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守護者
1
他始終保持著沉默，就好像一個什麽都不懂的木偶一樣。當那個背著弓箭的女孩走到他麵前的時候，他抬起頭看著她。他們的目光一瞬間凝結在了一起，仿佛一切都停止了，包括呼吸、心跳、時間……不過也許這隻是個幻覺，因為這真的隻是一瞬間的事。
問題是，他看不清她的臉。就像是有一團迷霧籠罩了她的麵孔，又像是她的整個人都沉浸在黑夜裏。他看見她的臉上戴著銀色的麵具。麵具仿佛一麵鏡子，鏡子分開了他們兩個人。鏡子把他們分隔在不同的世界裏，但是她還是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他的心髒忽然跳動了起來。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它想告訴他很多事，但它隻是一顆心髒，它隻是一顆人類的心髒。而他的身體，現在都已經是木頭的了。我的名字是木偶心。他想，這真是一個諷刺，因為一個木偶的身體裏，居然跳動的是人類的心。
“你瘦了很多。”她說。
“你是誰？”他問，“你認識我？”
她向他走了過來。他以為她想說什麽，卻看見她拔出了一把匕首。她揚起手，在他還沒有意識到一切以前，匕首帶著冰冷的寒意刺入了他的心口。
“我認識以前的你。”她說。
木偶心一下子疼痛了起來。不是真實的那種疼痛，但又像是疼痛那樣真實。這種真實的感覺讓他醒了過來。醒來時的他蜷縮成一團，捂著自己的胸口，那裏麵的心髒還在跳動著。
“你又做噩夢了嗎？守護主？”
來福第五號趴在他身旁，仿佛很希望像一條真正的小狗那樣舔他的臉。但它是一隻木製的機械小狗，舌頭不像真正的狗那樣柔軟。在嚐試了很多次後，它遺憾地放棄了舔這個動作，改為用頭蹭了蹭他的肩膀。
“我說過了，不要這樣叫我。”木偶心摸了摸小狗的木頭腦門，“我不是你們的守護主，小五。”
“那我應該怎麽叫你？木之王？機器神？預言裏的救世主？”來福第五號說，“你獲得了公主的認可，繼承了她的意誌和權限。”
木偶心舉起手臂，對著太陽看了很久，樣子看起來很困惑，好像在想一個永遠都想不明白的問題。
“我沒有自己的記憶。人沒有了自己的記憶，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他說，“但是我夢見了一個女孩，我覺得我認識她，可是我記不起來了。”
“可能是因為心髒不是記憶的容器，大腦才是。”來福第五號側頭想了想，“理論上你不應該有任何過去的記憶。不過我們都沒有人類的心，對它也知道得不多。公主可能比我們更了解人類的心，可是公主已經……”
小狗露出了難過的表情，仿佛失去了能量一樣垂下了腦袋。在沉睡穀的時候，它被公主修理過了，身體換上了新的零件，它心髒位置的發動機也獲得了新的動力。木偶心覺得來福第五號聰明了很多，簡直像升級了智能係統一樣，但是他不能確定這一點，畢竟他不是公主。公主是超級電腦，在已經滅亡的古代文明，木偶們被稱為人工智能。
“但是公主覺得你就是我們一直在等待的人。所以你獲得了第一管理員權限。”小狗說。
比起這些，我更想知道夢中的少女是誰。木偶心想。
他的心又痛了一下。
2
“我們現在去哪裏？”來福第五號問。它是條尋回導盲犬，它現在執行了它的功能設置：“我能夠在已知範圍裏自動導航，可以帶你去指定的目的地。也可以執行其他操作，探索新的地圖。”
