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沉睡的記憶

周昊宇和杜若、墨語走訪了霍連寶上學時候的老師、同學和以前的同事,他們對霍連寶的評價大多是性格內向、脾氣不錯,但不合群也沒有朋友,記憶力超人卻成績平平,喜歡一個人躲在角落裏畫?畫。

有個與他從小學一直到中學都同班的同學,當提到霍連寶時,他猶豫了半天才說:“他雖然平時脾氣挺好,但我感覺他的心理不太正?常。”

“他什麽地方不正常?”杜若對他這一句話頗感興?趣。

“他平時看起來脾氣很好,可是背著人的時候可能就不一樣了。”同學低聲說?道。

“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麽?”杜若追問道,“把你看到的告訴我,我們是想幫?他。”

“有一次我去他家找他玩,當時是冬天,他出來開門時滿頭大汗,我以為他病了,他卻說他沒事,我們在他的房間裏聊了會兒天,他的桌子上放著一缸金魚,裏麵的魚都挺漂亮,但卻與我前些天看到的魚不太一樣。我問他,他說那些魚死了,他又買了幾條放進去。”說到這裏,同學停住不再往下?說。

杜若並不追問,側頭看著他,那男生禁不住杜若的目光,便又開口說道:“可事實並不像他說的那樣,在他出去給我倒水的時候,我聽到桌邊的垃圾筒裏有動靜,出於好奇,我撥開上麵蓋著的廢紙,在筒裏看到了三條金魚,每條魚的肚子上都插著兩根鋼針,其中一條還沒有死透,嘴一張一合,尾巴還不時擺動一下,看來是剛扔進去很短的時間。霍連寶倒水進來,見我看到了垃圾筒裏的東西,臉立時變得煞白,剛倒的水也灑了出?來。”

“之後呢?”周昊宇問?道。

“後來,我們之間就尷尬了,我看著他,心裏有點毛毛的,就推說有事走了,之後就再也沒去過他家。”同學說到這裏,似乎仍是心裏惴惴,“這種表麵看起來很老實的人,有什麽事都放在心裏,不良的情緒在心裏壓抑久了,心理不出問題才怪,他也有可能通過虐待小動物來發泄心中的鬱?悶。”

沒想到這個表麵看起來一般的男人能說出這樣的話,杜若不禁對他另眼相看:“你說得不錯,適當的心理發泄是必要的,對保持心理健康相當重要。謝謝你給我們提供這麽重要的情?報!”

三人告辭以後,周昊宇自言自語地道:“縱火、尿床、虐待小動物,麥克唐納症狀三要?素。”

墨語問道:“你的意思是具備這三條的人就能變成連環殺?手?”

杜若道:“縱火、不合年齡的尿床、虐待小動物,具備這三個要素的人不一定變成連環殺手,但連環殺手一般都具備三個要素中的至少一到兩個要素。冰凍三尺並非一日之寒,什麽樣的心理都有一個漸變的過程,沒有多少人是一上來就殺人的,他可能是從縱火或是虐待小動物開始,逐漸演變到殺人的。可恨之人也必有其可憐之處,霍連寶很不幸,他的身世、成長環境以及自身的經曆成就了今天的霍連寶,一個變態心理惡?魔。”

通過對幾個關鍵人物的走訪,對霍連寶的身世以及幼年的成長環境已經有了了解,他變態心理的成因杜若也了然於胸。“是時候去解開霍連寶的心結了。”杜若如是?說。

再次見到霍連寶並不是在審訊室。因為霍連寶是重刑犯,在征得了局長康維生的同意後,按杜若的要求,把他帶到了經過重新布置的刑警隊接待室?中。

接待室中蔽光的窗簾已被放下,溫度被調到了適宜的溫度,周昊宇也吩咐了外麵的人不可大聲喧嘩,以保持室內的安?靜。

霍連寶被帶了進來,按照杜若的要求,霍連寶身上的刑具已被取掉,屋中除了杜若外,連周昊宇也被請出了室外,他因為不放心,提前讓申童在屋裏隱蔽的角落裝了一個微型攝像頭,以便躲在旁邊的屋內監控。霍連寶畢竟是多起命案的凶手,以防接待室裏麵的杜若有危險而自己卻不得?知。

杜若向霍連寶說道:“昨夜睡得還好?嗎?”

霍連寶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杜若道:“你把一切說出來,放下了心裏的包袱,輕鬆了許多,所以你點了點頭,但是你心裏仍有解不開的心結,所以你又搖了搖頭,我說得對?嗎?”

