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小熙死了,她的屍體就躺在停屍間冷藏室的隔間裏。周凱還記得那個糟糕的午後,當他收到北都公安局的通知,大汗淋漓地衝進停屍間,看見因在水裏浸泡時間過長而身體鬆軟褶皺的白小熙時,他就知道這個曾經在他生命裏扮演重要角色的女人已經永遠地離開了,而法醫也給出了“死亡”的證明。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已死之人,卻如鬼魅、如幽靈般,三番五次地出現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出現在周凱身邊。

起初,周凱以為那是思念過度所產生的幻覺,但此時此刻,麵對電腦裏監控拍攝下的畫麵,他再也無法說服自己了。雖然違背了科學原理,雖然宛若天方夜譚,但他必須要承認―― 白小熙死而複生了。

白小熙的屍體是在二○一七年九月五日六點二十五分被晨跑的女大學生蘇某發現的,前一晚漲潮,屍體被海浪衝到了岸邊。後來法醫推斷出的死亡時間為九月三日,也就是屍體被發現的前兩天。

警方根據穀海的水域流速以及漲潮退潮時間推算出白小熙墜海的大概方位,搜索過程中發現了一處泥土塌陷地,並在塌陷地周圍找到了屬於白小熙衣物的纖維組織。隨後,法醫也給出屍檢報告,稱白小熙是溺水身亡,無致命傷。由此,警方結合調查結果以及屍檢報告給出最終判斷:白小熙的死亡純屬意外,是因為泥土塌陷才失足滑落穀海。然而得出這個結論的幾天後,周凱接到了負責本案的刑警歐陽宇之打來的電話,電話裏歐陽宇之用醇厚的嗓音說:“關於白小熙的死有了新的發現,你能來下公安局嗎?我們麵談。”

一切要從這通電話開始講起!

二○一七年九月九日,星期六,早上九點。周凱掛斷歐陽宇之的電話後,掙紮著從沙發上坐起來。他頭痛欲裂,仿佛大腦內有無數隻小蟲在啃咬著他的腦髓。他伸手在太陽穴上揉了揉,然後避開地板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啤酒瓶來到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之前的疼痛感才減輕了些。

白小熙死亡第七天。洗手池上方的鏡子裏映出了一張連周凱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臉,那張臉麵黃肌瘦,眼圈紅腫,眼白的地方布滿了血絲,嘴唇幹涸發紫。“憔悴”這個詞已經不能準確地形容他的狀態了,也許“病態”更加貼切。

一張毫無生氣的臉,跟停屍間裏躺著的死屍無異。事實上,在接到女友白小熙死亡通知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已經跟著死去了,肉體的死亡不過是時間問題。胃裏一陣絞痛,周凱在馬桶前幹嘔幾下,卻什麽也沒吐出來。這幾日胃裏裝的都是酒精,醒了就喝,醉了就睡,身體已經到達了極限。走出洗手間,周凱又在沙發上稍微休息了會兒,這才拿起鑰匙下了樓。

白小熙的案件由北都市公安局朝穀分局辦理,這地方周凱已經來過幾次,他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刑警歐陽宇之所在的辦公室。歐陽宇之一米八幾的身高,體型健碩,加上今天穿著一身運動裝,所以看上去更像是某個健身俱樂部的健身教練。見周凱過來,歐陽宇之跟另外兩位身穿製服的刑警私語了幾句,而後來到周凱跟前說道:“瞧你滿身的酒氣,昨晚又把自己喝掛了?你這樣下去可不行,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活著的人該好好活著才是。”

“小熙的死……有了什麽發現?”周凱不想聽這些大道理,直言問道。

“先坐下說。”歐陽宇之轉身沏了壺茶,斟滿一杯遞給周凱,兩人坐在沙發上,歐陽宇之開口問道,“你跟白小熙認識多久了?”

“快二十年了。小時候她住在我家對麵,讀的是同一所初中,那時我們每天一起上學,一起放學。”周凱喝了口茶水,低下頭一邊用兩個拇指按壓太陽穴,一邊回憶說,“不過後來因為一些事白小熙離開了那座城市,中間失聯了很多年。”

“那個年代通訊不如現在發達,失聯是常態。”歐陽宇之略有感觸地說了句,緊接著深吸了一口氣,“這樣說來你對白小熙應該很了解吧?”

“當然,雖然再次見到她時,她變了很多,我指的是性格,跟小時候有很大的反差,不過我依舊敢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周凱說完這句才抬起頭,看向身旁的歐陽宇之,“你們到底發現了些什麽?”

“關於白小熙的死亡,我們都忽略了一些細節,比如白小熙失足落海的地點,那個地方靠近穀海,不遠處是一座荒山,方圓百裏內荒無人煙,她為什麽會獨自去到那個地方?”歐陽宇之為自己倒了一杯茶,端起茶杯卻沒有喝,隻是在鼻子前聞了聞,然後繼續說,“這件案子因為被判定為意外,大家都沒有往別的方麵去想就結了案,但回過頭來想想,它並不是沒有疑點的。也許是因為好奇,又或者單純地隻是想解除心裏的疑惑,昨天我去了白小熙就職的《北都法報》報社,詢問了她同事一些問題,結果還是比較耐人尋味的。”

歐陽宇之用了“耐人尋味”這個詞,周凱不懂這個詞在此時此刻代表著什麽意思。口有些幹,他端起茶杯,將茶水一飲而盡,然後有氣無力地詢問:“怎麽個耐人尋味法?”

