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現在是什麽情況?”審訊室外,陳相正一臉茫然地看著監控畫麵,審訊過不少窮凶極惡的嫌犯,也有始終沉默不語的,但這種故弄玄虛的倒是頭一遭。

於城的目光正鎖定在屏幕上,僵屍臉上毫無表情,並沒有聽到陳相正的話。

陳相正摸摸鼻子,悻悻地轉頭繼續看著屏幕。

神婆喝口麵前的水,像老人般長長地舒口氣,好像接下來要講的是一生發生過的所有事:“這事要從三十年前說起。”

“二八年紀的我,從未見過峽穀以外的風景,也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直到有一天,一個年輕人無意間闖入峽穀。他渾身泥濘,走上沒幾步路,便栽了下去。上半身趴在穀內,下半身還懸在穀外。

這對一向見不到人的斐裂族而言,是不尋常的。羽巴族的本土居民對鬼神存有敬畏之心,將峽穀定義為不可侵犯的領地,不論白天晚上,在峽穀外徘徊的人都是極少的,更何況是貿然闖進者。

我當時很慌,隻能躲在遠處,偷偷地看著那個倒地的人。

那是個年輕的男人,上身裹著已經腥臭的棉大衣,頭發亂糟糟的。我想著還是別管他了,不然無論是被穀內還是穀外的人發現了,都觸犯了族規,就是一場浩劫。

正當我猶豫不決的時候,男人突然呻吟出聲:‘水……’

呢喃還在繼續,嗓音沙沙的,聽半天也沒聽出他說的是什麽,但他聲音的哀戚太明顯了。

我看眼趴在地上的男人,又看眼穀內,也不知心裏是怎麽想的,竟有那麽大力氣把他抬起,推出穀外,回身跑進峽穀深處找了些野果和水。

再回來時,男人已經醒了。他的臉上胡子拉碴,泥沙混合,看不出原本的膚色,一雙眼睛倒是清亮。

我不敢出去,隻能隔著一道一人寬的石牆把東西遞給他,他不敢接,很驚恐,還問我是人是鬼。

我那時聽不懂漢語。他意識到這點時,起身想要挪過來,帶著一股臭氣。

我皺著眉攀著樹,向後移兩步,捏著鼻子,指著他的衣服,用嘎爾話含糊地說句:‘臭。’

男人抬起自己的胳膊左右嗅嗅,然後驚喜地叫:‘你是羽巴姑娘!’

我不說話,看著眼前這個手舞足蹈的男人,有點怕,腳上用力,朝後小挪幾步。

‘你別走啊,你別害怕,我是好人,我叫張子岩,考古隊的。我跟你講,我來到這兒以前,羽巴大叔非和我說峽穀裏沒人,隻有吃人的鳥,也不讓我進來,給我穿這身臭臭的棉服是為了驅趕獸類,你看你不是就在穀內好好地活著嗎?’

我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他羽巴大叔說的是真的,長久以來生活在峽穀之中,我的族人外形都異於常人,我已是幾十年來唯一沒有變異的人。

那個男人還問我的名字,可我們生來無名。族裏的姑娘從出生起都叫賴,為了便於區分,也隻是給大家加上數字,而我叫賴六。

‘你不說,我就叫你達姆了。唉,達姆,你和我回去唄,向大叔證明我的研究沒錯,峽穀的環境適合人類居住。’

他說了很多陌生詞匯,比如‘研究’以及‘環境’等從未聽過的詞,我甚至都沒來得及計較突然多出來的名字。

張子岩倚著石壁站起來,抬腳要進峽穀,我一時間急了,趕緊跑過去伸手把他推出去,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手臂出峽穀的瞬間,我居然感到火灼般的刺痛:‘別進來,會死的!’

此時,頭頂正盤旋著寧崩鳥,黑漆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它們隨時會俯衝下來,將我撕咬。我不敢讓他走進穀裏,而我也不能多邁一步。後麵的事情就像小說情節一樣,因為我們總是秘密地在峽穀的邊界相聚,漸漸地便萌生出愛意。”

說到這兒,神婆握著水杯的手在用力,一次性紙杯的杯口變形了。水珠濺在手上,她仰著頭把杯裏的水一飲而盡,把杯子推到寧芷麵前,嗓音像是喉嚨被撕破般:“再給我來一杯吧。”

寧芷過去接水,頭低垂,耳側的碎發滑下來遮住表情,水聲潺潺中,她仿佛已經提前看到了故事的結尾。

神婆敲著水杯,裏麵的水泛起漣漪,像淚掉進去一樣。

“可紙包不住火,子岩還是被族長抓進峽穀深處。

峽穀裏的人,先天失明、兔唇、鼻歪眼斜的比比皆是,子岩就被這群人帶到了族長麵前。

族長是個高大的人,那時候我們覺得他是天生的王者,若放到現在,隻是先天性肥大症。他們把子岩捆在石柱上,拿石刀抵著他的脖頸,威脅我在他麵前生吃寧崩鳥。我拒絕,族長就在他的脖子劃過一道。

當我大口大口吃著活鳥,嘴角流血,麵目如同野獸般猙獰時,我看到子岩渾身都在發抖。

他怕我,那時的我在他眼裏大概和魔鬼沒什麽區別――吃生肉,和一群畸形的人生活在一起。

他問我:‘你到底是什麽?’