“我想去救瓷器和木偶師……木偶師製造了我的身體。”
“我不知道他們被關在哪裏，導航地圖裏沒有顯示。”
“我想可能是在木匠公會，也就是木偶裁判所。”木偶心說，“逃走的時候我好像聽見那些人這麽說的。”
“木偶裁判所……我覺得那裏不是木偶想去的地方。”小狗說。
他們一路上已經見過了木匠公會對付木偶的手段。人類囚禁、拆散、丟棄，甚至是毀滅它們。
“可能會很危險，所以我想先尋求幫助。”
“你想找誰幫忙？”小狗說，“沉睡穀所有的木偶都聽從你的指揮，我們可以組成巨龍！”
你們組成的機械巨龍隻能嚇唬人用。木偶心想起了來福係列們組成的巨龍，巨龍身上的零件一個勁地往下掉。你們去那裏是自投羅網。我和你們一樣，是沒有什麽用處的、任人宰割的破木偶。
“有一個人可能可以幫助我們。”他說，“木偶師有三個孩子。他除了造出了我和瓷器以外，還用鋼鐵打造了一個男孩。這個鐵男孩觸犯了木偶的三原則，據說他極度危險，因此被賞金獵人通緝了。但是人類一直沒能抓到他。所以我想，可能他能幫到我們。”
“被通緝說明他對人類來說很危險。他是通緝犯、罪犯。罪犯對所有人都危險。”
“但他是木偶，是我們的同伴，鋼鐵的同伴。木偶師創造了他。他應該不會對自己的父親見死不救。”木偶心說，“我們沒有別的選擇，隻能去試一試。你是探路犬，你從其他夥伴那裏聽說過鐵男孩的消息嗎？”
來福第五號甩動尾巴，轉動耳朵，進入思考模式。
“很多年以前，鐵男孩離開了木偶村。他的懸賞在東方的國度流傳了一陣，但不久後就沒有了下落。但隔了一段時間後，在世界的邊緣地帶流傳了另一個人的冒險傳說。那個人渾身都是鋼鐵打造的，他自稱是鐵王子。這是其他去探路的夥伴聯機時告訴我的。”
“鐵王子就是鐵男孩？”
“從外貌和體形上進行比較，相似度達到百分之七十五點九。”
“也許他們是一個人，也許不是。但隻有見麵了才知道。”木偶心問，“在哪裏可以找到鐵王子？”
“鐵王子的城堡在大陸的西方，在臨近高牆的無主之地，冷漠高地上的鋼鐵堡壘。從這裏去那邊要沿著蠶絲古道往西走，離開東方諸國，一直走到你的心開始冷漠為止，你確定要去那裏嗎？”
木偶心想了想，走向月亮落下的方向。小狗甩了甩木杆子尾巴，跟上了他。
3
他們一邊躲避木匠公會的追捕，一邊往西麵走。木偶心看起來仿佛一個普通的人類男孩，但來福第五號一看就是個木製小狗。在經過村鎮的時候，木偶心會抱起小狗，用衣服蓋住它。真正的野狗會嗅出來福第五號和它們的區別。它們朝來福和木偶心齜牙，可能是知道木頭並不美味，而且很難消化。
他們經過的幾個村鎮都沒有人，隻遇到成群的野狗。
“總覺得哪裏不太對。”木偶心說，“一個人都看不見。上一個村莊是這樣，上上一個村莊也是這樣。”
“好像他們在逃避什麽可怕的東西，連東西都沒有來得及收拾。”來福第五號說，“我可以嗅到慌亂和恐懼的氣味，還有一些別的什麽東西，不是人類，不是貓狗，也不屬於木偶……”
“沒有看見任何木偶。”
“這幾個村子是最先銷毀木偶的村莊。你還記得前麵那個村子嗎？他們關了一個唱歌的木偶女孩。後來她不見了。”來福第五號說，“現在連村民也不見了，倒是野狗越來越多。”
野狗群遠遠地跟隨著木偶心和來福第五號，看起來好像很餓的樣子。
“它們想幹什麽？”
“我覺得它們想吃你。”來福第五號憂心忡忡地說，“因為你不管看上去還是聞上去，都和普通人類男孩一樣，像可口的食物。”
