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無恨再次站到迎泰樓前的時候,已是十年之後。

這十年裏,應無恨時常記起無否幫的十二猛龍陣,便取之精華,苦心鑽研出“鎮玄”和“點乾”兩套劍法,分別傳授給郜子風和樓之月,日日督促他們勤學苦練。除此之外,應無恨還在樓之月的勸說下廢除了“將參蘿果七成祭天”的規矩,每三年采來的參蘿果,盡數作為修行內力之用,使得郜子風和樓之月的功力猛增,尤其是郜子風,應無恨從未遇到過悟性如此之高的徒兒,他拜師比樓之月晚許多年,但勤奮加上天資,再有參蘿果錦上添花,才七八年光景,功力就已與樓之月不相上下,到第十年上,功力怕是比樓之月還高出一些。

應無恨的披風被風吹起,如一麵揚起的帆,應無恨打量著迎泰樓,十年的歲月,已將這樓宇染了層滄桑的暗色,門口依舊靜悄悄。

“在下玄乾門應無恨,特來拜會貴幫!”十年前的同一句話,此時由同一個人說出,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些殺氣。

樓門慢慢敞開,裏麵湧出二十多個無否幫的幫眾,但是沒有王梟。

“貴幫王幫主呢?”應無恨冷冷問道。

“王幫主正閉關修煉,不便見客,閣下請回!”答話那人是個年輕人,想必是新進無否幫不久,並不認得應無恨。

“他不見我,我得見他!”應無恨說著便飛身躍起,長劍出鞘,那群幫眾見狀也紛紛舉起兵器迎戰,一陣兵戈相交的聲音響徹寂靜的夜晚,煞是刺耳。

月色清泠,劍光凜冽,蒼茫的寒影中時不時飛起絢爛的豔紅,被月光映成片片虹彩——應無恨揮舞長劍,如斫瓜切菜一般殺將過去,隻片刻間,那群張牙舞爪的幫眾便紛紛成了倒在地上的具具屍首。

應無恨將長劍從最後一人的胸口拔出,一道濃稠的血順著血槽慢慢流下,他持劍向空中劃了個蒼勁的弧線,還劍入鞘時,劍刃上已是纖塵不染,惟有點點紅絲在空中飄**,輕輕灑在他的玄色披風上。

與此同時,迎泰樓的後門被郜子風、樓之月和應如夢三人攻破,十年苦練,此三人早已不是當年的孩童,料理那些無否幫幫眾自不在話下,待他們找到王梟閉關的密室時,應無恨已在那裏,王梟倒在地上,胸前隱隱滲出鮮血,氣息全無。

“他死了?”郜子風緊緊盯著地上的王梟。

“死了。”應無恨垂手握著長劍,劍鋒一滴鮮血似墜非墜。

樓之月輕舒眉頭:“死了就好!我們的大仇,終於報了!”

“不錯!”應無恨走近王梟的屍體,“明天是你們師娘的忌日,我要用他的首級來祭墳!”

“爹爹——小心!”沉默一旁的應如夢看見王梟的手指隱約動了一動,擔心地對應無恨喊道,應無恨一怔,“橫屍”地上的王梟忽然一躍而起,手中握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向應無恨胸口戳去,郜子風眼疾手快,長劍一揮,聽得王梟慘叫一聲,握匕首的手腕被齊齊削斷,王梟強忍疼痛,另一隻手仍快如閃電,拍向應無恨的腹部,應無恨向後一閃,王梟拍了個空,可應無恨卻覺得上腹腹哀穴如燒灼一般劇痛不已。王梟見他神色有變,用力哈哈大笑道:“應無恨,十年不見,你的長進卻也不大,一沒看破我的無息功,二沒躲過我的空劫掌,你這內傷,恐怕要回去調養三五個月,多吃些參蘿果,興許會好得快些!”

應無恨略一運氣,隻覺得丹田似要爆開,這腹哀穴屬足太陰脾經一脈,可穴位較淺,附近為要脈通行,中掌也非同小可。樓之月見狀大喝一聲:“納命來!”挺劍向王梟刺去。王梟縮身一躲,撞開窗戶,跳到院內,樓之月緊跟著追了出去。郜子風猶豫了一下,望向應無恨,應無恨對他擺手道:“子風,我沒事……你千萬不可讓王梟跑掉!”郜子風點了點頭,敏捷跳到窗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應如夢追到窗邊衝他的背影喊道:“子風——你千萬要小心啊!”

