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傍晚,我來到學校的柳苑附近,據說每天這個時候,餘知原的現任妻子周潔都會推著他在這兒散步。

果然在一棵柳樹下看到了他們,我深深吸了口氣,滿臉笑容地迎上去,跟他們打了個招呼。

周潔詫異地問:“雨琪,你怎麽來了?不是說要跟馮凱去歐洲度蜜月嗎?”

“明天的飛機,我是特地來跟老師辭行的。”我微笑著回答。

“難得你有這份心意。說實話,現在還記得老餘的人真沒幾個了……”

或許是看多了人情冷暖,我專程來辭行的這一舉動竟令周潔感動起來,連眼眶都有些紅了。

餘知原尷尬地咳嗽了兩聲,說:“你剛辦完婚禮,還有一大堆事兒要忙,何必專程跑這一趟。”

“沒什麽。”我依然微笑著,“昨晚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覺得應該來跟老師聊一聊。”

“你老師也經常提起你,說你是他最得意的學生。聽說你現在發展得不錯,我們都為你高興呢!”周潔熱情地說。

我努力維持著快要僵硬的笑容:“師母,我想帶老師在校園裏四處逛逛,您不會介意吧?”

“不會!不會!”周潔爽直地擺了擺手,說,“家裏還有點事兒,我

先回去了。散完步後,麻煩你把老餘送回來就行。”

她放心地把輪椅交給我,果然就回家去了。

我推著輪椅,在校園裏慢慢走著。我們都沒有說話,一一走過那些熟悉的景致,車輪輾過石板路的聲音,就像一部老式默片在“沙沙”作響。

恍惚間,好像時光倒流,又回到了從前。

穿過一條林蔭小道,我停下腳步。寂靜的空氣中,有琴聲脈脈流淌,不知是哪位勤奮的學子在琴房裏刻苦地練琴。

“記得我入校的第一天就在這兒暈倒了,還是老師送我去的校醫室。”

“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餘知原的聲音沙啞得就像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

“老師知道我為什麽會暈倒嗎?”我突然問。

餘知原沉默了片刻,方說:“不知道。”

“因為我移植了溫紫涵的心髒,它聽到老師的琴聲後,竟然痛苦得快要炸裂了。”

輪椅上的人沒有說話,呼吸卻變得沉重起來。

我一邊推著他往前走,一邊說:“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紫涵那麽喜歡老師,為什麽看到老師後,竟會這麽痛苦,甚至還有……恐懼……”

“你到底想說什麽?”餘知原終於忍不住打斷了我。

“老師也知道我移植了紫涵的記憶吧。昨晚我碰巧想起了一些事,所以想找個地方跟老師好好聊聊。”

我推著他進入大樓,乘電梯來到頂層的天台。

月光冷冷地照在天台上,空寂得像鋪了一地殘雪。

看到這個熟悉的地方,餘知原的臉色突然變了。

“老師想不想知道昨晚我想起了什麽?或者說,藏在紫涵記憶深處的到底是什麽?”

我輕聲問道,輕得就像怕驚跑了月光,露出下麵醜陋的秘密。

餘知原依然固執地沉默著,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當溫紫涵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驚訝地轉過頭時,她最後看到的是你臉上怪異的表情。那是一種得償所願的滿足。與此同時,響起的是任豔玲的咒罵:‘去死吧!’

“當紫涵被推下樓的一刹那,你臉上得意的微笑成為銘刻在她記憶深

處最恐怖的符號,是她至死也不願相信的事實。所以她把它埋葬在自己的潛意識裏,我雖然移植了她的記憶,卻遲遲未能記起她臨終前的最後一瞥。

“直到婚禮那天,我從我媽那兒得知你曾經打聽過我的事,知道我移植了紫涵的記憶。你知道我遲早會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所以刻意誘導我,甚至在任豔玲麵前做戲,讓我們都以為你其實也暗中喜歡紫涵,從而更不會懷疑你會對紫涵有什麽殺心。任豔玲成為被你利用後無情拋棄的一顆棋子。我想,當初也是你故意向任豔玲透露那場比賽對你有多重要吧,你知道她為了你什麽都願意幹,甚至會不擇手段,而這正是你想要的結果。”

月光籠罩著天台,把這裏變成了一個巨大而空寂的舞台。

一陣略嫌零亂的琴聲在舞台上響起,一男一女的身影漸次浮現。

男孩狠狠捶了一下鋼琴,霍地站起來,像困獸一樣來回走動,痛苦而沮喪地說:“不,我贏不了,根本就贏不了!”

“為什麽?”一旁的少女不解地問,“你不是彈得最好嗎?老師們不是都誇你是音樂天才嗎?”

“天才不是隻有一個!”男孩近乎咆哮地吼道,“她也是!我們的琴藝本就在伯仲之間,而她的父親是院長,就算她想跟我公平競爭,但有了這個賭局之後,她一定會為了贏我而不擇手段!”

