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戀人

一縷夕陽透過窗戶,投射進一間優雅潔淨的客廳,落在一位老人身上。她輕躺在沙發上,夕陽使她斑白的頭發、蒼老的臉頰,罩上了一層玫瑰色的紅暈。她就是市輕化工業局的局長羅秀婷。

羅秀婷已經一連好幾個星期天沒有休息了,今天好不容易才擺脫繁忙的事務,準備在家裏與愛女蓉蓉共度假日,享享天倫之樂。誰知女兒上午搞什麽義務勞動,下午又有重要的約會,竟使她這一願望徹底落空。但這又有什麽辦法呢?女兒已經長大成人,有她自己的生活。更何況女兒最近還交了一位男朋友,做家長的,也就隻好為孩子讓步了。

羅秀婷放下報紙看了一下手表:時間已經快六點了。她花費了一個多小時精心烹調的幾盤菜肴也快要涼了。然而,女兒蓉蓉還不見回來。

她不覺微微搖頭:唉!熱戀中的年輕人啊……然而,就在這時,門被打開了。一位二十多歲的俊俏姑娘邁著沉重的腳步,垂頭喪氣地走了進來。她輕輕地喊一聲“媽”,接著便把手提包一扔,無力地跌坐在沙發裏。

羅秀婷一愣,連忙走過去,關心地問:“蓉蓉,怎麽了?難道又沒見到他?”

女兒搖搖頭,感到一陣委屈,兩眼湧出了淚花。

看著女兒痛苦失望的樣子,羅秀婷心疼極了。最近一個多星期以來,羅秀婷發覺生性沉靜而又頗多傷感的女兒忽然變得開朗起來,終日笑嘻嘻的,兩眼常閃現著幸福的光芒,便預感到女兒的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麽不同尋常的大事。果然,幾天前,女兒向媽媽透露了心中的秘密:她新結識了一位男性朋友,而且很快地與他相戀。羅秀婷盡管不太讚同那種一見傾心式的戀愛,但卻相信女兒的眼力,既然是女兒看得上的人,想來一定不錯。於是,她便要求她把男朋友帶回家來看看。然而,就從那一天起,女兒的男朋友卻奇怪地接連失約,並且無從尋覓,竟似幽靈一般地忽然消失不見了。

“傻孩子,你就不能大膽一點,去他家裏找他?”

“他沒有告訴我住址。”

“那就打個電話去他的單位問問嘛。”

一句話提醒了女兒,她立即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拿起了電話筒。

“喂!是市化肥廠嗎?請問,你們廠裏有個叫趙永剛的技術員嗎?”

“什……什麽?趙永剛已經死了?喂,喂!他是什麽時候死的?怎麽死的?”蓉蓉忽然秀眉緊蹙,神色變得異常緊張。

“什麽?半個月前,因公殉職……不,不,你弄錯了,前幾天我還和他見過麵呢。你們廠裏有幾個趙永剛?什麽?你們廠裏就隻有一個趙永剛……”

姑娘手拿電話筒,一時呆若木雞。

“怎麽?你那個男朋友就是化肥廠的趙永剛?”羅秀婷一怔,接著轉身走向書架,拿出一遝報紙迅速翻閱起來。她很快查找到一張報紙,將它放到女兒麵前,惱怒地說:“蓉蓉,你看看這則新聞!你……你上當了。”

那是一張兩星期前的當地報紙。報紙的第三版上刊登著一條新聞:昨天上午九時二十分,市化肥廠發生惡性事故。五號反應爐爆炸,三人受傷,青年技術員趙永剛當場死亡……姑娘兩眼茫然地瞪著報紙看了一會兒,忽然大聲喊道:“不,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我要親自去弄個明白!”

“等等!”羅秀婷攔住了女兒,堅決地說,“要去,也得讓媽媽先打個電話,讓你何叔來陪你一起去。”

“媽媽,你……”

“蓉蓉,聽媽媽的話。這裏麵肯定有什麽問題,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羅秀婷說著毅然拿起電話聽筒,撥通了市公安局刑偵科的電話號碼。

二十多分鍾以後,窗外便傳來了一陣摩托車的轟鳴。一位三十多歲、高大魁梧、英武幹練的民警走進了客廳。他就是市公安局的刑偵科長何釗。

何釗出身工人家庭,是羅秀婷已故的丈夫——前市委書記姚炯的忘年交。也正是姚炯發現了他這個獨特的人才,將他提升為公安局的刑偵科長,使他能充分發揮自己的才幹,偵破了許多大案要案,為江州的治安作出了卓越的貢獻。因此,他一直是姚家的常客,對他們一家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今天,一接到羅秀婷的電話,他就立即趕來了。

“蓉蓉,世上有那麽多好男人,你怎麽左不揀,右不挑,偏偏去找了個死鬼做朋友?”