郜子風循著聲響追了一陣,見到前麵隱約兩個人影,便停下腳步,風把他們的對話斷斷續續送來,那兩個人正是樓之月和王梟。既然追到了王梟,大師兄為何不幹脆殺了他?郜子風有些納悶,於是悄悄走近,藏在樹後,仔細聽著那邊的動靜。

聽得王梟道:“樓大俠,我無否幫已被你們滅掉,你何苦這般趕盡殺絕?”

樓之月悠然道:“王幫主,在下乃是奉家師之命,要取你的首級回去,你膽敢讓我違抗師命麽?”

王梟沉默片刻,道:“你我相識一場,今日你若能放我一馬,來日王某供你驅遣!”

樓之月冷冷對王梟道:“你已死到臨頭,還配跟我講什麽條件?”

王梟聲嘶力竭道:“樓之月,你根本就是想殺人滅口?十年前若不是我……”話未說完,樓之月猛地一劍刺穿他的咽喉,一道鮮血噴濺開來,王梟瞪著樓之月,張了張嘴,從嗓子眼裏含含糊糊憋出幾個字:“你……過河……拆橋!”

樓之月抽回長劍,猛地斬下了王梟的頭顱,拎在手上,用劍尖點著他依舊睜著的雙眼,冷笑道:“你助我?難道我就沒助你麽?你來世做人的時候一定得記住,即便是十來歲的小孩子也不能輕信!”

樹後的郜子風目睹這一切,隻覺得心越抽越緊,王梟和樓之月的對話雖讓他一頭霧水,可他的直覺告訴他,讓大師兄發現他在旁偷聽定是不明智之舉,於是稍穩心神,躡手躡腳走遠數丈,然後邊呼“大師兄”邊向樓之月跑來。樓之月見是郜子風,眼裏透出恨意,臉上卻堆足了笑容:“郜師弟,王梟這惡賊已死,我們回去向師父複命罷!”

※ ※ ※ ※ ※ ※ ※

“是的,王梟死前說的話我碰巧都聽到了。”郜子風轉過頭不看樓之月,輕聲歎道,“如果我不是碰巧聽到那些話,你所做過的一切便無人懷疑,不過,我也是剛剛才想明白很多事情。”

“你都明白了什麽?”樓之月眯起眼睛,內中殺氣不減。

“十五年前玄乾門慘變那天,廳堂門窗緊閉,迷香落在窗前地上,窗紗卻沒有一處破洞,這便奇怪得很,登門拜訪的那些無否幫弟子若是在玄乾門眾高手麵前點迷香,怎麽可能不被人發現?室內為何沒有打鬥的痕跡?那麽隻能有一個可能,便是有人躲在廳堂的某個暗處偷偷點起迷香。”

“很有趣,那麽這人是誰?”

郜子風並未回答樓之月,隻繼續道:“首先,玄乾門曆來規矩,曆代掌門之位隻傳給最年長的師兄,而我拜師以前,你卻是同輩弟子中年齡最小資曆最淺的,除非排在你前麵的師兄不能接位,否則掌門之位與你終生無緣。如何讓他們不能接位呢?很簡單,送他們去死。”

“你……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麽?”樓之月按劍的手在微微顫抖,聲音竟有幾分喑啞。

郜子風似沒聽到他的問話一般,依舊自顧自答非所問:“其次,玄乾門另一條規矩,采摘下的參蘿果七成祭天,三成食用,你一定覺得這規矩簡直暴殄天物,一直想尋個機會讓師父將它廢除。無否幫的行凶場麵我幼時便見過,他們陰狠狡詐,殺人從不留名,那天他們的調虎離山之計頗為成功,怎會在屠殺後把自己的幫訓留在苦主家裏?這等畫蛇添足引火燒身的蠢事,無否幫斷做不出來。再者,那八個字寫得位置太低,橫看豎看也不象出自彪形大漢之手,若是小孩子的手筆倒有可能。”

說完這些,郜子風直視樓之月,目光犀利:“師兄,你可知你對玄乾門犯下多少滔天大罪?”

