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這件事看著並沒有表麵那麽簡單,供求關係需要有係統的鏈條運營,他們至多算是鏈條下執行的人。”

寧芷不再說話,腳步放慢些,走在最後邊,看著他上車,才走到於城那邊,手往副駕駛的窗戶那兒一搭,聲音輕卻有絲不可察覺的威脅:“於老大,今天的妝……”

於城理虧不得不買賬,寧芷說什麽自然應什麽,她打開後車廂門靈活地坐進去,把認真整理資料的陳相正擠到一邊,嘴角抿著,眼睛裏壓抑著火光。

車子發動,成排的車駛出汽配廠,前麵的車就是江桓的,底盤高,隔著兩層擋風玻璃隱約還能看到駕駛座那顆黑腦袋,發質不用摸也知道軟軟的。

陳相正賊兮兮地拿手肘撞寧芷,一副八卦十足的模樣:“說說你和江大神過去的愛恨情仇唄。”

寧芷茫然看著陳相正,有點不明自己的情緒表現得如此明顯:“你為什麽認為我和他有過去?”

陳相正傲嬌地擼一把齊整的寸頭,得意揚揚道:“我是誰,特案組的神眼啊!你倆那交流的眼神,不是愛就肯定是恨咯。”

“沒那麽嚴重,是校友,我比他小兩屆,想有關係太難了!”寧芷說謊時不會心虛地東張西望,更不會有小動作。此話一說,陳相正不信也得信。

“看你那水平,確實和他扯不上感情。”

寧芷跟著訕笑,不希望他倆成為單位的關注點,甚至有些慶幸,當年陪江桓來警局時都乖乖守在外邊是多麽明智的選擇。特案組除去幾位元老級人物外,沒誰知道她和江桓相戀過。

陳相正不知道寧芷心裏的想法,狐疑地湊到她麵前與她對視,企圖讓她心虛。

被看到不自然的寧芷伸手去推他腦門:“看什麽看,要相麵嗎?”

“小芷,你喜歡他。”

這句話不是疑問句,是肯定句。

正好紅燈,車流停下,車廂內靜悄悄的,能聽到清晰的呼吸和心跳聲,連認真開車的於城都把目光落在後視鏡上,等著寧芷的答案。

半晌,綠燈亮起,寧芷長長地舒口氣,避過後視鏡裏的視線,轉頭捧住陳相正的臉施力捏著,聲音軟柔:“堂堂男兒,精力不用在戰場上,散布謠言,你說要怎麽罰你?”

陳相正後背一寒,坐直身體去碰於城的肩膀,哀哀地祈求:“老大,救我!”

於城白他一眼,專心開車,心裏卻和陳相正一樣想知道那“前塵往事”。

到達局裏,寧芷先下車,車內隻剩下兩個大男人,你看我我看你,交流的都是電光石火。

陳相正耐不住煎熬先開口:“老大,我盡力了,實在不知道怎麽和她套話啊。”

於城握緊拳頭,怒目相對,輕輕揮拳砸在方向盤上:“我什麽時候安排過你套同事話了?”

“嘭”的一聲讓還處在振奮狀態的陳相正猛然冒汗,尷尬地咳幾聲,立即補充:“不是領導安排,是我關愛單身女同事的健康安全。”

聽完,於城身體放鬆地倚靠在背椅上,鬆開的手垂在身側,目光落在四樓法醫辦公室說:“關愛同事安全是好事,有什麽情況及時和我匯報即可。”

陳相正猛點頭,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跟著於城匆匆地回組。老大到底是直男,感情這種事怎麽經得住拐彎抹角,四人組一個楊路脫單了,還有兩個在雲裏霧裏,隻剩他一個連目標還沒有,不由感慨。

寧芷和範湉匯報後,照常進監控室看審訊,聽江桓的分析不免在意幕後真凶到底是個什麽樣的角色,又是出於什麽心理運營著這樣殘忍的事業。

被審訊的男人此時滿頭大汗,麵色黑紅,聽陳相正說於城審問前要求把房間的空調關掉。本就悶熱的天氣,再加上接近密閉的審訊室,空氣溫度可想而知。相比較而言坐在對麵的於城淡定很多,古銅色的臉上也在冒汗,但麵色不改,隻等對方先告饒。