何釗一進門,就感到室內的氣氛過於沉悶,因此,他坐定後的第一句話便開了一個玩笑,以緩和氣氛,使對方的心情輕鬆一些。

他這一招果然有效,姚蓉蓉立即破涕為笑,說:“何叔叔,人家都急死了,你還開玩笑!快幫我去調查調查,把事情搞它個水落石出。”

“別急嘛。在著手調查以前,你得把事情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給叔叔說個清楚,好使我心中有底。”何釗說著收斂了笑容,拿出筆記本,開始嚴肅地詢問,“你與那個趙永剛是怎麽認識的?”

“那還是上個星期二的事了。”姚蓉蓉稍稍遲疑了一下,低垂著頭,羞澀地開始了她的敘述。

那天晚上十點多鍾,姚蓉蓉看完一場電影回家,途經躍進路時,由於幾處路燈損壞,她不小心撞到了一堆修路的材料上,摔了一跤,把自行車給摔壞了。當時各處的店鋪都已關門,那兒又比較偏僻,極少行人。正當她呆望著摔壞了的車子,無人求助、一籌莫展的時侯,一個男青年騎著一輛新車飛快地從她身旁一閃而過。

“喂!同誌,同誌……”姚蓉蓉如獲救星,連忙高聲喊叫。但那人卻似全沒聽見一般,一忽兒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有什麽辦法呢?當今社會,活雷鋒已經很少。姚蓉蓉歎了口氣,隻好扶起車子,正準備慢慢地推著回家,另一個騎車的男青年卻忽然在她的身旁停下,關心地問:“怎麽了?”

“車摔壞了。”

那人下車走過來,仔細檢查了姚蓉蓉的車,搖頭說:“你這一跤摔得不輕,手頭沒有工具,這車一時半會兒修理不好。”

“那就謝謝了。”蓉蓉又是一陣失望,推車便走。

“等等,你家住哪裏?還有多遠?”那人忽又追了上來,再次關心地問。

“環城西路。”

“哎呀,那可夠你走的了。”那人稍稍猶豫了一下,又說,“這樣吧,如果你信任我的話,就把這輛車交給我,騎我的車回家。我的家比你的近。明天早上在這裏會麵,我把車修好還你。”

“當然信任。”姚蓉蓉喜出望外,非常感激。直到眼看著那人推著自己摔壞了的那輛車慢慢走遠以後,她這才翻身上車往家中駛去,一路上還頻頻回首,心中感激不已。

姑娘敘述到這裏,抬頭看了何釗一眼,羞澀地一笑說:“第二天早晨,我騎車趕到約定的地點,他早已到了。他不僅幫我修好了車,並且把它擦拭一新。我發現他不僅心地好,樂於助人,並且一表人材,長得也挺帥。”

何釗點點頭,笑著說:“於是你就中了丘比特的箭,對他產生了愛慕之情。”

“不,那還是在我們推車同行一段路之後。一路上,我發覺他不僅風度瀟灑、舉止文雅,而且知識相當淵博,特別是我們之間還有著共同的興趣:愛好文學。我的心這才由感激進而萌生了愛慕之情。”

“後來呢?”

“後來我們便早晚相見,無所不談,直到三天前他忽然失約……”

“你知道他接連失約的原因嗎?在這之前,他有過什麽暗示沒有?”

何釗又問。

“沒有。我隻知道,他愛我就如同我愛他一樣深。”蓉蓉回答。

“那麽,你是否有可能記錯了他的姓名或是工作單位?”

“絕不可能。我這裏還有他親筆寫的一個地址。”姑娘說著拿出一個筆記本,翻尋到夾在裏麵的一張紙條,把它交給何釗。

那是從隨身攜帶的小記事本上撕下來的一頁小紙。紙上用剛勁有力的筆跡寫著兩行字:市化肥廠,趙永剛。

何釗看完之後點點頭,把紙條夾進了自己的筆記本。

“這肯定是一個圈套,一個卑鄙可恥的圈套!何釗,你可一定要替我把這個冒死人之姓名,欺騙和傷害蓉蓉的家夥找到。”這時,一直在旁邊靜聽著的羅秀婷,再也壓製不住心中的憤怒,大聲插嘴說。

“不排除這種可能。然而,那人又為什麽要這樣做呢?冒死人之名,尤其是假冒一個默默無聞的無名小子,去向一個姑娘求愛,又有什麽必要呢?”

