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一間琴房傳出《水妖》熟悉的旋律,吸引我不由自主地朝那兒走去。

推開虛掩的房門,我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他,餘知原。

琴聲戛然而止,他抬起頭,微微發紅的眼圈帶著尚未散去的傷感。

麵對我猝不及防的出現,他似乎有些被人撞破的狼狽,沉著臉問我:“你來幹什麽?”

“我有件事,本想去教授家裏拜訪,但師母告訴我您在琴房練琴,所以我就找到這兒來了。”

“什麽事?”

“我覺得您應該看看這個。”我把溫紫涵的日記遞給餘知原。

他疑惑地接過去,翻看起來,很快就神色大變。

我站在一旁,看著他冷漠的麵具一點一點破裂,呼吸漸漸變得急促,指尖微微顫抖……

終於,他看完最後一行字,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才一開口,聲音竟已沙啞。

“這是溫紫涵的日記?”

“是的。”

“為什麽要給我看?”

“因為我不想她死後還被教授誤會。我想,應該讓您知道她的真實想法。”

“知道了又如何?”餘知原低下頭,失神地自語,“她已經不在了。”

“或許教授知道她的真實死因,我認為您應該說出來,才不枉她對您付出的一片真情。”

“你是說……”

“溫紫涵到底是怎麽死的,我想教授應該比誰都清楚。”

我冷靜地望著他,趁對方看了日記心神大亂之際,乘勝追擊,說不定就能擊潰他的心防,從他嘴裏套出真相來。

“想知道溫紫涵的死因嗎?你應該來問我!”一個冰冷的聲音突然在門口響起。

我驚得一回頭,就看見任豔玲一臉慍怒地站在門口。

“師……師母好!”我尷尬地打了聲招呼。

“你來做什麽?”餘知原不悅地問。

“有女學生上門找你,我當然要跟來看個究竟。”任豔玲陰陽怪氣地說著,完全無視餘知原黑沉的麵孔。

“你要點顏麵好不好!”餘知原惱怒地說。能讓一向淡泊的他說出這樣重的話,可見他確實被氣得不輕。

“顏麵?”任豔玲冷笑道,“是你先不要顏麵,那大家索性都撕破了臉,今天就來說個明白。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整天跑琴房來幹什麽?你就是怕我知道你心裏還想著那死丫頭!我來琴房聽過幾次,你翻來覆去彈的都是那丫頭喜歡的曲子。有好幾次參加你們學校的音樂會,我都見過那丫頭在台上彈奏時,你看她那種異樣的眼神。其實你早就變心了,對

不對?”

“你胡說些什麽?”餘知原惱羞成怒地吼道,“當著學生的麵,你少說幾句行不行?”

“你敢做,難道我不敢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心思?如果不是覺得自己配不上人家,你早就不管不顧地去追了。枉費了我這麽多年忍辱負重地為你付出,你還有沒有半點良心?其實你心裏一直瞧不起我是不是?人家比我長得美,琴又彈得好,還有個當院長的爸爸,我看你做夢都想攀上這個高枝兒……”

“啪!”一聲脆響,把歇斯底裏的任豔玲打啞火了。

她震驚地捂著臉,嘴唇哆嗦著,沉默了兩秒鍾,突然爆出一聲尖銳的哭叫—

“你竟然打我?”

“這一巴掌,早在五年前就該打了!”

餘知原顫抖著手把日記遞到她跟前:“那次比賽之前,你去找過溫紫涵對不對?你想讓她放棄比賽,被她拒絕後,竟然想弄傷她的手,好讓她參加不了比賽,對不對?”

任豔玲驚疑地接過日記本,看見裏麵所寫的事實後,臉唰的一下白了。

“這……這都是編造的,假的,全是假的!”

“你以為一個人會在日記裏編造謊言嗎?這本日記她從來沒想過會給任何人看,她有必要編造謊言嗎?”

