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再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清晨,護士過來給她拔針,目光充滿憐愛:“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寧芷抬抬手,轉轉頭:“沒有。”

那股酥麻感早已不在,渾身舒暢得不得了,畢竟這幾天忙案子的事,連完整的覺都沒有睡過,這一覺睡得真香。

見寧芷沒再說話,她倒是先開口:“小警官,昨天送你來的男人是你愛人嗎?”

聽到此言,她不免抬頭多看這人一眼,還是之前給她紮針的女護士。雖然不知道護士為什麽這麽問,但寧芷還是堅定搖頭:“不是。”

護士似乎沒料到是否定答案,頓會兒才說:“昨天他抱著你進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非常痛苦,明明很清楚你隻是被麻醉,還是緊張得不行,讓我小心點,怕我們弄疼你……我以為你們是夫妻。”

護士說的這些事寧芷都不知道,她隻記得那聲“小寶”,還有再熟悉不過的心安,她看向右手心,白白淨淨的,並沒有滑膩膩的血漬,可發生過的事情怎麽能當作沒發生呢?

她拜托女護士幫她辦理下出院手續,自己到洗手間換衣服。衣服是範湉帶過來的,休息室裏總會留一套衣服做加班時的換洗。

找了整間病房也沒找到原先的衣服,猜想可能是被他們丟掉了。畢竟那護士說來的時候,衣背和褲子下都被血染成深色,抱著她的江桓也被蹭了一身血。

護士回來後把卡還給寧芷,似乎還想說什麽,但隻是囑咐注意休息後便走出病房。

床頭的櫃子上還放著於城他們帶來的水果,而樓魚那相當騷氣的水果籃因為占地麵積實在太大,隻能擺在地上。

樓魚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迷迷糊糊地聽到他說要去北縣,但沒想過會這麽快動身,從西省回來才幾天,估計身上的疲憊都沒緩過來又要跑出去。看來他真的是在努力地找著所有和H相關的線索,本該她做的事情,他在做。

起初和樓魚認識的那兩年,隻見過寥寥幾麵。充其量是點頭之交。可偏偏是這樣的人在幫她,一幫就是五年。

那時候,樓魚正在準備考研,她的事在學校傳得沸沸揚揚,什麽樣的說法都有,可他來找她,隻說句“我幫你”後又不見人影。本以為是句玩笑話,可論壇上再也看不到討論和謾罵的帖子,那些莫名其妙進的討伐群也消失了。

直到考研成績大榜公布後,她從班級群裏知道樓魚考的不是本專業的法醫學,而是考古學。跨專業考研多難,大家都知道。

那天之後,他借著學習、借鑒的借口天南海北地跑,回來時的無言意味著找H的事又落了空。有時,寧芷會想:如果再過五年,還是沒有結果會怎麽辦?

就在這時,手機的震動打斷了她的思路。

是陳相正的短信,問她感覺好點了嗎,有沒有特別想吃的東西。

審訊室外間的隔音效果不好,隔著一段走廊都能聽見裏頭的聲音。

“什麽都不說,殺人還襲警,我想撕爛他們的心都有了!”是陳相正的聲音,一聽就知道他在壓抑著怒氣,一點都不像短信問候裏那般輕聲細語。

監控室裏,於城也是一肚子火,但做他們這行年頭久的人,眼睛毒,分得出哪些人可以敲打出真相,而哪些人是真的冥頑不靈,況且也不能每次都被情緒衝昏頭腦,他也知道這次的事關係重大,所以難得地控製住脾氣。

平時好端端的陳相正這次居然沒忍住和人喊起來,要不是於城拉著,估計能直接在審訊室裏打起來。

寧芷自然明白陳相正為什麽會這麽激動。總有人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平時再怎麽冷靜的人,遇上自己的朋友險些遇害,誰還能心平氣和地麵對麵問你:“喂,你為什麽要傷害我朋友啊?”

不知道別人能不能做到,至少陳相正那種見不得朋友吃虧的人做不到,他雖然言語上喜歡刁難寧芷,但行為上是真把她當妹妹一樣地對她好。

寧芷推開門進去,看見還掛著石膏的陳相正一臉憤憤不平,兩人對視後,陳相正先走過來:“你怎麽出來了,醫生不是讓你下午再出院嗎?”

於城的態度和他差不多,比起剛剛的火氣,此刻她的健康更重要。

她為了證明自己沒事,在他們眼前轉一圈:“我好得很,提前出院把病房留給有需要的人啊!”

陳相正現在是真的笑不出來,他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和於城的扭曲僵屍臉也無法活躍起氣氛。她探身過去,看到神婆坐在椅子上,神態自若,來這裏仿佛不是接受審訊,而是來一日遊的。想到那天在洗手間裏聽到的話,她還是很在意神婆口中的“他就能活過來了”的“他”是誰,還有一定要殺掉她的原因,絕不僅僅是因為她們是處於對立麵,那股子怨氣裏藏著必殺的心。想到這,寧芷又感覺手上染了紅,她緩口氣:“要不要我進去聊聊?”

“不行,那婆娘都要殺你了,你聊什麽?”