“算了,別想那麽多了。她要贏就讓她贏好了,反正我是不會離開你的,到時候氣氣她也好。”

“你知不知道這場比賽對我有多重要?如果我能勝出,就能代表學校去參加國際比賽,這是我嶄露頭角、改變命運的絕好機會。但是這個賭局,這個賭局把一切都破壞了!”

他懊惱地用力一拳捶在琴蓋上,臉上是被欲望扭曲的猙獰,哪裏還有半點平日雲淡風清的模樣。

少女呆若木雞地站了半晌,突然從身後抱住他,毅然決然地說:“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贏下這場比賽!”

男孩靜靜地站立著,在少女看不到的地方,他嘴角微微一揚,掛上了一絲得意的笑。

那樣冰冷可怕的笑容,和溫紫涵臨死前看到的一模一樣。

“當紫涵約你去天台談話時,你明知道任豔玲就跟在後麵,卻假裝不知。當紫涵讓你抱她下來時,你故意照做,果然激起了任豔玲的妒火。當她衝出來推紫涵時,你明明有機會拉住她,但是你沒有!

“所以,你其實是在一步步誘導任豔玲,讓她主動幫你除掉溫紫涵這塊絆腳石。後來她差點摔下天台時,你去拉她,卻怎麽也拉不動。起初我以為是她太胖的緣故,現在才明白,你根本就不想把她拉上來,隻是因為我在一旁看著,所以才不得不做做樣子,對吧?在你心裏,一定恨不得她就這樣摔死了,既可以當你的替罪羊,又能讓你擺脫她的控製。然而你千算萬算,偏偏沒算到,紫涵臨死前,你臉上的表情已經讓她看到了你的殺心。你更沒有算到,任豔玲竟然會把你扯下去陪她一起死!所以有句老話說得好:害人終害己。我說得沒錯吧,老師?”

在我的注視下,輪椅上的人仿佛泥胎木塑一般沉默。

“溫紫涵、任豔玲……”我幽幽地歎息,“她們何嚐不是可憐的水妖?愛上的人從來沒有真正愛過她們。或許你曾經欣賞過溫紫涵,依賴過任豔玲,但你最愛的,永遠隻有你自己!”

我輕輕哼起了《水妖》的旋律,溫紫涵和任豔玲仿佛就在這旋律中起舞,從哀婉幽怨到絕望瘋狂……

我看到他胸口起伏得越來越厲害,最後突然爆發—

“住口!”餘知原使勁拍打著輪椅扶手,暴怒地吼道,“住口!住口!住口!”

我終於住了口。

清冷的月光就像冰冷的雨絲,在水妖消失的一刹那,將痛苦灌滿了整個天地。

我的聲音也和月光一樣冰冷。

“現在我很想知道,當你看到溫紫涵的日記,知道她原本打算把比賽的機會讓給你時,心裏是怎樣一種感受,是不是很後悔?”

“後悔?後悔有什麽用?像她那種有公主病的千金大小姐,就喜歡玩這種可笑的愛情遊戲,擺出一副居高臨下施恩於人的姿態,以為像我這樣的窮小子就該感激涕零地跪下來高呼‘公主萬歲’,然後一臉奴才相地接受她的施舍?”

餘知原冷笑著,月光下的麵孔冷酷得像一副堅硬的麵具。

“從小我媽就告訴我,沒有無緣無故的施舍,你接受了什麽,就必須付出更多。我爸去世後,隔壁任叔叔一家經常接濟我們,但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把我媽壓倒在**。是的,我一直是靠著別人的施舍才走到今天。但是多虧了溫紫涵那條帖子,讓我知道自己就是一個吃軟飯、沒骨氣的男人!小時候靠我媽被人糟蹋換錢,長大了靠女人陪酒賺錢。看到那麽多人罵我,我終於清醒了,於是狠狠發誓,再也不要接受任何人的施舍!我想要的一切,都要自己去爭去搶,哪怕殺人放火,我都在所不惜!”

“原來你就是這樣變成魔鬼的!”我歎息一聲,說,“其實,發那條帖子的人不是溫紫涵,而是馮凱。”

“現在說這些還有用嗎?”餘知原咬牙切齒地說,“我就是一個魔鬼,有時連我自己都憎恨自己。你帶我來這兒,如果是要清算我的罪行,那就動手吧!”

“動手?你以為我會把你推下去,給她們報仇嗎?”我低下頭,在他耳邊輕聲說,“不,我要你活著,好好活著。像這樣終生坐在輪椅上,對你而言,不是件比死更痛苦的事嗎?”

他已經瘦得跟皮包骨一樣,就連額角青筋的跳動都看得真真切切。

這一刹那,我清楚地知道,溫紫涵記憶中的餘知原已經徹底死去了。

眼前這個坐在輪椅上的,不過是具苟延殘喘的軀殼罷了。

我慢慢推著他,離開了天台。

輪椅一路碾過地麵,發出空洞的聲音,空洞得和他臉上的神情一樣。

這聲音將如附骨之疽般跟隨著他,在無數個漫長的日子裏,一聲又一聲,一聲又一聲,接連不斷,空洞而令人絕望地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