“你知道,蓉蓉是我唯一的親人。這些年來我們母女相依為命,從未分離過。這人的目的也許就是要一箭雙雕,傷害蓉蓉,從而也傷害我。”羅秀婷回答說。

何釗點點頭,轉而對她說:“大姐,請你仔細回憶一下,市化肥廠那個已死的趙永剛,或是其他的什麽人,可曾與你有過什麽……”

羅秀婷的嘴唇翕動了一下,欲說又止。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搖頭否認說:“沒有。”

“好吧!”何釗收起筆記本,站了起來,“蓉蓉,今天已經晚了,明天上午八點在家等我,叔叔陪你去一趟化肥廠。”

第二天上午,何釗駕著摩托車先帶蓉蓉去她的單位請了個假,接著就直奔市化肥廠。

市化肥廠坐落在南郊的工業區。這是一個設備比較陳舊的小化肥廠,廠內鍋爐林立,管道如網。半個月前因爆炸而損壞的五號爐早已修複,再也不見一點破損痕跡。

廠長王斌——一位衣著樸素的老幹部,親自在辦公室裏接待了他們,向他們詳細介紹了半個月前那一場事故的發生經過。

那一天上午九時二十分,五號反應爐內的氣壓忽然急速上升。值班技術員趙永剛一連采取了許多措施,都無法使爐內的氣壓降下來,隻好采取最後一項應急措施:開閥放氣。盡管這樣做會將有毒氣體排放到空中,造成嚴重的空氣汙染,但卻可以避免反應爐爆炸、機毀人亡的惡性事故發生。誰知他去開放氣閥時,卻發現氣閥因年久失修,嚴重失控,怎麽也無法打開。趙永剛發現情況危急,一邊高喊“大家閃開”,一邊揮動大錘猛砸閥門,想把它敲開……然而,就在這時,“轟”的一聲巨響,反應爐爆炸了。飛濺的鋼片,強烈的氣浪,將趙永剛拋出幾丈遠,當場氣絕身亡……

王廠長敘述完這一場事故的情況之後,傷感地搖搖頭,痛惜地說:“趙永剛是一位積極向上、刻苦鑽研、工作認真負責的青年技術員。他的犧牲,是我廠的一個重大損失。他在關鍵時刻臨危不懼、不惜犧牲的精神,更值得我們學習。我廠黨委已追認他為中國共產黨員,並報請上級部門,請求授予他英雄稱號。”

王廠長的這一番話,感情真摯,語氣沉痛。但不知怎的,何釗聽後心裏反倒不無疑問。不錯,趙永剛的精神是值得欽佩和讚揚的。但他這一犧牲的價值又有多大?作為一廠之長的王斌,在這一場事故中又應該承擔多少責任呢……然而,這畢竟不是他們今天來的目的,更不是一兩天能夠調查得清楚的事情。因此,他輕輕地一搖頭,甩開了這一念頭,說:“王廠長,事情是這樣的,據我們了解,有人在近幾天內還見到過你廠這位已經死去了的趙永剛……”

“什麽?還見到過趙永剛?”王廠長發出一聲驚駭的呼叫,兩眼茫然地盯視著何釗。但他隨即就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哈哈一笑,平靜地說:“這不可能吧,他的屍體都已經火化了。你這情報也許有誤吧?”

“情報倒是正確無誤,而且見到趙永剛的並非別人,就是我們的蓉蓉同誌。”何釗說著向姚蓉蓉點點頭。

“蓉蓉,這事是真的嗎?”王斌轉向姚蓉蓉問。對於他的頂頭上司——輕化工業局長的這位千金,王廠長並不生疏。他今天之所以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親自接待他們,也正因為來訪者中有她的緣故。

“是有這麽一回事兒。不過……”姚蓉蓉點點頭,沉吟地說,“不過現在看來,我遇到的一定是另外一個人。不知你們廠裏還有沒有第二個趙永剛?”

“沒有。過去倒是還有一個老工人也叫趙永剛,但他五年前就已經退休了。”王斌從建廠起就來到這裏,先任人事科長,繼任副廠長、廠長,對這裏的情況非常熟悉。

何釗點點頭,說:“死者的親友對那一場事故的反應如何?他們會不會出於某種動機而冒名頂替,以他的身份在外活動?”

