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哭聲能招狼

這小腦袋兒毛茸茸的,黃中帶灰,往下看,卻是一雙溜溜直轉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我瞧見這皺皺巴巴的粉嫩猴臉兒,才曉得竟然是一隻幸存的小猴子。剛才那些捉猴人不知道是憐憫,還是沒有瞧見它,所以才留下了這一個漏網之魚,此刻瞧見空空****的林中平地,不由得發出了聲來:“吱吱、吱吱……”

這叫聲短暫而急促,好似悲鳴,不知道怎麽回事,我的心裏麵就好像被茅草塞住了一樣。

跟這可憐的小猴子對視了兩眼,我突然想起那天我淹到水裏麵的時候,往溪水裏砸石頭救我的猴子裏麵就有這麽一隻。如果是這樣,那麽剛才那些捉猴人抓走的,可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一想到這裏我就無比地懊悔,悻悻地看了一眼我爹,又看了看我娘,想著那幾個家夥的身板真硬,要是我回去喊龍家嶺和田家壩的後生仔扛著鋤頭過來,不曉得能不能攔下他們?

不過我們家做主的可不是我,而是我老爹陳知禮,他原本期待著那隻被宰的雞沒有被帶走,拿回家又是一頓葷腥,結果發現隻是隻小猴子,就覺得有些掃興。

猴子和人長得差不多,就算是再餓的人,都不會拿它們來當食物,而且我們麻栗山的猴子靈性得很,性子又暴躁,離得越遠越好。

我爹沒有管這小猴子,摸著腰後的柴刀就要離開,然而不曉得為什麽,剛才還被人抓的那隻小猴子,居然一下子就躥到了我的肩膀上,然後用粉嫩的舌頭舔我脖子上的一片魚鱗。我曉得這小猴子是我的救命恩人之後,也不怕它,反而覺得好玩,伸手去逗它,它朝我齜牙咧嘴,我就笑,然後覺得脖子上麵的魚鱗本來火辣辣地,結果它舔過之後,卻有一股子絲絲滑滑的冰涼。

這小猴子一下子躥過來,我沒有嚇到,我爹倒是嚇了一大跳,他以為這猴子當我們是擄走它父母親人的仇家,想要報複我們呢,於是揚起了柴刀,說:“嘿,你別亂來啊,我的柴刀可是厲害得很咧,砍你了啊?”

我爹學過點中醫,相信“萬物有靈”,所以說這話嚇猴子,不過他倒也沒有真砍——他這輩子連隻雞都沒有殺過,都是我娘弄的,善良得很。

那小猴子蹲在我的肩膀上,我從小身體也不太好,瘦瘦弱弱的,不過這小家夥更瘦,身子縮起來不比我的腦袋大多少,我看不到它的模樣,但是聽到它好像在向我爹咧嘴,又發出了剛才那短促的吱吱聲。

我爹是太過緊張了,我娘倒是瞧出來這小猴子對我沒有什麽惡意,攔住我爹,說:“老陳你緊張啥,你沒看到那小猴子跟二蛋親熱著嘛?”

我也跟著喊道:“爹,我上次在水裏麵被那水鬼拉,就是這小猴子和幾隻大猴子把那鬼東西趕走的。”

聽到我和我娘的勸說,我爹這才放了心,把柴刀收起來。他是個實誠人,曉得這小猴子是自己兒子的救命恩人之後,從身後的竹背簍裏摸出半塊煮熟了的甜紅薯,伸到小猴子的麵前,蹲下身子,念叨說:“你莫怪我們沒管剛才的事情啊,那些人凶得很,一個就能夠料理我們這仨了,我們惹不起,對不起啊。”

我爹認認真真地跟這小猴子道歉,奇的是這小家夥好像是聽懂了一樣,直接跳下來,接過那半塊紅薯就吃了起來。

我看到這小猴子吃得好急,噎得直翻白眼,頓時就有點兒心酸——紅薯是最沒有油水的東西了,吃到肚子裏沒一會兒,放個屁就啥都沒有了,偶爾吃一下還好,吃多了人都是飄的。我不愛吃,從小就不喜歡,不過家裏窮沒辦法,沒想到這猴子吃得倒是香。

我爹站了起來,因為要趕路,所以也沒有久留,而是整理了一下肩上的竹背簍,然後帶著我娘和我朝著五姑娘山那邊走去。

我爹給的那半塊紅薯很大,那小猴子正吃著,也不管我們,讓我們自行離開了。它不理我們,我卻有點兒失落,總覺得那小猴子跟我好親近,就像我的弟弟妹妹一樣,於是忍不住老是回頭,一直到它的身影消失在了林子的盡頭,我都擔心不已,問我娘:“這小猴子沒有了爹媽,它會不會餓死啊?”