胖子黑色的汗衫下,兩條粗壯的胳膊分別紋著長長的龍形紋身,肚子上的一圈肥肉有些顫抖,汗在衣服褶皺裏滲透。

此時,他又熱得煩躁,越煩躁越熱,嗓子發幹,汗流浹背,他用肥手擦拭額頭上的汗珠,隔著胳膊悄悄打量麵前的於城。他黝黑的臉上有些忐忑,混社會這麽多年見過不少狠角色,但光腳始終不怕穿鞋的,竟不知道怎麽應對。

他怎麽都沒想到偷偷幹兩年的活,怎麽就在風和日麗的日子裏突然被抓了。

一瞬間,從小老板變成階下囚,嚴重點還可能是死刑,他倒覺得冤得慌。想到這兒,也不知從哪湧出來一股衝動,大言不慚地開口:“警官,小本買賣,大家都不容易,這大熱天你們這麽多人抓我們,我坦白行不?”

於城不怒自威,一雙豹眼死死地盯著:“小本的人命買賣?”

胖子不禁咽下一口吐沫:“我……我坦白交代,能寬大處理嗎?”

男人叫張彪,現年三十九歲,黑省籍,從小被拐騙到貴省深山給別人做兒子,苦活累活都做,早起晚睡,吃得比豬食還差,幾經輾轉逃出來,身上沒有一技之長,除了一身蠻力,幹什麽都不行,最後流落到屠宰廠做小工。

但三年前,改變命運的時刻來了。

“開始我是拒絕的,畢竟是人,不是牲口,但我一聽,讓我當屠宰場的老板,又給不少錢。況且他們送過來的都是死人,我做的無非就是處理屍體。一具五千塊,比我一個月的工資都多!你說說這資本社會多萬惡,窮人連電都用不上,這兒的人花錢眼睛都不眨。”

於城捏筆的手指節哢哢作響,嘴角一抽,極力地壓製著動手打人的衝動,把頭轉向那道玻璃,從裏望過去隻能看到鏡麵反射出來的兩個人。

不對,這裏能稱為人的隻有他一個,對麵的男人不是。

“你說的他們是誰?”

“不固定,看著都像跑貨的臨時工。”

“說重點!”於城用筆尖狠戳下桌麵,圓珠滾落,黑色的筆油呈點狀濺出來,“我有很多時間坐在這裏陪你玩文字遊戲,就是不知道你能堅持多久。”

胖子肥肉一顫,剛擦過的額頭又是一層汗,舔舔幹裂的嘴唇說:“隻知道是個女人,樣貌不好說,現在的人化妝和卸妝就是兩個人。頭發長短和顏色沒有重複的時候,聽口音的話,感覺也就四十歲左右吧,每次交易她都會帶一個力工過來。”

看來這女人有一定的反偵查能力,知道通過偽裝保護自己。

“這幾年交易過多少次?”

張彪不敢直視於城,始終看著桌麵:“交易多少次,具體不知道,生意好的時候,一個月能有六單。不好的時候,兩三個月才一單。”

“你們平時怎麽聯係?”

“她從不同的電話亭給我打電話,告訴我客戶需求,並給我個交貨日期,我照辦就行,沒問過其他的。”

“對方最近一次聯係你是什麽時間?”