樓之月突然哈哈狂笑:“郜子風,你說的這些無憑無據,誰會信你?如今江湖上盛傳已久的玄乾門的罪人,到底是我還是你?”

郜子風猛然咬住嘴唇,目光黯淡下來,樓之月說的沒錯,五年前他闖下的禍,怕是終生難以彌補。

※ ※ ※ ※ ※ ※ ※

“子風,你可有把握麽?”應無恨拈須注視著跪在麵前的郜子風,自從他這徒弟提出要替他去隼喙崖去取參蘿果,他的心裏就一直有種隱隱的擔心,並非他不信任郜子風,而是不相信參蘿果在一位從未采摘過的新手麵前會這麽聽話。

郜子風此刻心裏也是有些忐忑,自他十歲那年拜入師門以來,每三年一次的采摘參蘿果都是師父去做。那參蘿果結於盤根錯節的參籮藤上,而參籮藤偏偏生在陡峭無比的隼喙崖下,緊貼崖壁正中,距崖頂和崖底都有百餘丈,常常隱沒在半山的雲霧中,深不可測。每逢采摘之時,他與樓之月和應如夢就不無擔心地站在隼喙崖對麵的肅天門觀看,直到應無恨安然背著裝著參蘿果的背簍從雲霧中順繩梯爬上來,才放下心來。

“徒兒當盡力而為!”郜子風低頭道,聲音不大,卻很堅定,“師父,您被王梟暗算的內傷非同小可,若負傷采摘,徒兒恐怕凶多吉少。那參蘿果一熟便要及時摘下,否則就統統從藤上墜下,這三年的苦心栽培便白費了!”

應無恨微微頷首,歎道:“你入玄乾門雖晚,可你勤學好練,日前輕功在本門內也稱得上第一。這次采摘對你雖是頭一遭,可為師對你也有信心。你且去罷,小心莫出岔子,待你平安回來後,你與夢兒的婚事……”應無恨說到這裏停了下來,臉上綻出幾分笑容。

郜子風眼睛發亮,臉卻紅了起來,忙叩首道:“徒兒謹記師父教誨!”

應無恨望著郜子風離去的背影,仍撚須微笑著,他早已看出應如夢和郜子風兩情相悅,也對聰穎剛強的郜子風頗為滿意,女兒嫁了他,自己的心事,便放下了一樁。這次自己的內傷不知何時才得痊愈,立任新掌門是早晚的事,他這位關門小弟子年紀雖輕,但見識獨到,為人正直仗義,乃是最佳之選,盡管與祖宗立的規矩不符,不過規矩是人定的,人能立之,亦能改之,自己已經改了一個大規矩,再改一個,又有何妨?

郜子風將繩梯從崖上擲下,看著繩梯急急墜下,消失在半山的雲霧中。他回頭望著站在他身後的應如夢和樓之月。

“郜師弟,多加小心。”樓之月簡短囑咐道,把背簍和烏顎剪遞給郜子風。難得見大師兄這般溫和地對待自己,郜子風感激地衝他點點頭。樓之月瞟了應如夢一眼,轉身先行離開,留下郜子風和應如夢四目相對。

“子風……”應如夢輕輕喚道,“你一定要記住我爹的話……平安回來,我等你。”

郜子風溫柔地撩開應如夢額前紛亂的發絲,在她光滑的額上輕輕印上一吻,笑道:“我一定平安回來,夢兒,你放心在這裏等我。”

山風颼颼刮過,迅猛如瀑,淩厲如刀,郜子風左手抓住繩梯,右手扶住崖壁,發起內力緊緊吸住如刀劈般光滑的岩麵,一寸一寸向下攀挪,師父的話此時在他腦海裏清晰回響:“這參籮藤雖然生於陡峭的崖間,但卻嬌嫩得很,它無根無葉,靠藤莖貼附崖壁,吸天地精華,飲山巒霧靄,所以參蘿果才有那般奇異功效。你采摘之時,用這烏顎剪輕輕將參蘿果剪下接住即可。切記不可觸碰藤莖,不可撞擊岩壁,更不可拉扯參籮藤,否則參籮藤輕則受傷少產,重則藤死株亡,慎之!慎之!”

