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指剛彈出第一個音符,就被打斷。

“不對,不是這種感覺,重來!就彈開頭,直到找到感覺為止。”

在餘知原的要求下,我隻好一遍又一遍地彈著第一個音符,手指提起又落下,落下又提起,我心煩意亂,完全無法專注,甚至在下意識地抗拒,拒絕再被另一個靈魂占據身體。

下課的時間到了,其他三個女生都離開了鋼琴教室,而我因為沒有彈出令教授滿意的聲音,被留下來,反反複複彈了近半個小時。

我越來越煩躁,而餘知原站在窗邊,雙手插在褲袋裏,望著外麵似乎陷入了沉思,沒有絲毫讓我停下來的意思。

我終於忍無可忍,停下彈奏,謔地站進來,大聲說:“我不是溫紫涵,請你不要再把我當成她了好嗎?我實在是受不了了!”

說到最後一句時,我的聲音已然哽咽。這段日子所受的精神折磨,各種委屈和擔憂一起湧上心頭,讓我陷入幾乎崩潰的邊緣。

“你怎麽知道溫紫涵?你認識她?”餘知原轉過頭,一臉震驚地問。

她就在我的身體裏!

我很想吼出這句話,但殘存的理智約束了我,我不想被人當作瘋子,所以說:“她母親是我的幹媽,也是我的鋼琴老師。”

“難怪你的演奏這麽像她……”餘知原低下頭,像鬆了口氣,又像有種莫名的惆悵。

“為什麽一定要讓我彈得跟她一模一樣?為什麽你對一個死去的人這麽感興趣?傳言說溫紫涵很喜歡教授,向你表白卻被拒絕了,是真的嗎?”

我一口氣問出了一連串尖銳的問題,對方是我的老師,這些問題已經大大逾矩了,但我什麽都不管了,隻覺得自己必須要找到答案,必須弄清楚溫紫涵和餘知原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否則我就會不停地做那些奇奇怪怪的夢,時不時地感受到心髒宛如被重擊般的劇痛。

“喜歡我?”聽到我的問題後,餘知原詫異地看了我一眼,然後露出自嘲的笑,“傳言錯得太離譜!溫紫涵她……從未喜歡過我,相反,她還非常討厭我。”

“討厭你?”我被這句話猝不及防地嗆了一下。

“沒錯。在我們那一屆學生中,溫紫涵是一顆耀眼的明星。她的父親是院長,人又長得美,一直是眾星捧月的對象,而她的才華更是出類拔萃。我一直覺得,她就是人們說的那種‘比你出身好,比你聰明,還比你

努力’的人。她從來不需要為生活擔憂,可以一頭紮進音樂的世界,因為真正的熱愛而無休無止地練琴。而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鋼琴,但大家都說我有天賦,而這也是我唯一能改變命運的方式。別人說我性格孤傲,其實我隻是自卑,因為我知道自己跟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樣,我沒有資格單純地享受音樂,必須加倍努力才能實現人生的逆襲。溫紫涵對我而言,也隻是一顆遙遠的星星,有時我會嫉妒她有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更多的時候我知道,自己跟她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這輩子都不可能有交集。”

餘知原望著窗外,眼神因回憶而顯得遙遠。

“我第一次知道溫紫涵討厭我,是在一次選修課上……”

“同學,我的筆沒墨了,能借你的筆用一下嗎?”

女孩從筆袋裏拿出備用的筆,男孩伸手去接,她卻突然把筆放回筆袋裏,冷冷地說:“對不起,我突然不想借了。”

“那一刻,我倍感屈辱。她不想借筆,可以說自己沒有筆,但她故意拿出筆後,又明白地告訴我,她不想借。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她有多討厭我,瞧不起我……”

“不,不是的。”我慌忙說,“她可能隻是……隻是……”

然而我沒辦法說清楚女孩那種複雜、纖細、敏感的情緒,她的矜持仿佛也傳染給了我,雖然我知道她有多喜歡餘知原,卻沒辦法告訴他一個字。

餘知原沒有在意我說了些什麽,他依然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話匣子一旦打開,就像泄洪般一發不可收拾地說了下去。

“那時我每天都會去琴房練琴,豔玲有空的時候也會來陪我。有一次在琴房,我練習《野蜂飛舞》,怎麽也找不到感覺,很是沮喪痛苦,豔玲就像平時一樣來安慰我,沒想到被溫紫涵看見了……”

