我絕不會讓你隻身犯險!”李白安微微搖頭苦笑道:“大人,都這時候了,不必計較了,放心我自會保全!”說完轉身便要走。

“且慢!”鄭永盛出口喊道。“大人還有何事?”鄭永盛目光一沉道:“拿上這柄刀!”說完,摘下“絕批”遞給李白安。“這個末將可承受不起……”鄭永盛麵色凝重道:“你不拿走,它也會隨船沉入海中,記住中堂的話,善用此刀!”

李白安接過刀來,此刀連柄長二尺八寸,重十八斤,刀柄口純金打造並有七寶珠鑲嵌,從鱷魚皮鞘中稍一拔出,立刻寒光一閃,如芒的殺氣直刺他雙眼,他忙把刀退回鞘中。

“謹記此刀出必屠龍殺虎,不可濫用!”李白安緊握寶刀向鄭永盛深深一揖道:“大人保重。”說罷挺身推門而出。鄭永盛眼光一凜,斬釘截鐵地命令舵手道:“我等深受皇恩,此戰不利,勢當玉碎,我命令全速衝向昌野艦!”說罷,望向風雨飄搖的窗外,心中默念道:“我們先走一步了,白安就看你的了!”

外麵風雨稍住,但風浪依舊,浩洋號正在緩緩加速向昌野號駛去,而李白安似乎看到了死亡正張開血盆大口向他一點點逼近。

他順手將船頭一根兩丈餘長的旗杆一把拔出,這也是鐵甲艦上為數不多的木質長杆。由於當時慈禧太後親手掛上青龍旗時用的就是木杆,所以沒人敢換杆子,沒想到現在卻派上了用場。想當初他就是因為摘旗絕技得到李鴻章的賞識進入北洋,現在又要用旗杆去跨海刺擊敵酋,如果說是天意,那就是天意吧!

李白安腦中閃著念頭,眼光卻一刻也沒離開昌野艦,他緊握旗杆,口中默默地數著一百八十丈,一百七十丈……一百五十丈,他雖然在英吉利學了新式海軍知識,但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還是習慣用丈而不是碼來估算距離。

練輕功的人估算距離的能力是奇準的,而李白安水上漂最遠的距離是一百丈,其實他可以等到再近時出手的,但敵情瞬息萬變,間或的大意就容易造成功虧一簣,所以等數到一百二十丈時,他順起旗杆,運起全身真氣,猛蹬護欄,直飛出去。

飛至兩丈餘時,他捏斷一節旗杆,向前擲了出去,在他的身形堪堪下落之時,他的足尖已然蹬上了之前擲出的木段,腳下借力,身形再次騰起向前直飛。飛過了兩丈多時,再捏斷一節旗杆,向前擲出,如此在五丈開外,他又蹬上了之前擲出的木段,身形再次騰起直飛。

這就是“輕功水上漂”功夫的精髓!放眼當下,隻要是肉體凡胎,沒人能夠一飛幾十上百丈,靠的全是這幾丈一次的借力。以往在江湖上,輕功高人需要長距離水上漂出場時,往往預先安排弟子在水下埋下借力點,以在外行麵前揚名立萬。這就是所謂的江湖心術!

想古往今來有多少被捧上神壇的江湖傳奇人物已深埋荒丘,真實如何不可猜測,但當下的武林神話已經飽受西洋科技的衝擊,神詭不再。已成名立萬健在的宗師高手無不是靠些隱匿的手段創造無所不能的奇跡!

他就親眼見過一位號稱“鋼筋鐵骨,刀槍不入”的外家硬氣功高手每日被吹捧得暈了,竟然當眾挑戰洋槍,僅兩槍就命喪黃泉。而李白安在西洋的學習更讓他認清了憑借勤奮的修煉和天資,確實可以不斷提高人體的極限,卻難以抵敵科技武裝的槍炮!

此次李白安淩空飛渡擊殺敵酋,可謂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豪俠義氣!而且他此次海上漂比起平地不是難上一點半點。以淩空擲物為借力點,不但準頭距離難以把握,借力物即木塊的多少更是要計算得無比精確,如少算一塊那就會直接掉入海中,可以說他的這致命一擊能否成功多多少少更有撞大運的成分。

就在李白安蹬上最後一塊木段之時,昌野號已經隻有幾丈之遙,駕駛艙中的倭寇已然輪廓可辨。他在接近船頭之際拔出了“絕批”寶刀,左手握鞘、右手執刀直刺出去。

就在這雷霆千鈞之際,船頭的倭兵已然看見他鷹撲而來的身影,忙舉槍要射。李白安扭刀轉刺為劈,斜向一刀將那為首之人由頭上至臂下連帶槍身削為兩半,寶刀鋒銳勢如破竹。

此時隻聽“砰砰砰”一陣槍響,李白安右臂中了一彈,手臂一陣劇痛,寶刀也險些脫手而去。他急變之下,忙把刀鞘叼在口中,換刀至左手,身形稍作停頓,蹬住船頭正要刺入艙中。

又是一陣亂槍,李白安腿上又中一彈,身形再難控製地向後一仰,直向船下墜去。他急忙舉刀直刺船身,“噗”的一聲,刀尖如入朽木一般,劃開船體繼續向下劃去,穿過三寸厚的精鐵船身如切豆腐一般。

李白安心頭一凜,此刀竟如此鋒利!立即手腕一扭,將刀橫了過來才阻止了落勢,此時海水將將拍到了他的腳背。

李白安剛穩住了身子,抬頭望去,一排黑洞洞的槍口已露出甲板,眼看就要向他射了過來。他深知這種可以一次上彈多發的快槍的厲害,轉而腳蹬船身拔出寶刀,縱身潛入海中。一睜眼,隻見一發發子彈穿過海水從他身邊劃過。他閉氣凝神,手足並用向船後疾遊,隻片刻就已經遊過了船半身,躲過了槍陣。

他在漕幫練出了極佳的水性,正閉氣思索踅摸著空隙重登敵艦,猛地感覺船體快速向他移撞過來,他連忙轉頭向後快遊躲避。

誰知這勢頭絲毫不緩,很快船尾碩大無比的螺旋槳逼近他的身體,在他身邊形成了巨大的旋渦水流,一股旋流拽著他疾向螺旋槳而去。在這生死關頭,李白安使出全力,手腳向前猛蹬猛劃,嘴中的刀鞘再也叼不住了,一鬆口,那寶刀鞘就打著旋嗖地被螺旋槳吸走了。

隨著敵艦逐漸駛離,那巨大的吸力也漸漸減小,李白安也終於能夠脫開旋渦的吸力,踩著水快速浮出水麵,大口喘著粗氣。剛才那半炷香時間的水下折騰,實在令他精疲力竭,隻能不住地蹬著水四處瞭望。

隻一瞥間,就見浩洋號冒著滾滾濃煙正在快速下沉。原來鄭永盛在行駛途中見李白安落水,心知刺酋失敗,便令加速衝向敵艦。剛才李白安在水下經曆的那段就是昌野號迅速轉向躲避所致,而浩洋號再中兩炮,終於沉入海中。

狂風暴雨已歇,水天慢慢染成了落日的昏黃色。在夕陽餘暉照射的海麵上,舉目四顧,到處是濃煙火海,充耳所聞,皆是哭泣哀號,整個海麵頓時成了水中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