霍連寶盯著她的眼睛,使勁點了點頭。杜若又道:“我答應過你,要幫你解開心中的心結,今天我來兌現我的承?諾。”

霍連寶眼中一亮,問:“你,你,你知道我——”

杜若道:“不錯,我知道了,它就藏在那段被你遺忘的記憶中,那個經常出現在你夢中的場景,就是你記憶中的碎片,我需要給你做催眠,但是要得到你的同?意。”

霍連寶聽她的話,而露訝異之色,杜若又問道:“如果你同意,你會記起很多事情,你會明白自己為什麽對大肚子的女人會有一種莫名的恨意,為什麽記憶裏會有鮮血的味道。但是那些記憶中有不美好的東西,會讓你感到痛苦,究竟要不要記起來,你可以自己選?擇。”

“我不想糊裏糊塗過完剩下的時間,就算是不美好,我也想知道真相。”霍連寶最後還是下定了決心,“不管要我做什麽,我都願?意。”

“好,那你坐到躺椅上,我來給你做催眠。”霍連寶依言坐在了躺椅上。杜若在香爐裏點上了一粒熏香,一縷輕煙隨熏香的點燃嫋嫋升起,淡淡的香味彌散在屋子裏,一絲馨香襲上霍連寶的心?頭。

杜若讓他躺在躺椅上,自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閉上眼睛,深呼吸,吸氣——呼氣——吸氣——呼氣,慢慢放鬆你的身體,想象有風吹過你的麵頰,非常清爽非常舒服,你的耳中隻能聽到我的聲音。”杜若的聲音空靈,宛如來自外太空的天籟。霍連寶在她的引導下,逐漸放鬆了下?來。

杜若繼續引導道:“現在你站在一排樓梯前,這道樓梯是一道時光長廊,你能非常清晰地感覺到這道時光樓梯,這個樓梯非常安全,你在這道時光樓梯每走下一個台階,你就會回到前一年,直到回到任何你想回到的年紀。”杜若稍作停頓,然後又緩緩地說道:“你現在開始走下樓梯,每走下一個台階,你就回到更早的時候。現在你開始往下走,你現在二十九歲,你抬起左腳,邁下第一個台階,告訴我,你現在幾歲?”一番催眠暗示後,霍連寶口中喃喃地道:“二十八歲。”看來杜若催眠達到了想要的效?果。

杜若又說道:“這次你抬起右腳,邁到下一台階,這次你回到了二十七?歲。”

霍連寶喃喃地答了一聲:“是!”

杜若稍作停頓,看了看躺椅上的霍連寶,繼續說道:“你繼續抬起左腳,輕輕走到下一個台階,告訴我你現在幾?歲?”

霍連寶閉著眼睛喃喃地道:“二十六?歲。”

……

直到杜若再一次問道:“告訴我,你現在回到了幾?歲?”

“五歲。”霍連寶用一個童聲答道,他的聲音已在杜若的引導下,慢慢從一個青年變成了少年,從少年又到了童?年。

杜若道:“時間回到了你五歲的時候,你的麵前是一扇門,你上前輕輕推開,然後走進去,這是你五歲時住的家,裏麵有一個女人坐在餐桌邊的椅子上,她的旁邊坐著一個男孩,這個男孩五歲。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霍連寶用一種童聲回答?道。

“告訴我那個女人是?誰?”

“是我媽?媽。”

“那個男孩是?誰?”

“是?我。”

二人就這樣一問一答,杜若接著說道:“告訴我,之後發生了什?麽?”

霍連寶用一種童音講述了那段潛藏在他記憶深處、卻一直被他遺忘的記?憶。

那是一個秋日的中午,涼爽的風從窗外吹進來,陽光明媚,二人坐在餐桌邊吃午飯,因為懷胎的月份大了,陳肖覺得身體非常倦怠,隻想躺著,而坐在旁邊的霍連寶哼哼嘰嘰不肯吃飯,隻想去外麵玩。這樣陳肖更加心煩意?亂。

霍連寶聽著樓下小孩子的笑聲,也很想出去玩,便不肯吃飯,嚷著要出門。而陳肖因為身體不適,隻想躺著,聽著他的哭鬧更是心煩,便生氣地說道:“不想吃就別吃了,最好晚飯也別吃,還省了我做?飯。”

霍連寶看母親不帶他出去,便使性子把一碗稀飯撒了一地。看到這樣陳肖更是火大,她一巴掌打在霍連寶的臉上,怒罵道:“你個死孩子,還敢跟我耍脾氣,滾回屋裏睡覺?去!”