“徒兒記住了。”郜子風心裏暗念道。此時他已下挪到那片雲霧中,近在眼前的就是那參籮藤。這參籮藤粗糙蜷曲,呈暗褐色,頗不起眼,可那參蘿果著實漂亮,個個渾圓潔白,通體晶瑩透亮,如同一顆顆碩大無朋的珍珠綴在黯淡的藤蔓間。郜子風微微調勻內息,換左手吸住崖壁,右手從腰間輕輕拿出烏顎剪——這剪子也是為采摘參蘿果所特製,與平常剪刀不同,烏顎剪的兩爿剪刀下各鑄了兩爿半囊,剪刀合起時,那兩個半囊也合而為一,密密相扣,仿佛一個牢固的顎。采摘參蘿果時,隻須單手執剪,將參蘿果小心卡在兩個半囊之間,迅速剪斷莖蔓,那兩個半囊便閉合,將參蘿果安然包裹其中,如此一來,便省了很多氣力。

郜子風屏住呼吸,舉起烏顎剪,向離他最近的參蘿果剪去。聽得輕輕的喀吧一聲,參蘿果落入了烏顎剪的囊顎中,郜子風慢慢把剪刀收回來,打開身後背簍蓋,緩緩將手伸到背後,把參蘿果放進背簍中。

一個,兩個,……郜子風逐漸嫻熟起來,慢慢向下采摘,就在他順著繩梯移到到參籮藤的下半部分時,突然覺得身後的背簍有些異樣,隻聽嗖嗖數聲,兩根竹片從背簍裏彈了起來,緊接著四根,六根,……整個背簍瞬間化為無數蓄滿勁力的竹片,從他背後疾舞而起,向那嬌嫩的參籮藤彈去!

※ ※ ※ ※ ※ ※ ※

郜子風緊緊閉起眼睛,雖然已事隔五年,但他仍能清晰記起當時的情景:參籮藤頃刻間被那些竹片劃得支離破碎,一陣藍霧忽然騰起,瞬間又消散開去,殘破的藤蔓和零落的竹片帶著一顆顆參蘿果悄無聲息墜下深淵,岩壁依舊平滑如初,仿佛從未有東西在上麵生長過。片刻後,一切又歸於寧靜,郜子風記得自己當時隻是怔怔地抓著繩梯,手上緊緊握著烏顎剪,那烏顎剪裏僅存的那個參蘿果告訴他,這一切都不是夢。

往事如魘,不堪回首。郜子風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睛,平靜問道:“師兄,你想怎樣?”

“你已被逐出師門,我也早已不是你的師兄!”樓之月嘴角略微上揚,似嘲笑,又似挑釁,“我本以為你是錚錚傲骨,不想你卻肯這般忍辱偷生地活著,實在太叫我失望!”

“我如今的活法,不都是拜你所賜麽?”郜子風微微一笑,“我想了許久才明白,原來是你在背簍裏做了手腳,使得參蘿果在簍內堆積至一定分量時,那簍子便因承受不住而散開。做背簍的每根竹條都是用力彎曲起來編織而成,一旦散開,那力道能將人身上劃開血口,何況是弱不禁風的參籮藤?你身為當時玄乾門的大師兄,內功自以為修煉至登峰造極,於是參蘿果的存在教你如芒刺在背,玄乾門已立下‘參蘿果皆歸本門’的新規矩,日後徒子徒孫們必藉此修煉絕世內功,若有個別野心大些的效仿你之前的做法,你的地位豈非岌岌可危?最妙的法子,便是借他人之手毀去參蘿藤,若能借我之手,你則更是一舉兩得,後麵一切如你所願,參蘿藤毀了,師父也將我逐出師門,你還想要什麽呢?”

樓之月眉毛輕輕一顫,隨後冷笑道:“你原來不是糊塗人,可當時師父要逐你出師門時,你為何不說?”

郜子風沉默不語。說又如何?那時的情景,可容他分辨半點麽?