我不知道怎麽解釋,隻能一遍遍地重複著:‘我喜歡你啊。’

峽穀的夜晚,寧崩鳥在上空盤旋著,時不時地往低了飛,想要品嚐子岩的肉。我太害怕了,一刻都不敢離開。

心裏清楚,若是不逃,隻有死路一條,所以趁著大家熟睡,我把子岩的繩子解開,帶著他往峽穀外跑。

到了峽穀邊界,子岩用力地拽著我的手,他想讓我和他一起走。可我除了搖頭還是搖頭。

子岩說:‘達姆,我不管你是什麽,我都喜歡你。’

看到子岩跑出去,我才舒口氣,仰著頭看著上空盤旋鳴叫的寧崩鳥,連它們都在嘲笑我這無望的感情。

可第二天醒來,我在峽穀的神石旁看到了子岩,或者說是他殘缺的屍體。他身上有鳥啄的痕跡,平時那件熨帖的襯衣,像破布條一樣搭落在他的身上,遮蓋不住已經開始變黑的血色。

族長怒視著我,嘶吼著:‘你壞了規矩,他和你的父母都要付出代價。’

一聲令下,熊熊烈火便從我父母的身體裏爆發,火焰中父母的身體像扭曲的麻繩,他們仇視著我仿佛在怪我帶外人進來。

我被兩個人左右禁錮著,我救不了父母,也不能抱抱子岩的屍體。直到懲罰結束,他們把我關在地牢裏,我一夕之間,失去所有。

在牢裏我的怨氣一直膨脹著,卻什麽都做不了。那時我看見了岩壁上刻的字,那是祖先阿巴達尼、阿巴達洛兄弟留下的秘密:以命換命。

原來兄弟兩人不甘心一輩子留在峽穀,不知信了哪裏的邪祟,想到以殺人血祭的方式換取自由身,可殺掉很多族人也沒能讓他們走出去。”

說到這裏,神婆又停下來,她的雙手緊緊地摳進自己的皮膚裏,像是被恐懼支配著,帶著顫音道:“因為血祭的基礎是九十九條鮮活的生命。”

明知這可能是神婆托詞的一部分,可審訊室裏的氣壓極低,室內冷風直灌心口,即便是假的,也還是為那對努力卻不能在一起的男女可惜。

神婆深吸一口氣:“等他們把我從牢裏放出來那天,我殺光了所有族人,一共五十二個人。”

她看著自己的手掌,仿佛上麵布滿了血跡――

“我始終記得那天,血把峽穀染紅了,我帶著子岩的屍體離開峽穀。我並沒有被寧崩鳥啄瞎眼,因為那時的它們都從天上衝下來,狠命地啄我留給它們的食物。”

這是隻會在神話故事裏發生的事,寧芷沒經曆過這樣猛烈的事,但此刻,像有一雙無形的手撫在脖子上,讓人喘不過氣。

說完,神婆趴在桌上,身體像篩子一樣顫抖,發出猛獸般的低吟,又猛地抬起頭,眼睛死死地盯住寧芷,嘴裏惡狠狠道:“還差十個,子岩就可以複活,但你破壞了我的儀式。”

這是不是意味著神婆已經默認殺人事實,以及受害者的數量?神婆在外生活多年,懂得網絡,見過生死,又怎麽會被迷惑?

“你是真的不清楚那是謊言嗎?”

“不,他說過你的命就是用命換來的,隻要殺掉你,子岩一定會回到我身邊。”

五年前的那件事知道的人並不多,沒有目擊者,每年都有不少大小案件,連參與的公安可能都記不得,是誰把她的事告訴了神婆?

不再癲狂的神婆突然笑出聲:“很想知道是誰嗎?可惜,太可惜了,殺那麽多人都沒能複活愛人,又怎麽能讓你舒心地生活?”

來不及消化話裏的意思,原本坐著的神婆突然從位置上站起來,指甲用力地摳在寧芷的手背上:“是你的話,你難道不希望他還活著嗎?難道不想手刃那個害他的人嗎?局已開始,棋子該動了。”

於城衝進來製服神婆時,寧芷還坐在椅子上,雙眼無神,手背上有三道長長的紅痕,其中一條冒著血珠,她像沒感覺到疼痛一般,看著神婆猩紅的眼睛:“無論如何,都不該拉上無辜的人。”

“是嗎?若棋局中把報仇的機會放在你麵前,你會怎麽做?”

寧芷心底滾動著滔滔恨意,卻還是平靜地說:“我會殺了他,用法律。”

[1] 編者按:羽巴族,一個虛構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