“不是的……知原,你聽我說……”

“還記得那天你跑來找我,都說了些什麽嗎?你說溫紫涵找人教訓你,還拿刀在你臉上劃了條口子,讓我去為你討還公道。你還說,溫紫涵故意這麽做,就是為了擾亂我的心神,讓我輸掉第二天的比賽。是不是?你是不是這樣說過?”

餘知原直勾勾地看著她,在對方逼人的目光下,任豔玲越發驚慌失措起來,情急之下竟編不出一個可以搪塞過去的理由。

“所以,日記中寫的都是真的。豔玲,以前我並不了解你,所以才信了你的謊言。但現在我已經知道了,你是一個多麽狠毒的人!”

“是,我狠毒,我狠毒也是被逼的!我為什麽要去找溫紫涵?我是為

了誰?你這個沒良心的,我冒著坐牢的危險為你掃清障礙,你不感動就罷了,竟然還說我狠毒?”

“你做這一切真的都是為了我?你把自己塑造成聖母的角色,讓我隻能依靠你,仰仗你,離不開你,隻能跪在你腳下,等著你所施的恩惠。你用所謂的恩情打造了一個牢籠,把我關在裏麵,窒息到死也出不去!”

“你說什麽?牢籠?我的犧牲對你而言就是牢籠?為了你,我放棄了上大學,早早就去打工,甚至陪酒,跳豔舞,被人戳著脊梁骨罵。這一切我都忍下來了,因為有你。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我沒有要你為我犧牲!你的犧牲對我而言是一種難以負擔的壓力。你把這犧牲當繩索套在了我的脖子上,讓我不得不聽從你所有的安排,甚至……娶你,即使我從未愛過你!”

情急之下吼出心裏話後,餘知原頹然坐回琴凳上,整個人就像瞬間枯敗的老樹,充滿絕望的沮喪。

而任豔玲更是如遭雷擊,仿佛支撐她一身氣勢的骨頭突然散了架,渾身都在抑製不住地顫抖。

“好,好……你今天終於說了實話……原來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她指著餘知原,悲憤地問:“為什麽你以前不告訴我這些,讓我早點死心,早點離開,也好過在你這沒心沒肺的人身邊耗費大好青春!”

餘知原黯然道:“因為那時的我,不懂得愛和感激有什麽分別,而我也習慣了你的存在,並且大部分心思都放在鋼琴上,顧不上去想別的。”

“也就是說,如果不是溫紫涵的出現,你和我還是能平靜地度過一生,是不是?”

餘知原低頭不語,似是默認了。

“那她現在已經死了。知原,我們不要再為一個死人爭執,傷了彼此之間的感情。”

任豔玲上前一步,張開雙手,想像往常一樣抱住他,做出和解的姿態。

然而餘知原起身避開了,他徑自走到窗邊,望著漸起的暮色,留給對方一個冰冷的背影。

窗外,夕陽已收回對大地的最後一絲眷戀,沉沒在遙遠的西方。黑色天幕慢慢落下,遮蓋了一切,紅花綠樹、場館大樓,明朗的校園風物霎時變成了一個個黑色的剪影,在瑟瑟的夜風中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他痛苦的聲音終於響起,深深切切,攪動了夜色—

“我沒辦法忘記……我忘不了溫紫涵是怎麽死的……五年來,我沒有一刻得到安寧……我總是夢見她……她在怨恨地質問我……問我為什麽不敢說出真相……”

“真相到底是什麽?教授,請你說出來吧!”一直冷眼旁觀的我,終於忍不住插話。

“想知道真相嗎?”任豔玲突然轉頭盯著我,臉上的肉扭曲著,擠出一個難看到極點的笑,“讓我來告訴你!”

她轉身朝外走去,邊走邊說:“這兒人來人往的,說話不方便。跟我去天台,我會把事情經過詳詳細細地告訴你。”

我正要跟上她,身後突然傳來餘知原驚懼的叫聲:“豔玲,你想幹什麽?”

“幹什麽?”任豔玲突然停下腳步,回頭譏誚地看了他一眼,“我要告訴她真相,到現場說不是最合適不過嗎?”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手指冰冷,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她拉扯著,一路走到頂層的天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