※ ※ ※ ※ ※ ※ ※

“子風!你……你……”應無恨瞪著跪在麵前垂頭喪氣的郜子風,竟不是該如何責罵他才好,如今大禍已經釀成,曾以參蘿果傲視天下的玄乾山,從此再也盛名無存。應無恨痛心疾首,卻又不能太過責罰郜子風,畢竟他是無心犯錯,誰也想不到那不結實的背簍會捅那麽大的漏子。

“你走罷。”良久,應無恨幽幽對郜子風道,“你走罷,你從此再也不是我的徒弟,玄乾山從此再也沒有你這個人。”

“師父!”郜子風抬起頭,一臉淒然,但他看見應無恨堅決的神情,本已湧到嘴邊的話便咽了下去,強忍心頭巨大的酸楚,對著應無恨深深地磕了三個頭,緩緩站起,轉身離開。

郜子風從師父房間出來後,便直接向山下走去,他不想回去收拾衣物,他十年前空手而來,如今也該空手而去,無須拿些什麽。他所想的,就是盡快離開這裏,他的意念早已被強烈的愧疚充斥,甚至連深愛著的應如夢,也不敢去麵對。

“郜子風!你給我站住!”在他快要跨出山門時,一聲嬌叱從他身後傳來,這再熟悉不過聲音讓郜子風眼睛頃刻充滿淚水,他小心翼翼地讓淚水被風吹幹,這才慢慢轉過身來。

應如夢站在他麵前不遠的地方,略有些氣喘,幾綹發絲被汗水沾在額頭,想是她一路追著郜子風跑過來的緣故。“你……你真的就這麽走了?!”她咬著嘴唇,有些恨恨地盯著他。

郜子風苦笑一下,眼睛移向別處,輕聲道:“是,我得走了。十年前,師父收留我這個小乞兒,悉心教我練武,可如今,我卻闖下這麽大的禍,我原本就不該來這裏。如果沒有我,這裏一切都會好好的……我,不該再留下。”

“可我呢?!”應如夢突然哭出了聲,眼淚又將她的發絲沾了不少在她嫩白的臉頰上。郜子風望著如夢那冰琢玉刻的麵龐,心裏卻翻起了別樣思緒:樓之月對他這小師妹早已是癡心一片,可如夢卻對他這江湖浪子情有獨鍾,他若離去,這糾纏的三角情結少了一端,應是可解開的了。

郜子風慢慢轉過身去,“師妹,你就當從未認識過我罷。”他艱難地吐出這一句,說完隻覺得兩耳轟鳴不止。

這時他隻覺得背後一道冷風襲來,應如夢瞬間閃到他的麵前,伸指向他氣戶穴戳去。郜子風一怔,但並不招架,可應如夢的指尖就在觸到他衣衫那一刹那突然變了方向,拂向他的人迎穴,郜子風隻覺脖頸一麻,隨後下巴被應如夢托住,嘴裏被她塞了個冰涼滑溜的物事進去,她緊接著將他的穴道解開,在他胸前輕輕一拍,他便不由自主將那物事咽了下去。那物事入腹不久,郜子風隻覺得遍骸清涼,內力鼓**,不禁愕然:“這是……”

應如夢轉身背向他,淒然道:“江湖險惡,你雖然武功不低,可……這最後一顆參蘿果對你興許有些幫助……你,走罷!”說完拔腳往回飛奔。

“夢兒!”郜子風禁不住追上幾步,卻頹然停下,遠遠地聽到應如夢帶有幾分哭腔的歌聲傳來:“曲猶濃,弦已斷。餘韻何甘、欲把殘音換。忍折花枝為利箭,更怕相憐、朔漠孤行雁。枉癡心,空絕歎。錯寄紅塵、梳淚芙蓉麵。咫尺天涯難顧盼,夜夜無眠、且作孤燈伴!”

※ ※ ※ ※ ※ ※ ※

“郜子風,你既然在那時能選擇沉默,那麽如今,我便教你永遠沉默下去罷!”樓之月不陰不陽的聲音喚回了沉浸於追憶中的郜子風,他抬起頭來,盯著樓之月:“你果然是來殺我的,那麽,是不是玄乾門出什麽事了?師父呢?”

樓之月仰天長笑道:“郜子風,你果然聰敏不減當年!不錯,玄乾門近來是有事發生,師父已傳我為掌門,並囑我清理門戶!”