“趙永剛是外地人,還沒有結婚,在本市沒有親人。至於朋友,那就不好說了……對了,等會兒叫秘書小周帶你們去看看他的相片,事情也許就能弄明白了。”王斌回答說。

從廠長辦公室出來以後,何釗請秘書小周引導,找了幾個當日事故的目擊者談了談。他們所反映的事故發生情況,與王廠長的介紹大體相符。看來那個趙永剛是確死無疑。但為了進一步弄清事情的端倪,他們還是請小周繼續引導,去看了看趙永剛的住房。

那是位於廠區邊緣的職工宿舍樓裏的一間單人宿舍。房間麵積不大,但卻窗明幾淨、纖塵不染。房內的布置與擺設更是落落大方、有條不紊,給人一種優雅潔淨的感覺,完全不像一個房主已經逝去多日無人居住的空房。

姚蓉蓉一進房門,視線便被掛在牆上的一幅相片吸引住了。那是一個年輕小夥子放大的半身像。小夥子瀟灑英俊,明亮的眼睛、端正的鼻子、微微的笑容以及啟唇半露的皓齒,給人一種親切可愛的感覺。隻是相片的四周已被人圍上了一圈黑紗。那不祥的飾物,更反襯出逝者的俊美可愛,使人心裏倍添一種惋惜和悲痛的感覺。

蓉蓉兩眼盯住那幅相片,又驚又疑,自言自語地說:“不錯!是他,是他!真的是他……然而,這又怎麽可能……”

靠窗的寫字台上,攤放著幾本書和一本筆記本。看來趙永剛在上最後一個班前,還在抓緊學習。他也許是匆匆放下書本而離去的吧?何釗拿起筆記本翻了翻,又拿出從蓉蓉那兒拿來的寫著地址、姓名的紙條,細心地對照了一會兒,發現兩者的筆跡竟然完全相同……“不,他沒有死!他沒有死!”蓉蓉忽然指著五鬥櫃上的一瓶鮮花,大聲說道,“這一束白玉蘭花,還是那天我去花店買的。”

何釗轉眼看了看那瓶花,問:“你真有把握,沒有認錯嗎?”

“絕對沒錯。”蓉蓉回答說,“這一束花我本來是給自己買的。買後不小心與人撞了一下,碰壞了兩朵,我感到不滿意,想扔掉去重新買一束。他說這花雖然碰壞了兩朵,其餘的花都還蠻好,丟掉怪可惜的。我便把這一束花送給了他。你看,這就是那兩朵碰壞了的花。”

何釗又仔細看了看那束花,見花的顏色雖不夠鮮豔,但還未枯萎,確係幾天前采集的。再看看她指點的那兩朵花,果然見花上有明顯的碰撞痕跡。何釗不覺雙眉緊蹙,心裏升起一絲又一絲的疑雲。

正在這時,門口出現了一位臂佩黑紗的白衣女郎。她旁若無人地走進房來,從花瓶裏取出那束白玉蘭花,隨手一揚,將它扔出窗外。

“你……你為什麽把它扔了?”姚蓉蓉心疼地責問。

“因為它行將枯萎,需要換一束新的。”女郎說著將一束新采摘來的紅山桃花細心地插進花瓶裏,並神情專注地凝視著那一束花,用她那雙白玉般的纖纖小手將花朵擺放得錯落有致。虔誠而又細心地做完這一切之後,女郎這才回過頭來,懷疑地打量了何釗和姚蓉蓉一眼,冷冷地問:“你們是誰?幹嗎跑進這死人的房間裏來?”

陪伴他們一同來的小周連忙介紹說:“李萍,別這樣。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公安局刑偵科的何科長,這位是姚蓉蓉同誌,輕化局羅局長的女兒……”

女郎勃然變色,一雙杏眼圓睜,怒視著姚蓉蓉,飽含敵意地說:“原來你就是羅大局長的千金。你來幹什麽?你媽媽害死了趙永剛難道還不夠,還要你來擾亂死者的平靜……”

“李萍同誌,請別誤會。我們是趙永剛的朋友……”蓉蓉解釋說。

“朋友?哈哈哈哈……”白衣女郎忽然迸發一陣歇斯底裏的大笑,笑罷大聲怒喊,“別來假惺惺地充好人了。走!你們快走!”