“這樣說吧,法醫推測白小熙的死亡時間是九月三日,而據她的同事說,白小熙自八月三十一日早上開完例會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回過公司。整整三天時間,她去了哪兒?”歐陽宇之一邊說著,一邊又給周凱續了一杯茶。

“小熙的職業是記者,經常要出可能有危險的暗訪任務,”周凱感覺胃裏正在翻江倒海,他強忍著不讓自己幹嘔出來,停頓了幾秒,又繼續解釋道,“為了避免被識破,也為了避免一些沒必要的麻煩,在任務過程中,她通常的做法是將手機關機,所以失聯三五天是常態。關於這點並沒有什麽值得耐人尋味的。”

“話雖如此,不過我了解到,在過往的暗訪任務中,白小熙可從沒有跟自己的責任編輯失聯過。正常情況下,她們每晚都會進行一次視頻通話,溝通當天的任務進展;條件不允許或有突發狀況的情況下,白小熙也會通過微信、郵箱發送任務報告;即使失聯,她也會提前告知責任編輯自己要去哪裏、要做什麽任務、大概要多久等。如果是過於危險的任務,報社還會在暗訪記者身上放置追蹤器,以防像白小熙這樣的記者在執行任務時遇到危險,盡量把發生危險的可能性降到最低。然而……”歐陽宇之緊皺起眉說,“然而這次就連責任編輯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裏。白小熙失聯的第二天,也就是九月一日下午,責任編輯跟報社領導溝通後,選擇去附近的派出所報警。周凱,雖然你自稱比任何人都了解白小熙,但顯然,你對她的工作性質一無所知。”

“正是因為我太了解她了,所以才從來不過問她關於工作的事兒。”周凱有些坐不住了,他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歐陽宇之說,“小熙公私分得很明確,其實有時候我也忍不住會問,但她會表現得很反感,回答得也很籠統,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問了。”

“那現在我們可以聊聊,你最後一次見到白小熙是什麽時候了。”歐陽宇之似乎察覺到自己剛才的語氣不對,有些像在審犯人,於是輕咳了一聲,聲音柔和了些說,“希望你能夠理解,我現在並不是在質疑你什麽。其實這件案子已經結了,以上我說的那些,如果你心裏真的不好奇,也不想搞清楚的話,那我就不繼續問下去了。不過以刑警的職業敏感,我要說的是,白小熙的死,很可能並不像我們表麵看上去的那樣,或許,還有個我們不知道的真相存在。”

“我……我最後一次見到小熙也是在八月三十一日,時間是中午十一點左右,她給我打電話說,想一起吃頓午飯。我們是在衡陽路的魯藝火鍋吃的,就我倆。”周凱回過身,重新坐到沙發上,搓了搓手回憶道,“現在回想起來,吃飯時小熙的確有些心不在焉,有幾次我叫了她兩三遍,她才有反應。”

“當時你們都聊了些什麽?或者她有沒有說過什麽?”歐陽宇之起身走到辦公桌前拿起紙筆,回來後他將筆記本翻到空白頁,繼續問道,“還有,你們是什麽時候分開的,之後有沒有通過電話?”

“飯桌上並沒有聊什麽實質性的東西,無非就是討論搬家的事。”周凱說完補充道,“那段時間我們在考慮同居,她住的房子是自己的,我的是租的,所以她建議我搬到她那裏住,這樣就省下了租金。不過那段時間她比較忙,我也忙,所以遲遲沒搬。吃飯時,我問她周日有沒有空,可以把這件事情落實,她也同意了。”

“周日,九月三日,白小熙在一個荒涼地失足掉下了穀海。”歐陽宇之若有所思地說,“之後你沒有聯係過她嗎?”

“有,周日上午,我給她打過很多通電話,也有用微信留言,但始終沒人回。其實,小熙之前並不是沒有失聯過,不過那天我總是感覺心神不寧,正是這種心神不寧的狀態讓我開始擔心,所以我打電話到報社詢問,也跑去她住的地方詢問鄰居,可一無所獲。我隻能焦急地等著,隻能在腦海裏想著各種理由,安慰自己她不會出事的。”周凱的表情有些痛苦,眼淚順著眼圈打轉,他伸手擦掉即將掉落下來的淚水,哽咽地說,“後來,九月四號上午,我就接到了你們的通知,讓我來辨認屍體。”

歐陽宇之伸手在周凱肩膀上拍了兩下,接著說:“我知道這樣問會讓你不舒服,可我還是要照例詢問下,九月四號那天你在幹嗎?白小熙已經失蹤了整整一天,難道你從沒想過要報警嗎?”

“有想過要報警,但當時很矛盾,我怕小熙萬一是被臨時委派出去執行什麽任務,我這麽興師動眾地報警,會搞砸她的計劃,所以我一直在猶豫,也在心裏安慰自己再等等、再等等,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周凱有些激動,他抬頭用通紅的眼睛看著歐陽宇之,問出了心裏的疑惑,“你剛才說,小熙的死或許還有個我們不知道的真相存在,意思是不是說,那個我們不知道的真相,才是最終導致小熙死亡的原因?”

“有可能是,有可能不是。如果是的話,那這起案件就不僅僅是簡單的意外了,而是一起蓄謀已久的凶殺案。對了,我會再安排法醫對白小熙的屍體進行一次屍檢,也會繼續調查她出事前去過哪裏,為什麽要跑去那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歐陽宇之合上筆記本,起身握著周凱的手說道,“謝謝你的配合,今天我們就先聊到這兒吧,有進展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最後還是要嘮叨一句,別再折磨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