在進入下一個村鎮前，他們就看見了黑煙。村子已經被火燒過，房屋大多已經燒毀倒塌。木偶心和來福第五號走進村子的殘骸，找了半天，在冒著黑煙的木板瓦礫間，沒有發現任何人。
像是所有人都匆忙逃走了。在逃走之前，還放火燒了自己的家。
但是眼前最要緊的問題倒不是燒毀的村莊，而是身後的野狗。野狗群可能是已經餓到無法忍耐，現在已經追到了木偶心的身後。
來福第五號幫他抵擋了第一條撲過來的野狗。
“往村子裏跑！”它說，“狗怕火！”
木偶心跑向黑煙最濃密的地方，想借著還在燃燒的屋子嚇退野狗們。但是野狗們緊追不舍。身體四周的空氣都燙得像烙鐵，他的身體也是木頭的，木偶心覺得自己也快著火了。濃煙嗆得他咳嗽了起來。
我的身體也怕火。他想，我的身體是木頭的，就跟火柴一樣。
咳嗽聲驚動了屋子裏的什麽東西，有人從屋裏撞開了上鎖的大門。
“你是誰？是村民嗎……”
木偶心沒有再問下去。一個身體從黑煙裏冒了出來。它看起來既像人，又像是野獸，像是體形超大的狗，但是沒有任何的狗看起來有它一半的可怕，就連傳說中北方森林裏的地獄惡犬都沒有它這樣恐怖。
它的身上沒有皮毛，**著灰白色的血肉。它的眼睛是暗紅色的，尖利的牙齒戳穿了嘴唇，黑色的口水從嘴角一直滴到地上。
“肉的味道……”
它含糊不清地說。
野狗們感受到了恐懼，一起對著怪物狂吠起來，吠叫的同時，卻一直往後退。
但沒等它們退幾步，怪物就撞到了它們身邊。它一口咬斷了一隻野狗的腦袋，爪子撕裂了其他幾隻。
其餘的野狗紛紛慘叫起來，夾著尾巴逃出了村莊。
怪物轉過了身體，嘴裏還叼著野狗的腦袋，暗紅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木偶心。它一口咬碎了嘴裏的狗腦袋，聲音清脆得像壓碎一個核桃。
4
“謝謝你救了我們。”木偶心說，“這些野狗一直跟著我們。”
怪物的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咕噥聲，聽起來又像是幹笑，又像是在哭號。
“野狗……討厭野狗……種地的時候，咬過我……”它說，“……咬它們，吃肉……”
“你會說話？”木偶心說，“你是人類嗎？”
“我……不知道……”它盯著木偶心，“你……是人嗎？”
“我曾經是，”木偶心說，“但是現在不是了，至少我的身體已經……”
“我曾經是……”怪物用後腿站立了起來，但隨即又像狗一樣四肢著地，“我現在不是卑微、可憐、愚蠢的農夫了。所有人都害怕我，他們像野狗一樣都逃走了，哢、哢、哢。”
它發出囫圇的大笑，口水滴在烤焦的地上，冒出一縷縷白煙。
“其他人都逃走了？”
“因為我是恐懼本身。他們害怕被我吃掉，或者是……變成像我一樣……”
“變成像你一樣？”木偶心問，“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如果你願意，也可以變得和我一樣。”怪物說，“就跟那些野狗一樣。”
“那些野狗？”木偶心奇怪地問。
來福第五號咬住他的褲子往後拽。他轉頭往後看，看見地上那些身體被撕裂的，原本已經死掉的野狗，正在搖搖晃晃地爬起來。
“你看，它們現在是我的同伴了。”
“我有很不好的預感。”來福第五號小聲說。
小狗緊緊靠著木偶心。他們被四隻搖搖晃晃的死狗圍了起來。也不是所有的野狗都活了過來，被咬碎腦袋的那個仍舊躺在地上。
它們身上綻開著裂口，毛皮浸透了血塊，凝結成了黑色。這些死狗的眼神都散發著死氣。