陳相正比於城先開口,用打石膏的那條胳膊擋在門前。

寧芷才不管陳相正怎麽想,這裏最有發言權的是於城,她把目光落在於城身上:“於老大,她要殺我總該有個理由,我如果不知道這個理由,肯定吃不好睡不好,一直重複洗手間的噩夢。”

創傷後應激反應,這個於城不僅知道,也見過不少,但是以寧芷目前的能力,什麽反應都會有,但應激反應是絕對不可能有的。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寧芷這副示弱的模樣,也知道她今天要是不能進去談一次,出這門她就會和陳相正絕交,而陳相正就會不停地在他耳邊念叨,夾在中間的他最慘。

重新確認過神婆不會對寧芷造成危險、檢查好設備後,於城還在不停地囑咐她該如何如何處理突發事件。

寧芷嫌他囉唆,不想耽誤時間,直接把他推出審訊室。

再回到座位上,寧芷就迎上神婆冰冷的目光,那是毫無掩飾的一張臉,眼神像條毒蛇,而寧芷仿佛是她必須入口的獵物。

“一定要殺掉我的原因是什麽?”

一點鋪墊都沒有做,單刀直入,神婆估計也沒想過她會這麽直白,先是一愣,緊接著笑出聲,聲音嘶啞得像被火燒過一般刺耳,有股說不清的詭異。

“小姑娘,你的命早就結束了,即便不是我來拿,別人也會拿走。”

“什麽?”寧芷沒想過答案會是這個,一時間有些對答不出。

“我說你的命,若不是五年前有人在閻王爺那裏幫你頂掉,你早就死了。但你這命格,我用著正好。”

寧芷身體不由得向椅背靠,拉開和神婆間的距離。這種被看透的感覺,像被蛇信子舔過一樣,有一股透脊的涼。神婆不簡單,她一直不交代,仿佛就是在等寧芷。

意識到這點,她自然帶上幾分防備,聲音壓得很低:“我不知道你在胡說八道什麽,你的目的是什麽?”

神婆笑嘻嘻地回視她,擺明不想再繼續聊下去。

寧芷很想問清楚,目光轉向攝像頭,又僵硬地轉過頭:“你知道你殺了多少人嗎?”

“那隻是一個數字,代表不了什麽。”

“那是人命,你沒權利奪走任何人生存的權利。”

神婆不在這件事上和她多說,掃過攝像頭時,不屑一顧地笑道:“我能在這裏說的話,你能說嗎?”

寧芷無語,是,她不能說,在這裏她是個普通的女人,性格不算好,但沒有和誰冷過臉,更不會是某個命案的參與者。

神婆蔑視地搖頭,沒揪住這個問題不放:“你聽說過斐裂族嗎?”

五十六個民族中,並沒有斐裂族。

神婆意料之中,兩隻手握拳抵在桌子間:“羽巴族[1]你總是知道的吧?”

“斐裂族是羽巴族更南的分支,生於峽穀死於峽穀,我生於那裏。”說到這裏,神婆仰頭看著天花板,一雙略微渾濁的眼睛竟發出亮晶晶的光,不是神往,倒像絕望。

“‘寧崩烏佑’的傳說,你應該知道吧?”

寧芷在《奇談》雜誌上看到過,講的是阿巴達尼和阿巴達洛兩兄弟打仗時期,弟弟打不贏哥哥,隻能逃到峽穀間。三年後,阿巴達尼找到弟弟,但弟弟已骨瘦如柴,阿巴達尼才知弟弟在無意間闖入的“寧崩烏佑”的地界被欺虐。

雜誌上將“寧崩烏佑”形容成三米高的巨身,身上長滿石頭一樣堅硬的皮,頭上有牛的角,眼睛有拳頭那麽大,獠牙大嘴,麵目可憎,力大無窮。

“想不到你知道得不少。”神婆略帶讚賞,“網傳版的結局是,兩兄弟因殺死‘寧崩烏佑’,它用心血幻化而成的寧崩鳥盯著他們不能出穀。”

寧芷越聽越覺得一頭霧水,不懂她為什麽總是提一些不相關的事。

神婆猜中她心中所想,壓低聲音,刻意營造古怪的氛圍:“不斷有人進穀裏找失蹤的兩兄弟,可如果是雙兄弟,就進不去這個穀,無論是誰隻要進穀都不能出去。那群人在穀裏自立一族,大量繁衍,可活下來的人卻寥寥無幾。”

也不知怎麽,寧芷的腦海裏竟已有峽穀中的畫麵,一群像原始人般生存的人,沿壁行走、繁殖。可信鬼神之說,和詛咒本質上是有很大區別的。

“我們跟傳說中的他們不是一族,但情況跟他們很像。我們吃菇食鳥,有自己的族規。”

“鳥?寧崩鳥?”

“對,這就是為什麽我們離不開峽穀的原因。因為一旦離開峽穀,雙眼會被寧崩鳥戳瞎,身體便會淪為它們的食物,它們繼續繁育。我們食它們的肉,它們等待著吃我們。”

聽到這裏,寧芷有種嘔吐的感覺,他們所吃的鳥都是自己的同族。

說到底,他們是在吃人!

寧芷壓下胃裏的酸水,也不知道為何就聯想到吃人這個梗。她到底還是跟著於城看過不少場審訊,很快恢複了理智。

她坐直身體,望眼審訊室的玻璃,黑色的防偷窺膜清晰地映著她和神婆的側影,兩人身材都很纖瘦。光看神婆的外在是無法將她和殺人魔聯係到一起的。

神婆並沒有忽視她的變化,反而把目光直直地鎖定她:“我們是吃人。”

寧芷有點懵:神婆怎麽能知道她在想什麽?

神婆點頭。

寧芷的呼吸一窒,對方隻是近乎癡狂地看著她,她想起於城曾說過為什麽人們會覺得神婆神,無非是事先了解,她突然嘴角一扯,反諷道:“你說你們不能出峽穀,那你呢?別用鬼鬼神神的謊言掩蓋殺人事實。”

“你想知道嗎?”神婆有些故弄玄虛地看著她,“真相也許比你五年前的經曆還要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