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李白安怎麽會不記得,那次家宴是他們自打大婚後最熱鬧的一次聚會。那是來英第五年,幾個孩子都順利地考上了牛津大學——英國最有名、曆史最悠久的大學之一。

時值中秋,心月就帶著幾個老媽子張羅了一桌子極為豐盛的酒宴。這心月本是太後極為喜歡的小丫頭,長了副七竅玲瓏心,人情通達,諸事幹練,親手操辦的宴席水準自不必說,讓大家眼界大開。別說學武之人,就是錢先生這滿腹經綸的也有些目瞪口呆。

他邊吃邊問:“心月,這道菜好像是用各種禽獸蹄爪做成的,有什麽說道?”“哎,錢爺,您學問這麽大,這個兒還不知道?這是用四個豬蹄,四個牛蹄,四個鴨爪,四個鵝掌,開蹄分筋,文火燜製而成的,取個名兒‘二八分金’,是太後皇上撫慰臣子時做的。”

“什麽二八佳人的,這菜和小姑娘有什麽關係?”徐三豹摸不著頭腦。

“二八佳人,虧你想得出,想女人了吧。一斤是十六兩,二八一分,皇家與臣子一家一半,是皇上與臣下共享江山之意,更是一種大大的褒獎!”

徐三豹罵道:“這皇上家真小家子氣,賞人就來些真金白銀唄,弄些蹄子爪子的,也不嫌寒磣!”錢千金白了他一眼沒作聲。

錢千金吃著吃著又說:“心月,這四喜丸子不會也是宮裏吃的玩意兒吧?”

“我說錢爺,說話怎麽一點也不文雅呀?這可是用我能采到的十幾種花瓣混著肉糜製成的,還有您沒看每個丸子都開著四瓣嗎?這叫‘花團錦簇’,是大喜的日子必備的看菜。”

“看菜?”“對,隻看不吃。那‘二八分金’也是看菜,今天我做的都是看菜,老佛爺吃的菜我可做不出。”

“看見沒,心月都比你有學問,你就是一混吃混喝的江湖騙子。”徐三豹不失時機揶揄錢千金。

“住嘴,你這蠻貨。心月,這一排雞翅碼得齊整向一個方向,上麵鋪上切成鳥形的白菜葉子,不會是‘一行白鷺上青天’吧?”

“哎,這回有點靠譜了,不過這個是‘兩個黃鸝鳴翠柳’。”“此話怎講?”錢先生眼睛都瞪圓了。“我說錢爺,您看這翅膀往哪個方向呀?”“啊,北方。”

“對了,一行白鷺應該往南飛,所以以此推測應該說的是上一句‘兩個黃鸝鳴翠柳’。”

“這樣也行?”

“以前的乾隆主子最是生性聰穎好玩了,這菜便是他創的。說有一年大考,三甲都是二十出頭的青年,乾隆爺就有心考考他們,上了這道菜,結果狀元答的是‘一行白鷺上青天’,榜眼卻答對了。所以狀元直降榜眼,榜眼變狀元。”

錢先生愣了半天,歎口氣說:“難怪我久試不中,這揣摩聖意的本事那是半分沒有,命中注定呀!”

錢先生自顧感歎,其他人也對宮中的飲食來了興致。

李白安就問:“心月,這宮裏吃的不會也是這豬蹄呀、雞翅呀什麽的吧?”

“相公,你是行伍出身,吃喝粗糙慣了,不知宮中飲食也不奇怪,宮中最低用的也是梅花鹿蹄,這翅也是真的白鷺翅。”

“那一頓飯光看下來,要多少銀子才夠呀?”“我隻是個小丫頭,這我哪兒知道呀?我隻知道老佛爺早上的漱口茶用的是五十年以上的老山參,至於吃的每頓看菜三十六道,吃菜七十二道,也至少要一個月不重樣兒才能通過。”

徐三豹一拍筷子:“這幫主子每天窮奢極欲,奶奶的,打仗買炮彈舍不得,一頓飯夠一個鎮子吃十年,這是什麽混蛋朝廷!”

晉先予忙道:“徐三豹,這等大逆不道的話慎言。”

“慎他奶奶個東南西北中發白,朝廷在哪兒,我們在洋鬼子國……”而後繼續開罵。

李白安是得李鴻章賞識才進的北洋,對報效朝廷可從沒想過。今天想到這件事,思緒再次翻覆,自己感念李中堂的豪義不假,可如何對待這腐朽不堪的朝廷,他自己也覺得很是矛盾。

錢先生見他從回憶出神中緩緩抬起頭來,又接著說:“宮中的奢腐當時都把我們震了一下,試想如果大幅削減宮中的用度,皇上為了親身表率,拉攏人心,或許可以自己和後宮減衣精食,可是太後的用度那是萬不可碰的。此時已不同往朝,地方的供奉也已遠遠跟不上了,更多是靠銀子,那這個縮減豈不是針對太後?所以太後自然就會明裏暗裏敲打敲打,太後以往的滿洲貴胄、近臣親隨,見老佛爺對皇上和康黨變法態度的轉變,更是嗅到了味道,轉而和新政作起對來。想那些操持新政者包括皇上,都沒什麽實際的兵權政權,所以百日新政走入死胡同也是在所難免!”

李白安點了點頭道:“這時明智的辦法應該是暫時按兵不動,避其鋒芒,徐圖後計。”

“對呀!李爺也明白了這官場的道道。但康黨和皇上就不明白。那康有為被太後罵了一頓後心有不甘,竟腦袋一熱開始密謀圈禁太後,而皇上也不知吃錯了什麽藥竟然同意了,還寫了份血詔。這不譚嗣同拿著詔書去找在小站練兵的袁世凱,企望以這一支新軍直入宮闈勤王討逆。這些人也不想想,如果找個武林高手來個成功的荊軻刺秦也就罷了,竟然希望一支幾千人的新軍與幾萬同樣裝備著火槍的九城巡防、陸軍統領衙門和禦林軍作對,不是以卵擊石嗎?那袁世凱何等狡黠,假意同意,轉眼就密報給了直隸總督榮祿。結果如何你也知道了。”

“上次蔣先生說太後在此前還召見過李大人?”

“對,那是讓大人重掌直隸,鎮壓康黨,畢竟中堂是太後最信任的心腹。可是中堂自甲午背了個罵名後,剛出洋消停了幾年,應該不想蹚這趟渾水。這不,他就向太後求請巡狩兩廣。這康有為就是廣西人,以鎮壓康黨餘部去兩廣也算事出有理,所以太後也沒什麽好說的。”

“那先生您看皇上什麽時候能被放出來?”錢先生捋捋胡子,想了想道:“這可不好說,太後又不是他親媽,這次謀逆有皇上的血詔鐵證,估計關皇上一輩子太後都未必解氣。”李白安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這時一個俏皮的聲音從一邊飄了過來:“義父,您在這兒一個勁地歎氣幹什麽呀?”不用問就是盛思蕊這鬼丫頭。

李白安看了看她,問道:“你不去和他們玩,在這兒幹什麽?”“哦,”她眨眨眼,“我是想告訴二位,大師兄、二師兄和那邊的一幫子英國男孩兒比畫起來了!”

“什麽!待我過去!”說罷身形已在丈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