她猙獰的樣子讓霍連寶害怕,愣愣地捂著臉不敢哭出聲來,而陳肖則覺得心煩,站起身來想回屋躺著,卻不承想踩在地上的粥中,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本就已有八個月的身孕,這一摔使她胎氣震**,腹痛難忍,羊水一破,孩子便早產?了。

家裏隻有母子二人,霍連寶看著躺在地上的母親,鮮血正從母親的身體下麵湧出,陳肖捂著肚子,又怕又痛苦地呻吟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聽著母親痛苦的呻吟聲、看著那攤殷紅的鮮血、聞著那腥甜的血腥味,他就那麽呆呆地站著,他的心裏竟然不是害怕,而是一種興奮和痛快。他就那麽站著,看著母親身下的鮮血越聚越?多。

霍連寶沉浸在回憶中,他的眼睛閉著,臉上卻顯出潮紅,呼吸變得急促而沉重,雙手也微微顫抖。杜若看到這種情景,忙說道:“霍連寶,我現在倒數三個數,當你聽到我叫你的名字時就會醒過來。三、放鬆;二、調整呼吸;一、霍連寶,你可以醒過來?了。”

在杜若的引導下,霍連寶睜開了眼睛。他疲憊地坐起身來,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神情悲傷。杜若遞了一杯水給他,他接過來把水杯捧在手中,手微微地顫抖?著。

“你都想起來了?”杜若柔聲問?道。

霍連寶點點頭,看著他眼中含淚,杜若說道:“如果想哭就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受?了。”

聽杜若如此說,霍連寶再也止不住心中的悲傷,他從哽咽變成放聲大哭,邊哭邊用手捶著頭問道:“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他哭得力竭聲咽,也許是釋放出了心中的悲傷,霍連寶慢慢地放低了悲聲。杜若在他的肩頭輕輕地拍了幾下以示安?慰。

稍停了片刻,霍連寶緩緩抬起頭來看向杜若,道:“我都記起來了,因為這件事,我被爸爸狠狠地打了一頓,頭撞到桌子上,等我醒過來,以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後來我就一直跟著姥爺生活,再也沒回過那個?家。”

“在你母親發生意外的時候,我想你有一種很興奮和痛快的表情,你是不是心裏很高?興?”

“那時我還小,不清楚當時心裏想的是什麽,當她摔倒在地上,開始流血的時候,她嚇壞了,一邊痛苦地呻吟,一邊用手護著肚子,嘴裏哭著一遍遍說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當我聽到她這樣說時,我心裏既憤恨又痛?快。”

“你為什麽那麽痛恨你還沒出生的妹妹?是恨她分走了你的寵愛嗎?”杜若問?道。

“一開始我那麽小,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後來她帶我出門的時候,就有鄰居家的奶奶或阿姨對我開玩笑,指著她的肚子說,‘寶寶,你媽媽肚子裏有個小弟弟,有了小弟弟,你媽媽就不要你了,你怕不怕?’開始我隻是不開心,可後來不止一個人這麽說,我也能感覺到她確實不像以前對我那樣好了,她對我越來越不耐煩,還時不時地會打我,我討厭死她肚子裏的那個還沒見麵的小孩了,他還在肚子裏就奪走了媽媽對我的愛,我討厭死他了。”霍連寶說到這裏,臉上的表情充滿了厭惡的恨?意。

通過這段時間的調查,杜若大致了解了霍連寶一家人的性格。外祖母沒多少文化,是陳澤源下鄉當知青時嫁給他的,後來陳澤源回城,她也就跟著進城了。二人文化水平相差甚遠,性格也不同,陳母性情粗野,遇事便撒潑使賴,一哭二鬧三上吊,陳澤源為求家裏安寧便也隻能忍氣吞聲,處處忍讓。陳肖是獨生女兒,家庭條件優越,從小在母親言傳身教下,自然也就沒有養成溫良和善的性格,而是與她的母親一般無?二。

霍連寶剛來陳肖家,初為人母的心情讓她對這個孩子也喜歡了一陣子,但由於自己要上班,陳肖的母親便幫著帶孩子,這讓陳肖省心不少。陳母與陳肖都不是有耐心的人,對孩子的態度取決於自己的心情,心情好了,自是有求必應,寵溺有加,心情不好了便疾言厲色,甚至打罵。孩子小時候沒有自己的是非對錯觀念,他對是非的判斷全來自養育者的態度。有時做什麽都對,有時做什麽都錯,這種養育方式也造成了霍連寶是非觀不明,情緒不穩定的性?格。