姚蓉蓉咬住嘴唇,拚命克製住自己的感情。最後,她終於再也忍受不住對方不分青紅皂白而橫加的侮辱,轉身奪門而出,飛奔而去。

“蓉蓉!蓉蓉……”何釗連忙出門追趕。但蓉蓉卻像全沒聽見似的,隻顧自己拚命地飛奔。等何釗追出廠區,蓉蓉已跳上一輛剛開動的公共汽車,離他遠去。

“唉!這孩子。”何釗望著遠去的汽車歎了口氣。但與此同時,心裏卻產生了一係列的疑問:趙永剛是真的死了嗎?蓉蓉遇到的那個趙永剛又究竟是誰?何以會與這個趙永剛一般無二?還有那個名叫李萍的白衣女郎究竟是何許人?她為什麽如此敵視蓉蓉?又為什麽要說羅大姐害死了趙永剛?

何釗決定返回趙永剛的房間,找李萍詳細談談,解開這些謎題。但等他重新返回那一間小房間時,卻早已人去樓空,無論是秘書小周還是那個白衣女郎,都已杳無蹤影不知去向。

正是上班時間,左右鄰居的房門都鎖著,周圍闃無人跡。何釗在室外徘徊了一會兒,拾起白衣女郎扔出窗外的那束鮮花觀察研究了片刻,決定重返廠長辦公室去找秘書小周。

小周還未回辦公室。隻有廠長王斌獨自一人在室內怔怔地默坐出神。直到何釗坐下之後,他這才從呆怔中回過神來,抬頭看了何釗一眼,猶豫地說:“何科長,有一件事,剛才當著蓉蓉的麵,我不便說。”

“是有關趙永剛的事情嗎?”

“是的。”王斌又猶豫了一下,這才壓低了聲音說,“前些日子,我曾看見過一次趙永剛的鬼魂。”

“哦,有這麽一回事?”何釗立即警覺起來,說,“請你把當時的情形詳細描述一下。”

“好的。”王斌點點頭,開始一邊回憶一邊敘述起來。

那是上星期四的傍晚,已經過了下班的時間,秘書小周也已經走了,王斌正在抓緊時間圈閱最後一份檔案,電燈忽然熄滅了。

時值黃昏,又是個連綿的陰雨天,電燈一熄,辦公室裏便顯得格外陰暗,桌上的文件變得一片模糊,再也無法辨認。

“唉!這幾天怎麽老是停電?”

王斌歎了口氣,收拾起文件,正準備離廠回家,忽然一陣陰風將門吹開,緊接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影出現在門口。

王斌一怔,戰戰兢兢地問:“誰?”

那人影似幽靈一般飄飄忽忽地向前移了兩步,默默地向他盯視了片刻,緩緩地伸出一雙血跡斑斑的大手。

王斌大驚失色,囁嚅道:“什麽?趙永剛!是你?你……”

那人影忽然發出一聲慘叫,厲聲喊道:“廠長,你……你還我命來!”

王斌嚇得連連後退,一不小心被身後的座椅絆了一跤。這一跤摔得他魂飛魄散,半晌不省人事。待他掙紮著爬起來,那血跡斑斑的人影卻消失了,辦公桌上的台燈也已重放光明,在他的眼前投下了一圈猩紅色的燈影。

王斌敘述到這裏,搖頭長歎了一聲,憂慮地說:“原來我一直以為那是自己過度疲勞精神恍惚所產生的幻覺,所以一直沒有對人說過。現在看來,我那天傍晚是確有所見,並非幻覺,而且那個裝神弄鬼的人,與姚蓉蓉那個冒稱趙永剛的男朋友,很有可能就是同一個人。”

何釗點點頭,蹙眉深思了一會兒,望著王斌,嚴肅地說:“王廠長,請你如實告訴我,造成五號反應爐爆炸、趙永剛死亡的主要原因是什麽?你應該負多少責任?”

“關於這一點,上級部門曾派來過一個聯合調查組,對這一次事故進行了深入細致的調查。他們的結論是機器年久失修。有什麽辦法呢?

我們廠的這一套設備,早已超過了它的安全使用期,陳舊得該進博物館了。至於我個人嘛,作為一廠之主,發生了這樣嚴重的事故,當然要負主要責任。對此,我已經寫出了書麵檢查,輕化局也對我進行了通報批評。”

“王廠長,請你不要泛泛而談,說具體一點,你究竟應負哪一些責任?”