我娘低頭看了我一眼,抿著嘴巴想了一會兒還是告訴我,說有可能。

聽到這話我就停住了腳步,轉身就要回去,結果被我爹一把拉住,厲聲罵我:“你這個鬼崽子,自己的命都活不成了,還管那小猴子做什麽?”

我爹是山裏麵的赤腳醫生,又自詡文化人,頗受人尊敬,平日裏說一不二,我也有點兒怕他,雖然心裏麵十二分地不樂意,也隻有被他拽著朝前麵的主峰爬去。我一邊爬,還一邊在心裏麵想:小猴子,你等著,等你二蛋哥治完病回來,我天天偷家裏麵的紅薯給你吃。

我心裏麵這麽想著,結果沒走一兩裏地,便總感覺後麵有東西跟著,一開始還隻有我,後來連我爹我娘都感覺得出來了。我娘的文化程度低,最是迷信,說:“哎,老陳,你感覺到沒有,莫不是有山鬼在跟著我們啊?”

我爹雖然心裏發虛,但是作為一家之主,他也隻有鼓足勇氣,緊緊握著柴刀說道:“鬼扯,哪裏來的山鬼,我來你們麻栗山十多年,也沒有瞧見過……啊!”

這最後一句話,居然直接從肺裏麵喊了出來。我朝著後麵看過去,見有一個小黑影子在我們的身後跟著,突然一下冒出來,確實把我爹給嚇到了。我爹是文化人,有點兒近視,我卻瞧得分明,這黑影子可不就是剛才被我們拋到後麵的那小猴子嗎?瞧見它,我滿心歡喜地跑過去,而那小猴子也興奮地吱吱叫,一下子又跳上了我的肩膀,幫我舔那塊滲血的魚鱗。

在小猴子上了我的肩膀時,我就下了一個影響我一生的決定——我要收養它。

我扛著這小猴子,興衝衝地跑到我爹娘麵前,將這個決定告訴他們,我爹立刻就虎起臉來,說不行,他不同意。這會兒我可不幹了,當時也就跟我爹頂了牛——小孩子頂牛能有啥招呢?無非就是幹嚎,於是我就哭了起來,哇啦哇啦,一開始還沒覺得啥,瞧見肩膀上小猴兒那張皺巴巴的臉,越看越醜,於是就傷心了,淚水也嘩啦啦地跟著流了出來。

我娘最受不了我這個,於是就勸我爹,說:“他都這樣子了,你就順他一回心意會死啊?”

我爹表麵上心硬,但耳根子是軟的,勸兩回就投降了,板著臉說:“好了好了,別哭了,再哭小心把狼給招來。你要是肯負責照顧它,就收留著吧,反正我是不管的。”我爹氣呼呼地,我卻歡喜得要炸了,猛地跳起來,使勁兒叫,那小猴子也跳到地上,跟我一起跳。我瞧見這瘦猴兒,高興地對我娘說:“娘,它以後就叫胖妞,我一定把它喂得肥嘟嘟的!”

我娘見我這麽開心,略有些發苦的臉上也有了笑容,然而我爹卻仍舊氣,往那小猴兒的**一看,一個小雀雀,氣得扇了我一腦門兒,說這猴子是公的。

我說我不管,就胖妞啦,胖妞、胖妞、胖妞……

我爹拿我沒辦法,也隻好笑,然後招呼著我們繼續走,然而剛剛準備起身,突然從小猴兒胖妞剛才出現的那草叢中刺溜一下,又躥出一頭灰色的野獸來,舌頭長長,眼睛綠油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