隨著他的講述,我的腦海就像放電影一樣,又浮現出那個秋日的傍晚,壓抑的咳嗽聲驚動了擁抱的兩人,男孩看到站在窗外的女孩,頓時羞得滿臉通紅,趕緊推開了任豔玲。

然而對方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更令他羞慚難當。

“琴房是用來彈琴,而不是談情的。如果你不想彈琴,就請把它讓給需要的人。”

女孩的聲音冷得像深秋的水,將男孩的臉凍成一片酡紅,他驀地站起來,手忙腳亂地收拾琴譜。

“你怎麽知道我們不是在彈琴?”任豔玲毫不客氣地反嗆對方,又一把扯住男孩,“知原,別走,你不是說還要練琴嗎?”

“不練了!”男孩咬著牙撂下這句話,拂開女友的手,抱著琴譜匆匆朝外走去。

和女孩擦肩時,他低著頭,壓根沒看見對方蒼白的臉色。

深秋的梧桐樹飄下一地落葉,當他走出這條林蔭小道時,隱隱聽到身後傳來激烈的琴音。

是那首《野蜂飛舞》!

她竟彈得如此出神入化,琴聲仿佛一群憤怒而瘋狂的野蜂,在男孩心上狠狠地蜇著。

他知道她在挑釁,在告訴他自己可以比他彈得更好,讓他看到自己的失敗,再用他的失敗來狠狠地羞辱他!

那一刻,男孩心裏突然湧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恨意,仿佛蜂針上的毒素也注入了他的心髒……

“你誤會了,真的……她從來沒有討厭過你……她隻是不善於表達……或者……是裝作討厭你來掩飾她的害羞……”

我語無倫次地說著,笨拙地想讓餘知原明白女孩的心意。而他隻是奇怪地看著我,然後又自嘲地一笑:“你又不是她,怎會知道她在想什麽?她一直看我不順眼,或許因為我是唯一可以在琴藝上跟她一較高下的人。所以每次學校的音樂演出,她都不惜利用院長女兒的特權去改動演出順序,讓她的演奏排在我之後,讓觀眾可以更好地對比我們的琴藝……”

或許,她隻是想讓你退場時能看到她,哪怕隻有一眼。

我在心裏默默地說著,突然為溫紫涵感到深深的悲哀。

“她練琴幾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隻要我不離開琴房,她就不會離開。她一定要顯得比我更努力,千方百計想要壓倒我,成為第一。不得不說,她這種偏執的行為,給我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壓力。其實我一直不明白,她為什麽要跟我爭,她已經擁有了這麽多,為什麽還要來剝奪我在鋼琴上的最後一點尊嚴。”

“她不是想跟你爭什麽,她隻是……隻是想讓你注意到她。”

“注意到她?”餘知原似乎被我這個天真的說法逗笑了,“她是那麽耀眼的一個存在,誰能不注意到她?而我隻是卑微得不想引人注意,所以把自己藏在音樂裏。我隻想平平安安地度過大學生涯,但她為什麽就是不放過我,非要來招惹我?僅僅因為豔玲在琴房安慰我,她就跟輔導員打小報告,說我在琴房談情說愛,讓我被輔導員批評訓戒,豔玲也被禁止再進入琴房。她一時衝動扇了溫紫涵耳光,結果……”

餘知原沒有說下去,但後麵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一時間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

一場暗戀竟然演變成這個樣子,真不知道該怪溫紫涵太矜持,還是怪餘知原太遲鈍。

“我今天不該說這些。”

餘知原突然驚覺過來,臉上露出懊惱的神情。大概他自己也沒想到,竟會在一個學生麵前說這麽多堪稱隱私的話。

“因為你給我的感覺太像她了,所以才不知不覺說了這麽多,希望你能夠把它們都忘掉。”

“好的,教授。”

我低聲回答,目送餘知原離開教室,他的身影有種難言的孤寂。我禁不住想,如果當年他能明白溫紫涵的心意,今天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我不該想這麽多的,因為這樣的思考讓我的心髒又疼痛起來,是那種酸澀得似要流淚的痛。

而我獨自坐在音樂教室裏,完全沒有察覺到,不知何時自己已經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