“這……”王斌抬頭驚訝地看著何釗,一時語塞,不知應該如何回答。

“聽說,”何釗兩眼緊盯著王斌的胖臉,單刀直入地說,“在發生事故之前,趙永剛曾幾次向你反映五號反應爐存在的問題,要求停爐檢修,但卻沒有能引起你的重視。”

“不,不,對他的反映我是認真考慮過的。我曾經仔細詢問過工程師老顧,老顧說五號爐雖然存在一些故障,但還能運轉。而我們的生產又是一環套一環的流水線,停爐檢修就會造成全廠的停產。那幾天又正是月底的關鍵時刻,一停產就會影響生產指標的完成,這個責任誰也擔負不起。”

“那麽,對輕化局的指示呢?在發生事故的前一天,輕化局不是給你們來過一個電話,要你們認真對待趙永剛的意見,對五號爐做一次檢查嗎?你又是怎樣執行這一指示的?”何釗目光炯炯地逼視著王斌,進一步追問。

“事情是這樣的……”王斌掏出手帕抹了一下額上的汗珠,為自己辯解說,“那一天我和顧工都去市裏開會去了,電話是秘書小周接的。

直到第二天上班我才看到電話記錄。我當即要顧工再去重新檢查一下五號爐的情況。可是還未等顧工下去,事故就發生了。”

何釗的心裏驀地掠過一陣悲哀,為趙永剛無謂的犧牲,更為造成這一犧牲的社會原因。但他卻又感到無話可說,因為像王斌這種不懂行的領導,這種遇事推諉、不負責任的工作作風,在當前的中國仍然有很多,要改變這種情況,就遠非他力所能及的了。

何釗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換了一個話題問:“那麽死者的親屬呢,他們對這一事故的看法如何?提出了一些什麽要求?”

“怎麽說好呢,直到現在死者的親屬還沒有來到。”王斌回答說。

“趙永剛不是死了半個月了嗎?他的親屬為什麽還不來?”何釗不覺大為疑惑,奇怪地問。

“趙永剛雙親亡故,隻有一個弟弟趙永堅在弋陽工作。發生事故的當天,我們就給他弟弟發了一份電報,以後又給他所在的單位打了一個電話,他們單位回答說是趙永堅正在度假,外出旅遊,無法聯係,要十天以後才能返回。估計現在他大概已經返回單位,一兩天內就能來到這裏。”

“原來是這樣。”何釗點點頭,一時感到茫無頭緒,不覺陷入了沉思。

直到下午,何釗才返回到姚家,向羅大姐匯報他的調查結果。他把自己調查的經過簡單敘述了一遍之後,說:“看來,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其目的是傷害你女兒蓉蓉的感情,或者是進一步通過蓉蓉傷害你這個輕化局局長的感情,讓你嚐嚐親人受害的滋味。”

“那麽,這個可惡的幽靈究竟是誰呢?”羅秀婷問。

“大姐,在回答這個問題以前,請你如實地告訴我一件事:趙永剛生前曾向你反映過市化肥廠五號爐的問題嗎?”

羅秀婷沉默良久,終於點點頭,略帶歉疚地說:“是的。他先寫了一封信給我,信中反映了他們廠長的官僚主義和工程師的判斷失誤,指出五號爐存在嚴重隱患……那封信我要秘書轉給他們工廠黨委了。”

“後來呢?”

“後來,他又堵在我家門口,向我詳細敘述了五號爐的隱患,指出目前這種不進行檢修、強行運轉的做法,必將造成機毀人亡的惡性事故。我聽後感到事情的嚴重,便給化肥廠去了一個電話,要他們認真對五號爐做一次檢查,如確有故障,必須停機檢修……”

“大姐,你想過沒有,問題如果能在化肥廠得到解決,趙永剛何必向你上書,又何必要守候在你的家門口攔駕告狀?麵對如此嚴重的問題,你怎麽能不采取有力措施,僅僅給化肥廠打一個電話了事?”

“你要我怎麽辦?我的事務工作那麽多,一個接一個開不完的會議、堆積如山的文件,還有眾多的來信來訪……再說,分管化肥廠的副局長又去省裏開會去了,你知道,我從前學的是紡織工業,參加革命以後又一直搞政治工作,對化肥生產完全外行。”

“可是,這一切並不能成為你推卸責任的理由。”

“是的。”羅秀婷沉痛地點點頭,“正因為如此,第二天,當我聽到化肥廠五號反應爐爆炸的消息後,心中感到強烈的自責和悔疚。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推遲了兩個預訂召開的會議,親自去化肥廠參加事故調查和趙永剛的追悼會。”

羅秀婷說到這裏,以手撫額,無力地背靠著沙發,露出滿臉倦容。

她那本來就瘦削多皺的臉,顯得更蒼老了許多。

何釗忽然對這位老大姐產生了一絲同情,說:“也許,你根本就不應該擔任輕化局局長這個職務。”

羅秀婷放下撫額的手,長歎一聲,說:“有什麽辦法呢?當時我也一再推辭過。可是袁書記一再做我的思想工作,說是經過動**,還在的老同誌已經不多,像我這樣有學曆的老同誌數量就更少了,我們不挑重擔,誰挑?作為一個有著三十年黨齡的老黨員,我又怎麽能不服從組織的安排呢?”