“它們剛才已經被你殺死了，為什麽現在都死而複活了？”木偶心問。
“哦，到底什麽是死呢？”怪物說，“身體不動了，心髒不再跳動了，就是死了吧。可是，它們現在還能動，但是它們的心髒都不跳動了，它們算是活著嗎？”
它哢哢地笑了兩聲。野狗的身體忽然開始膨脹，血肉從皮毛裏翻了出來。四條死狗變成了四頭恐怖的怪獸。
“活著有什麽好的？”它說，“我活著的時候，隻不過是一個可憐的種地的。現在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死亡的本質。死亡是黑色的種子，而我，就是播種和收割死亡的人。比做農夫有趣多了。”
“你到底是什麽？”木偶心問。
它舔了舔嘴角，牙齒割開了舌頭。
“我有很多的名字，你應該加入我們，就像這幾條野狗一樣，等你變成我們中的一個，你就知道了。”
四條死狗變成的怪物漸漸圍攏了過來，木偶心有點不知所措地呆站在原地。就在這時，清脆的鈴鐺聲響了起來。
5
鈴鐺聲是從村莊的小路上傳過來的，怪物們也聽見了。木偶心向鈴鐺聲傳來的方向望去，看見一頭奇怪的綿羊。這隻羊的體形比一般的羊要大上一圈，身上的毛打著卷，頭上沒有角，耳朵筆直地立著，脖子又細又長，還戴著個銅鈴。鈴鐺聲就是它發出來的。
長脖子綿羊也看見了五個怪物，嚇得呆站在路上。
綿羊背上坐著一個女孩。她也看見了木偶心他們。
“別發愣了！快逃！”她大喊。
來福第五號用尾巴打了一下木偶心的小腿，他一下子醒悟過來，趁死狗們還在轉頭看綿羊時，從它們旁邊跑了出去。
死狗們呆滯了片刻，隨即追了上去。木偶心還不太習慣奔跑，眼看就要被追上了。
長脖子綿羊上的女孩從包裏掏出一個藥囊扔了過來，藥囊裏的藥粉彌漫在空中，碰到藥粉的兩條死狗一下子萎靡了下去，趴在地上嘔吐黑水。
木偶心跑到了女孩身邊。
“小五？”
他回頭找來福第五號，看見怪物的腳踩在來福第五號的身上。木頭小狗正在用力地咬怪物的腳。
“別傷害它！”木偶心想都沒想就往回跑，想去救來福第五號。
“喂，別回去！”綿羊上的女孩喊他，“它們不是一般的怪物，它們是……”
木偶心沒聽見女孩說了什麽，他還是跑了回去。
“為什麽？”怪物盯著他問，“為什麽你要回來救它？”
“來福……是我的朋友！請你放開它……”
“朋友？人類和木偶能夠成為朋友？”怪物哢哢大笑，“這麽說起來我們和人類也能成為朋友了？就跟養豬一樣，豬是我們的朋友，可是並不妨礙我們吃掉豬。”
“我不是人類，我是木偶。”木偶心說。
怪物看著他，哢哢哢地笑了幾下。
“如果你是木偶，那我就是女王。”它說，“我能聽見你體內心髒跳動的聲音，但是很快，你就會和我們一樣了，你就會成為我們的夥伴，你會加入我們。至於這個木頭小狗嘛……”
怪物拎起小狗，往空中一拋，右爪跟著往下一撕。
“不要！”木偶心大叫起來。
他撲過去，把來福第五號抱在懷裏。
怪物的爪子撕裂了他的身體。
木偶心摔在地上，感覺肩膀和大腿都劇痛無比。兩條死狗變成的怪物向他撲了過來，他可以看見它們嘴裏比刀片還要鋒利的牙齒，還有它們背後燃燒的火焰。
這是他最後看見的。然後他就失去了意識。
6
有什麽東西正在一下一下地打他的臉。這樣過了很久，他才醒了過來，感覺臉上濕漉漉的，好像雨水打在了臉上。
木偶心睜開眼睛，看到一張滑稽的羊臉，正對著自己吐口水。
“醒過來了。”女孩說，“可以不吐口水了，尼瑪。”
長脖子綿羊終於挪開了臉。木偶心感覺自己臉上濕漉漉的，大概都是綿羊的口水。