“前天。”說完,他想起什麽,猛地拍桌,身上的肉顫抖著,“明天就是交貨的日子,這下子完了,送錢買賣。”

說完,他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急忙捂住嘴,卻已來不及。

這頭,陳相正眼疾手快地按斷監控器,監控畫麵中斷。審訊室裏於城做出一連貫的動作,颯颯起風。

寧芷和陳相正默默地轉身,都沒看那麵玻璃裏發生的事。

江桓推門進來,見兩個人背著身,不明所以,又去看那層玻璃,心下了然,也不勸說。於城做過多年刑警,不需要別人插手,江桓相信他能夠完美解決。

江桓把剛剛的審訊畫麵調出來,從張彪口裏得到的線索也能將白骨來源以及銷售鏈串聯起來,能在水原市這麽做三年人命買賣還不被發現,可見她小心翼翼的程度。

好一會兒,於城從審訊室黑著臉走出來,身後跟著腿軟的張彪。

“於老大,消消氣。”

他火爆的脾氣,組裏人都知道,抓犯人總是搶在前頭,流血的活都讓他幹了,大傷小傷是家常便飯。

於城剛要說什麽,注意到旁邊坐著的江桓:“你怎麽過來了?”同時又不忘看向陳相正,指望他說出個所以然,可陳相正隻能回他搖頭的動作。

江桓假裝沒注意到他們的眼神交流,起身拍於城的肩膀:“我能問他幾個問題嗎?”

“問吧。”

張彪虛脫般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有氣無力地說:“不會是問我吧?我剛剛把知道的都說了,不信你問這位警官。”

不管他怎麽回答,江桓先拋出自己的問題:“那女人的身份是神婆嗎?”

張彪先是一愣,大概一兩秒後猛地搖頭:“不知道,除了交易事宜,我們不聊私事。”

“你在說謊,以你過往經曆看,你不會隨便相信一個人。即使沒讀過書也該知道處理死屍是犯法,你既然能如此大膽,無非就是她告訴你她的真實身份讓你相信她。”

張彪被江桓的一番話又驚出一身汗,不可置信地看著對方,沒想到三年前初次接觸這筆買賣的心理都被他猜中,厚嘴唇上下張合,竟不知道怎麽說。

江桓嘴角上翹,眼睛眯著:“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包庇隻會讓你的犯罪記錄更嚴重。”

於城在你來我往的對話裏悟出道理,審訊時張彪說的確實是實話,但卻隻是事實的一小部分。他眼睛如同利刃一般掃向張彪。

張彪渾身一顫,快速地權衡過利弊後:“她和我說她是神婆,我去過她店裏,生意不錯,從來沒有人質疑過骨頭的來曆,畢竟現在技術那麽發達,3D啊、倒膜什麽的不都能以假亂真。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放心跟她合作的,也不怕到時候被她倒打一耙。”

末了,他還想邀功,湊到於城麵前:“警官,我以為這事不重要,所以沒急著說,但還來得及,我這有抓神婆的機會!”

於城帶隊出發抓捕,寧芷跟在後邊走幾步,又想起在屠宰場看到的人肉末,腳步一頓,按捺住胃裏的翻江倒海。有現勘跟著他們,她不去絲毫沒有影響。若是去了在現場嘔吐,破壞掉什麽證據反而更糟糕。

心裏有了決定,她扭身直接朝四樓走去。人還沒到辦公室裏,就見範湉急匆匆地跑過來,手裏拿著化驗單,聲音鏗鏘有力:“手臂DNA比對結果出來了。”

“怎麽樣,找到受害者信息了嗎?”

“一個星期前有名上夜班的護士失蹤,叫夏苒,聯係過家裏人,mtDNA (母係)鑒定結果一致。”

寧芷覺得可惜,接著問:“那頭骨呢?”

範湉搖頭:“DNA庫和犯罪記錄中沒有找到比對對象,基本是查無此人。”

“範姐,我跟於老大去看下現場。”

她急匆匆跑下樓,於城他們的車還沒有出發,離得遠遠的還是聽見陳相正一副領導模樣地在教訓於城怎麽連自己的手機都看不住。

於城作為特案組刑警,無論是智還是勇都是夠格的,但是對小細節永遠注意不到,不是不帶車鑰匙就是找不到手機,甚至還有下班人到家,鑰匙落在單位的時候。

這點陳相正和他很互補,陳相正心細得不得了,總能注意到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細節。兩個人合作幾年,默契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