他們說到這裏,忽然從室外的陽台上傳來蓉蓉一聲急迫的呼喊:“永剛!永剛……哎,你別走,你別走!你……你等等我……”

“啊——”緊接著傳來她一聲淒厲的驚叫。

何釗立即一躍而起,衝出房門,隻見蓉蓉已著魔一般地俯身跨越欄杆,掉下樓去……

何釗急忙飛奔下樓,隻見蓉蓉仰臥在地雙眼緊閉,已經不省人事。

何釗抱起蓉蓉,一邊急奔,一邊對隨後趕來手足無措的羅秀婷說:“快去給醫院打電話!”

片刻之後,一輛急救車就風馳電掣地飛駛到他的身旁……七

幸好姚家住的是二樓,陽台不太高,蓉蓉又是掉落在一片柔軟的草地上,傷勢不太嚴重,經過一番搶救就蘇醒過來。

原來,當何釗與羅秀婷的談話涉及媽媽的工作時,她無心傾聽,便獨自一人步出門來,在陽台上沐浴春風眺望街景,借此來排遣心中的憂悶。

驀地,她見一個人影踟躕而來,在她家對麵的一處樹蔭裏停下徘徊不前。這是一處偏僻的街道,又是上班時間,街道上行人寥寥無幾。因此,盡管那人將自己隱身在綠蔭裏,卻也無法逃過蓉蓉的眼睛。她驀然一驚,隨即喜出望外地揚手高呼:“永剛!永剛……”

那人從樹蔭裏探出身來,向前邁進了兩步,忽又似受驚般地停下腳步,轉身快步離去……

“永剛!永剛!你,你別走……”

蓉蓉踏遍全城尋找數日,為情人的失蹤而憂心忡忡形容憔悴,現在好不容易又見到了情人的身影,又怎肯讓他再次消失?於是情急地向前追去。癡情的姑娘,一時竟忘記了自己是在陽台之上,收腳不住,便掉下樓去……

何釗聽了蓉蓉的這段敘述,蹙眉思索了片刻,問:“蓉蓉,你沒有看錯,確實是他嗎?”

“絕對沒錯,是他。”

“告訴我,如果他重新回到你的身旁,你能原諒他嗎?”

“我原諒。”

“原諒他對你所做的一切嗎?”

“是的,一切。”蓉蓉眼裏閃著希望的光芒,喃喃地說。

從病房出來之後,羅秀婷再也抑製不住心中的怒火,著急地說:“何釗,快告訴我,這個可惡的罪犯究竟是誰?”

“罪犯嘛,現在就在醫院門口,一會兒你就能見到。”何釗蠻有把握地回答說。

“那你還不快去把他抓來!”

“放心,罪犯保證不會逃跑。不過,看情形,他這次好像不是故意來傷害蓉蓉的。”

“人都摔成那個樣子了,怎麽還不是故意傷害?”

“別著急嘛。大姐,你仔細回想一下,你是什麽時候給醫院打的電話,急救車又是什麽時候來到的?要不是有人搶在你之前給醫院打了電話,急救車能來得這麽快嗎?”

“那……”羅秀婷一時語塞,過了一會兒才說,“那麽,他又為什麽要一再地傷害蓉蓉呢?”

“事情的前因後果,我雖然已知道了一個大概,但這終究是推測,有待進一步證實。還是等一會兒讓罪犯親自告訴你吧。”

此刻,在醫院的白色粉牆外,果然有一個二十多歲、身材修長、眉目清秀的青年在長時間地徘徊。他幾次走到醫院門口,卻又躊躇地退了回去,始終缺乏勇氣邁進醫院的大門。

那青年正暗自苦惱著,忽然一隻大手落在他的肩上。他回頭一看,麵前站立著一位中年警察。那警察威武冷峻,帽沿下兩道炯炯的目光正在嚴厲地盯視著他。

“你是來探望姚蓉蓉的吧?”何釗盯視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直到對方感到惶惑不安之後,這才開口發問。