“為什麽……對我吐口水？還罵我？”他不由問。
“哦，不是這個意思，你誤會了……尼瑪是我的坐騎，它是一頭羊駝。”女孩解釋說，“《百藥全書》上說，它的口水有讓人清醒的功效。”
"……"
木偶心看見了女孩的臉。她左眼戴著一個眼罩，可能是左眼失明了。
“你記起來發生什麽了嗎？”獨眼女孩問。
“小五……”他想起來小狗。
小狗趴在他身旁，拚命嚐試用木片舌頭舔他的臉。
“來福？”
來福汪汪地叫了兩聲，可是沒有說話。
“它是機器小狗吧？”獨眼女孩說，“它被怪物踩壞了，好像不能說話了。”
怪物，對了，怪物。他一下子想起來剛才的情景，緊張地環顧四周。他們在田地裏，村莊在遠處，還能看見一些白煙。田地裏都是麥苗。羊駝很高興地左啃右啃。
“別擔心，這裏是安全的。已經沒有怪物了。”
“你救了我們嗎？”
“不是我救的。”獨眼女孩搖了搖頭，“在你暈過去的時候，忽然從地裏長出了很多條藤蔓，那些植物纏住了怪物的身體，把它們拽進了火堆，隨後屋子就燒塌了。怪物都燒死了，火葬是處理喪亂這種怪物最好的手段。”
“喪亂？這是怪物的名字？”木偶心問。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它們。以前隻是聽我老師說過。”獨眼女孩說，“它們其實不能說是怪物，是受到感染變異後的生物。”
“變異後的生物？”
“喪亂實際上是會傳染的瘟疫，感染上這種瘟疫的人類或動物都會生病，有的會死掉，有的會變異成可怕的怪物，就像我們看見的那幾個。據說古代文明的毀滅和喪亂有直接的關係，但它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所有人都以為它已經被消滅了。”她說，“但我的老師遇見過喪亂，他說喪亂不會消失，就像死亡不會停止。”
“剛才我看見你扔出了一包藥……打倒了那兩個怪物……”
“那是對付喪亂的特效抗生藥，但是因為原料已經絕種，所以沒有多少了。我隻有這麽多。”女孩說，“我聽說附近發生了瘟疫，沒想到正好用上。”
木偶心稍微動了動，很艱難才坐了起來，他感到身上到處都在疼痛。
“你剛才說瘟疫會傳染……那些野狗隻是普通的野狗，後來為什麽會變異？還有那個怪物，它好像本來隻是個村民……”
“喪亂沒有形體。”獨眼女孩說，“我的老師說，喪亂的瘟疫可以通過傷口來傳播。那幾條野狗應該是被它咬傷後變異的，至於那個怪物……可能它是最早被傳染成喪亂的。”
木偶心看了看自己，衣服幾乎被扯碎了，大片大片的血跡，手臂和腿上都是死狗留下的咬傷。
“我被它們咬傷了。”他說，“我可能很快就會變異成喪亂的，你們最好離開我。”
“你本來快要死了，我給你做了些緊急治療，本來想把傷口包紮起來的。但是後來發現不必了。”她說，“你可以自己看一下傷口的部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但是傷口自己在愈合，你的身體在自愈。”
木偶心低頭看見了胸腹間的傷口。怪物幾乎撕裂了他，但是現在，傷口的肌肉已經愈合在了一起，隻留下一條白色的印記。一片綠葉長出了傷口。
不光是軀幹上，還有手臂和腿上，那些被死狗咬傷的部分，幾乎都在以眼睛可見的速度愈合著，小小的綠葉長了出來。綠葉漸漸變成黑色，從他身體上掉落下來，然後傷口就完全消失了。