“清理門戶?”郜子風冷笑一聲,不急不徐道:“剛才不知是誰已否認為我師兄,這‘清理門戶’一說從何而來?樓之月,你的每個舉動都無須對我隱瞞目的,我知道你這次是為兩件事來殺我,其一,我曾是師父授意的未來掌門,又知參籮藤被毀的真正原因,你不殺我,掌門的位置終究坐不安寧。”

“不錯。”樓之月麵露隱隱殺氣,卻仍微笑道:“其二呢?”

“其二,”郜子風揶揄一笑,“你終究沒有得到如夢的心,她仍是忘不了我,你無計可施,能做的便是來殺我,對麽?”

樓之月笑容驟逝,眼現凶光:“不錯!你都說對了,再加上你剛才對我的肆意毀謗,我更有理由殺你,你就請受死罷!”

郜子風長歎一聲:“你這是何必,我們也好歹曾為同門,相處數十年,你真的絲毫不念當年的情分?”

樓之月恨恨道:“郜子風,你不必試圖求饒,當初若不是師父硬要把你這小叫花子收進來與我爭寵,如夢早已成為我的妻子。我忍了你十年,尋了你五年,今天便是你的死期!”

郜子風微微一笑:“我郜子風何須向別人求饒?隻是以我往日習慣,向來喜歡先禮後兵而已,既然你非要以刀槍相見,我奉陪就是。”

當啷兩聲,兩人各自長劍出鞘,山頂高台上頓時一片刀光劍影,一旁的巫師愣愣站在那裏看得不明所以,山下的那些族人也看得目瞪口呆,還以為是巫師在施布某種新的法術。

郜子風與樓之月過罷三招,心裏便已有數,樓之月的功力本不比他高多少,這五年略有進境,但也不足以將自己製服,當下展開鎮玄劍法,劍光頓時籠罩樓之月的全身。這鎮玄劍法以剛猛果斷見稱。郜子風自幼勤練內功,根基深厚,應無恨將這套劍法傳給他,以劍修功,以功禦劍,讓他的劍法和內功相輔相成。而樓之月的點乾劍法卻是截然不同,這劍法使將起來,輕巧靈動,變幻莫測,攻人於不備之間,原本應無恨是希望他二人雙劍合並,各自取長補短,共同製敵,於是使兩個劍法的劍招各自都有絕妙之處,威力也旗鼓相當。兩人一剛一柔,一猛一輕,纏鬥幾十回合,竟是不分勝負。

不過相生者難免相克,相輔者亦有相衝,“鎮玄”和“點乾”二劍法也是如此,郜子風邊迎戰邊忖:“師父常說,鎮玄劍法以力剛劍猛見長,目的在於搶占先機,以氣勢先勝一籌,決戰之中,可吸引對手大部分注意力,而點乾劍法則可趁機聲東擊西,攻敵手之薄弱處。所以鎮玄劍法第一式是‘開天辟地’,使劍竟如使刀,向對手劈頭蓋臉砍去,對方再強,也不可能不將這招式放在眼裏,而點乾劍法第一式卻是‘柔柳擺風’,使出之時隻微風輕拂,絕不大開大合;鎮玄劍法第二式‘星羅霹靂’的猛勁較第一式更甚,劍尖如雨向對方亂點,星芒四射,剛硬之中多了幾分玄虛,點乾劍法第二式則是‘清風明月’,比第一式柔緩許多,不似攻擊倒似自舞自賞。不過鎮玄和點乾畢竟是兩套獨立的劍法,自第八式往後,師父便往這兩套劍法中分別添了一些柔和剛,比如鎮玄劍法第九式‘和風細雨’和點乾劍法第九式‘天蒼地茫’,以便各自可以剛柔相濟。可畢竟柔和剛各自是鎮玄劍法和點乾劍法所不擅長之處,若能引得樓之月使出點乾劍法第八式之後的招數,我以鎮玄劍法的強招克之,以己之長攻其之短,應能得勝。”郜子風這般想著,身法絲毫不見懈怠,又跟樓之月拆了數十招,主意拿穩後,他刻意加了幾分劍法的剛猛,舞得風馳電掣一般,以樓之月急功近利的性子,若久戰不勝,必欲取道捷徑,他自負內功卓絕,定會使出點乾劍法中威力最猛的招數,迅速結束此戰。