自從陳肖懷上了自己的孩子後,便怎麽看霍連寶都不順眼。霍連寶小小的人兒自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隻能通過哭鬧來表達自己的不?滿。

陳肖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對於五歲的孩子來說,起初他並沒有感覺到母親的身體變化與對自己態度變化的關係。但是當他再跟著母親出門的時候,時常會遇到這種看似玩笑的戲?謔。

這是一種成人很喜歡開的玩笑,大人可能不覺得怎麽樣,還拿著孩子因嫉妒而不高興的樣子當笑話,殊不知這樣的玩笑恰恰極大地傷害了孩子幼小的心靈。小孩子並不知道這是玩笑,一個人這樣說他可能沒在意,但說的人多了,孩子就當了真,對母親漸漸大起來的肚子,對這個還未出世就奪走自己寵愛的弟弟或妹妹已經充滿了敵意,幼小的心靈在大人看似不經意的玩笑間已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他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得到像以前那樣的寵愛,隻能以哭鬧引起大人的注意,以期重獲寵愛。但他越是哭鬧,母親就越是對他不耐煩,開始動輒打罵。越是得不到想要的關愛,孩子便越是哭鬧不休,越是仇恨母親肚子裏的孩子。這是一種惡性循環,一旦深陷其中,仇恨便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而霍連寶這種情緒鬱積在心裏,他親眼看到了由他造成的母親早產的場景,之後經曆的毒打和失憶,這段痛苦的記憶就成了他的心結。因沒有得到排解和釋放,被壓抑到了潛意識裏。他雖然暫時失去了那段記憶,但那個最深刻的場景和當時的心境卻深深地印在了腦海裏,並且時常出現在睡夢?中。

在潛意識裏他憎恨大肚子的女人,他把鮮血和女性痛苦的呻吟聲與釋放的感覺錯誤地聯係在了一起,條件反射似的對大肚子的女人有一種攻擊的欲望,而鮮血的氣味和女性痛苦的呻吟聲能喚起他心底最深最原始的快感。以至於後來,他隻能通過這種瘋狂的途徑來滿足自己變態的渴?望。

直到霍連寶找回了這段記憶,杜若才從心理學的角度確認了霍連寶的心結所在。杜若問道:“既然你都記起來了,心中的困惑可以解?了?”

霍連寶點點頭,稍頓他突然仰起頭,眼含希冀地問道:“杜大夫,我的病能治?嗎?”

杜若歎了一口氣道:“能治,如果你當初發現自己的心理不對勁時,就求助於心理醫生的話,你的病症是可以通過心理治療進行矯正的。隻是現在——”杜若說到這裏停住?了。

本來她說能治的時候,霍連寶的眼中瞬間有了希望的光彩,當杜若說到後來,他眼中的希冀一閃而逝。“我知道,我是個殺人犯,死罪難逃,就算能治又有什麽用呢?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說到後來他又麵如死?灰。

這是事實,杜若也無可安慰。她向霍連寶道:“朝聞道,夕死可矣!就算你死罪難逃,但你不至於帶著這個困惑離世,你也可以釋懷了。”杜若想了想又道:“霍連寶,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你的親生母親趙玉芬我們已經找到了,當年她拋下你也是被逼無?奈。”

霍連寶聽到“趙玉芬”這個名字,麵上一震,問:“到底是怎麽回事?請你告訴我是怎麽回?事?”

杜若便把趙玉芬與陳澤源之間的糾葛向他述說了一遍,聽完後,霍連寶竟然麵露笑容,那笑容從最初的蒼涼到笑出聲,最後越來越大聲,那笑聲卻異常悲愴,如杜鵑啼血、古猿悲鳴,讓人不忍聞?聽。

霍連寶笑到最後不禁又是淚流滿麵,不禁仰天叩問:“他們做的錯事,為什麽要我用一生來承擔這個後果?就因為我是他們的兒子,我才要承擔這樣的惡果?嗎?”

杜若淡淡地道:“天地多少有情事,世間滿眼無奈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都活在自己的無奈裏。人的一生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我們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但我們可以選擇如何度過自己的一生,不論這一生是長還是?短。”

霍連寶深深地歎了口氣,眼神中竟顯出一絲淡然:“我可以見她一麵嗎?在我死之?前。”

杜若知道這不是自己能決定的,她不想騙他,便說道:“我努力幫你爭取,但不能向你承諾什?麽。”

霍連寶默然良久。“謝謝你,杜大夫!”霍連寶說完,舉起雙手,等待再次給他戴上手銬。杜若站起身來,把接待室的門打開,等在門外的兩名警員進來,把霍連寶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