“非常奇怪，”女孩說，“不會被喪亂傳染的隻有植物或者機器以及極其稀少的一部分人。但我檢查過你，你有正常的心跳，你應該是正常的人類。但是喪亂完全沒有影響你。”
“不，我不是……”他說，“我的名字叫木偶心。謝謝你救了我們，你是誰？”
“我從寒冷沙漠來的，”獨眼女孩摸了摸羊駝的脖子，說，“我是實習助理醫師藥棉。很高興遇見你和你的小狗，木偶心。”
7
他們返回燒毀的村子，檢查了倒塌的房屋，怪物們確實已經死了。但是不知道別的人有沒有被感染，因為村子裏的村民已經不知去向，也不知道瘟疫會不會擴散到別的村莊，或者是別的城市，別的王國以及整個大陸。
木偶心原先的外套已經碎成了破布，他從村子裏撿了村民的衣服穿在身上。現在他看起來土裏土氣的，就跟個農家少年似的。
來福第五號在嗅他的新衣服。木偶心試著修理小狗的電路，但還是沒能幫它恢複說話的功能。現在它隻是一隻普通的木頭小狗，看起來傻乎乎的。木偶心把小狗抱起來。他想起小狗之前對他說的。
守護。
實習助理醫師藥棉給他做了徹底的檢查，檢查心髒，檢查體溫，檢查有沒有被瘟疫感染。結論是沒有被感染，沒有任何變異的跡象。
他告訴她自己心髒的感覺，心髒感覺到疼痛。
“你的心髒和身體的血管已經完全連接上了。心痛是一種感覺，有感覺是件好事情。”她說。
有感覺是件好事情。他想。
“不知道為什麽，我想起來我的老師說的一個故事。”藥棉說。
“故事？”
“我的老師是剪刀手醫師，以醫術高明而著稱，他幾乎可以治療任何疑難雜症。”她說，“有一次，他接待過一個病人。那個病人是個患了肥胖症的男孩，一名年輕獵人帶他來求診。剪刀手醫師認為這個男孩是腦垂體病變，需要做開顱手術治療，或者是刮脂手術減肥。當然這兩個手術都很危險，病人可能會因為手術而死。獵人拒絕了手術的建議，帶走了男孩。可憐的小胖子。”
“挺可憐的。”木偶心輕聲說。
“事情到這裏沒有完。”藥棉說，“過了不久，那名戴著銀麵具的獵人又自己回來了，這次身邊沒有那個生病的胖男孩，她隨身帶了一個銀盒子。盒子裏保存著一顆人類的心。獵人乞求剪刀手醫師救活這顆心，但是這已經超過了醫療技術的能力，所以剪刀手醫師幫不了她。獵人又悲傷又失望地離開了寒冷沙漠，以後也沒有再回來。”
木偶心看著藥棉，沒有說話。
“後來我聽說北方有個王國，因為發生了饑荒，國民就把自己王國那位患了肥胖病的王子吃掉了。因為他們覺得吃了得了肥胖症的王子，就會變得像他一樣肥胖，不會再感到饑餓。”
"……"
“好了，故事說完了。這些都是我的老師剪刀手醫師告訴我的。”藥棉說，“怎麽可能吃了王子就不會感到饑餓了呢？隻有心髒怎麽可能複活一個人呢？所以我覺得這隻是一個故事。”
“是的。”木偶心低聲說，“這隻是一個故事，隻有一顆心髒是不可能複活的。”
“接下來我還要繼續去遊醫，看看有沒有別的地方發生瘟疫，或者是需要我看病的，”藥棉說，“你接下來去哪裏？你有認識的朋友或者是親人嗎？”
“我不知道，”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清楚。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他看著自己的右手背。手背上是最後一塊愈合的傷口。一片小小的綠葉掉了下來。
木偶心撿起那片小小的綠葉。葉片在他的手心裏變成了灰黑色，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