果不其然,樓之月見許久不能製住郜子風,心裏便有些惶恐和焦躁,劍法漸漸有些紛亂,他略一定神,咬牙使出點乾劍法第九式“天蒼地茫”,那劍鋒起初如微風拂麵,到後麵卻突然化做一陣清飆,向郜子風胸前橫掃而去。“來得正好!”郜子風心裏暗喜,於是毫不躲閃,見劍鋒掃來,便將長劍直直豎於身前,兩劍相交,火花四濺。郜子風緊接著便使出鎮玄劍法第三式“傾力搏鼎”,將長劍略向下壓,隨後凝力一抖手腕,自己的長劍在樓之月的劍身上猛敲一下,這可絕非普通的敲擊,樓之月的劍原本就被他的劍壓得改了方向,手腕隨著劍柄的轉動被生生別住,已是處於被動,這會又受了一下猛震,登時拿捏不住,長劍脫手落地,正錯愕間,郜子風的劍尖已指向他的喉頭。

樓之月咬牙道:“郜子風,有種你就殺了我!”

郜子風微微一笑,悠然收劍回鞘,靜靜望著樓之月:“我不會殺你,你若死了,你之前所做的一切便一筆勾銷,世人甚至會把你犯的罪孽加到我的身上,我何苦跟自己過不去?”

樓之月恨恨道:“你不殺我,我便一定要殺了你!”

郜子風輕輕搖頭,歎道:“難道除了我殺了你,或你殺了我,就沒有別的選擇了麽?樓之月,你比我年長三歲,行事為何還是這般幼稚?師父當年雖有立我為掌門之心,可中間生出那場變故,立你為掌門難道不對麽?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參籮藤是毀在我手,我已背了這個惡名五年,何懼一直背負下去?如夢忘不了我,是因為對我還有幻想,以為我終有一日能回去,我在此向你發誓,一月內我必娶妻成家,她也就可以斷了這個念頭,你何愁沒有機會?今日我不想與你虛耗時光,我還有很多地方要去,你也回去安心做你的掌門罷!”

樓之月緊盯郜子風,目光閃爍,卻是一言不發。這時,山下突然傳來一女子的呼喊聲:“子風——!子風——!”郜子風身體一震,急忙跑到高台邊向下看去,見人群中一名中原裝束的女子向自己拚命招手,不禁熱淚盈眶,聲音也有些顫抖:“如夢?如夢——!”正欲再喊些什麽,突然覺得後心一麻,整個人不由自主坐倒在地,樓之月走到他麵前,陰陰笑道:“郜子風,剛才你倒是灑脫得很,可惜一見如夢便原形畢露,要我說,你這輩子也休想過情這一關,因為你根本不是個能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郜子風知道中了樓之月的暗算,但並不驚惶,他一動不動坐在地上,冷冷問道:“你想怎樣?”

樓之月縱聲大笑:“你那麽聰明,還不知道我想怎樣麽?我無論怎樣都好,隻是不會象你那般心慈手軟就是了!”說完右手撈起長劍,向郜子風猛刺過來。

郜子風隻覺得道道冷風撲麵而來,四肢如被冰製的皮鞭狠狠抽打一般,瞬間手腕腳踝便被劃得鮮血淋漓,巨大的疼痛讓他英俊的臉變了形,但他緊緊咬住嘴唇,愣是一聲不哼,直到樓之月心滿意足收劍回鞘,他才用有些變調的嗓音冷笑道:“樓之月,我所見你使過的點乾劍法這第十式‘萬點乾坤’,惟有這次最有模有樣,師父若是知道,不知是喜是悲!”

樓之月嘿嘿笑道:“此時你盡管灑脫罷,橫豎你已被我挑斷經脈廢去了武功,在這世上也時日無多,臨死前你有何要求,我都會答應你。”

郜子風輕蔑一笑,閉上眼睛,淡淡道:“你這樣的承諾近乎炫耀,我即便有遺願,也不會讓你替我實現,如今我承認敗在了你的手上,要怎麽殺我,你請自便!”

樓之月的笑容又驟然而逝,惡狠狠瞪了郜子風半晌,轉身向高台下走去,走過巫師身邊時停下腳步,對神色倉皇的巫師道:“這破壞你們除魔的惡人已被我製服,你盡管將他當眾處以天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