“她……怎麽樣了?”青年猶豫了片刻,終於點頭承認。

“來,我帶你進去看看她。不過,在這之前,我需要與你談一談。”

何釗將青年帶進醫院的一間空房,要對方坐下,待他的緊張心情有所緩和之後,才說:“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你叫趙永堅,與趙永剛是一對雙胞胎兄弟。”

“你怎麽知道?”青年驚訝地問。

“這很簡單,因為隻有孿生兄弟,才能長得一模一樣,還有你的字寫得也與你哥哥相差無幾。”

“是的,我的確是趙永剛的孿生弟弟。他雖然隻比我早出生半小時,但卻一直都以兄長的身份關心我、愛護我。我們的父母去世得早,我可以說是在哥哥的撫愛下長大成人的。”

何釗點點頭,又說:“請你再坦白地告訴我,你為什麽要裝神弄鬼去嚇唬化肥廠的王斌廠長?”

“事情是這樣的。”趙永堅低下頭去,開始慢慢地敘述起來,“上星期,我在旅遊途中偶然看到報紙上刊登的哥哥死亡的消息,心中大為驚駭;但我又怕事情有誤,便先給哥哥的未婚妻李萍發了一份急電。李萍的回電當天就到了,證實了這一噩耗,並要我立即前來與她相會,有要事相商。於是我來到之後,沒有去哥哥的工廠,而是先去見了李萍。

“見了李萍之後,她把事情的前因後果都告訴了我。原來殺害我哥哥的罪魁禍首,竟是輕化局的羅局長和化肥廠的王廠長,是他們的官僚主義造成了五號反應爐的爆炸。我哥哥死得實在太冤!可是調查組卻把事故的原因全部歸結於機器年久失修上,隻讓王廠長寫一個書麵檢查,通報批評了事……”

“王廠長不是追認你哥哥為共產黨員,並報請上級授予他英雄稱號了嗎?”

“哼!黨員,英雄,這對於死者又有何意義?”

“於是,你便裝成哥哥的冤魂去嚇他,用這種方法進行報複?”

“是的。這辦法是李萍想出來的。作為一個無權無勢的小老百姓,我別無良策,隻好用這個辦法整治整治他,使他接受一點教訓,以後辦事要對得起良心,不再玩忽人命無視國家財產。”

“接著你又尋找機會接近羅局長的獨生女兒,冒哥哥之名向她求愛,傷害她的感情,以此來報複羅局長。”

“不,我與蓉蓉完全是偶然相遇的。”趙永堅抬頭爭辯說,“隻是後來,當我發現我幫助的竟是仇人的女兒,並且她又對我一見鍾情之後,我才萌生了這一想法。我原來隻打算適可而止,並不想過分傷害她……”

“本來,我已經購買好了今晚的火車票,打算割斷這一段冤債,就此離去。可是不知怎的,我心中總也放不下蓉蓉,竟不知不覺地重又走到她家附近。我這才發現,我也自食苦果,已經真正地愛上了她。我原意隻想在離開這個城市之前,再偷偷地看上她一眼。我萬萬沒有想到會被她發現,更沒有想到她對我竟會愛得那麽深,那麽癡情……”

趙永堅說到這裏,重又低垂下頭,雙手痛苦地絞動著衣角,感到無限愧疚。

何釗不覺為對方的痛苦所感,搖頭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放緩語氣說:“快去病房看看蓉蓉吧!幸好她那一跤是摔在草叢中,傷勢不算很重,你又迅速給醫院打了電話,搶救及時。探望過病人以後,你再自己去公安局自首。你雖然沒有直接傷人,但你的行為卻使對方受到了傷害,已經觸犯了刑律。”

“那麽羅局長和王廠長呢?他們的行為難道就沒有使別人受到傷害?”

何釗點點頭,嚴肅地說:“對此,你可以寫一份材料進行上訴。根據新的刑法,他們確實也都在不同程度上犯了瀆職罪;而在法律的麵前,是人人平等的。”

送走趙永堅後,何釗打開通往裏間的房門,請出羅秀婷,說:“大姐,你都聽清楚了吧?”

羅秀婷疲倦無力地點點頭,心情矛盾地說:“你真要把他繩之以法?”

何釗不置可否地一笑,含蓄地說:“那就要看受害者的態度了。”

此刻,在他們隔壁的一間病房裏,一對別後重逢的生“死”戀人,正在“執手相看淚眼”,默默地交流著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