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東部的迎泰樓,正是無否幫的總壇,應無恨走上前去:“在下玄乾門應無恨,特來拜會貴幫!”這句話聲音不高,卻極洪亮,樓門忽然大開,裏麵衝出一幹無否幫的幫眾,簇擁一名滿臉橫肉的粗壯漢子,此人正是無否幫幫主王梟。

“單刀赴會?應掌門果然名不虛傳!”王梟嘿嘿一笑道:“這一嗓子,沒個二三十年的功力,是斷喊不出的。”

“王幫主謬獎!”應無恨抱拳道,“應某此次如約到此,敢問王幫主有何指教?”

“應掌門直率得很,那麽我也不兜圈子了,素聞玄乾山參蘿果的美名,今日就跟應掌門打個商量,每三年收成之時,分我無否幫一半如何?”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這參蘿果為塞北玄乾山特有奇果,三年一熟,據說食之可使內力大增,並延年益壽,隻是因為參蘿果長於陡峭的懸崖之下,且時隱時現,甚是詭秘,讓不少人打消了采摘的念頭。再者,玄乾門自開山之日起便立下規矩,非本門弟子不得采摘參蘿果,本門弟子雖然可以采摘,但不可將參蘿果交予外人,且摘得的參蘿果,須用七成去祭天。這規矩雖有些不近情理,但不知是冥冥中有神力襄助還是怎的,擅自采摘參蘿果的外人統統有去無還,即使縋下再結實的繩索,均無一例外墜落崖下粉身碎骨,久而久之,玄乾山便成了江湖中人望而生畏的去處,玄乾門也因此被籠罩了神秘色彩,不過自七年前應無恨做掌門以來,玄乾門因多次行俠仗義,威望與日俱增,再加上參蘿果這罕物吊人胃口的各色傳說,江湖中人每提起玄乾門,總有幾分敬畏的神色,不過如今應無恨麵前的這無否幫幫主王梟,卻似乎是個例外。

“玄乾門的祖訓之一,便是參蘿果不可交予非本門弟子,王幫主這個請求,應某恕難從命!”應無恨回道,他的聲音平靜,卻是不容置疑。

“這麽說,應掌門是不肯給無否幫這個麵子了?”

“大家同為江湖中人,本應互相照應,然而祖訓不可違,應某的難處,還請王幫主體諒!”

“祖訓?”王梟輕哼一聲,“所謂祖訓,無非幾個不死心的老頭子存心消遣後人的結果罷了,那參蘿果天生天養,你們摘得,旁人為何摘不得?你們即便將這果子給了外人,又能如何?應無恨,你休要找這些托辭來搪塞,我看你們不肯肥水流外田才是真!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聖人古訓在此,還抵不了你們區區玄乾門的祖訓麽?”

應無恨目光一閃,盯住王梟,麵色依舊平和,一股怒意卻已然透出:“王幫主,不循祖訓,謂之不肖;不尊祖先,謂之不孝。應某不敢行此不肖不孝之舉,這些不恭不遜之言,也請王幫主收回。”

“好大的口氣!”王梟哈哈大笑道,“我偏不信,你那玄乾門開山幾十年來,就無外人得到過這參蘿果?”

應無恨沉吟片刻,緩緩道:“確有外人得到過,但是……”

“但是怎樣?”

“偷偷給外人這參蘿果的玄乾門弟子,不久便暴斃而亡,死因不明。”應無恨這話聲音不大,語調也無起伏,可在場的無否幫幫眾卻不約而同打了個寒顫。

王梟瞪了自己那群手下人一眼,提高嗓門道:“應無恨,你不必故弄玄虛嚇唬人,我今天就問你一句,每三年將參蘿果分我們無否幫一半,你肯是不肯?”

“不肯。”

“你不後悔?”

“不後悔。”

“好!”王梟陰陰一笑,手臂一揮,“帶上來!”

兩名幫眾從院內帶出一人,那人是名女子,約莫二十七八歲,一身青衣,容顏娟秀,隻是臉色蒼白,人仿佛被點了穴道,走起路來搖搖晃晃。

“初晴!”應無恨驚得呼出聲來。

青衣女子慢慢抬起眼,望住應無恨,淒然一笑:“無恨……是我,我曾發誓永不踏入塞北,可我……還是食言了。”

“你那天為何一去無返……這些日子你在哪裏?你怎麽會發這樣的誓?你知道麽,我們的……”應無恨說話竟開始語無倫次起來。

“無恨,你不必問了……總之,是我對不起你。”那青衣女子低聲道,幾滴眼淚落到衣襟上,象在荷葉上滾動的露珠。

王梟在一旁嘿嘿笑道:“應掌門,貴派那位偷偷把參蘿果給外人的弟子的死因,你真不曉得麽?”

應無恨似沒聽到王梟的話一般,隻定定望著那青衣女子,沉默不語。

王梟冷笑一聲,指著那青衣女子對應無恨道:“貴派那位弟子的死因,當時你這個做大師兄的自然是不會曉得,因為從你師弟許鈞手中得到參蘿果的外人,便是尊夫人秋初晴!”

秋初晴渾身一顫,低下頭去,應無恨見狀更是震驚不已:“初晴,他說的……難道是真的?”

“是,許鈞……是因我而死。”秋初晴哽咽道,“他死後,我無顏見你,除了離開,別無選擇。”

王梟哈哈大笑:“堂堂掌門夫人竟是害死門人的凶手,應掌門,這樣的事情若是傳開了去,江湖其他門派會怎樣看待你們玄乾門?貴派弟子將如何看待他們的師娘?不過大可放心,隻要你答應我的條件,我不但將尊夫人發膚無損地奉還,而且將讓這件事情如同從未發生一般,你意下如何?”

“發生便是發生,任誰也不能瞞天過海!”應無恨盯著王梟,吐字清晰有力,“大丈夫行事,當光明磊落,無論後果如何,該我應某承擔的罪責,我絕不推諉;而與卑鄙小人為伍,我也絕不答應!”

聽得這話,王梟氣得麵皮發紫,橫肉扭曲了起來,煞是難看:“應無恨,枉你自稱男子漢大丈夫,連你親老婆的性命都如此輕賤,既然你決心做一個無情無義的人,我便成全你!”說著便一揮手,一名幫眾掄起大刀劈向秋初晴的脖頸,應無恨忽地腳尖一抬,地上一枚石子向那人徑射而去,便聽得那幫眾大叫一聲,單刀脫手飛出,人也癱軟在地。隻聽應無恨怒喝道:“王梟,你膽敢傷她一根頭發,我定要滅了你無否幫!我應無恨行走江湖多年,不輕易與人結怨,也從不食言!”

王梟卻縱聲大笑:“應掌門,大話莫說在前頭,今日我能請你來,便早已備好厚厚的見麵禮,不想你卻如此托大,居然一個門人也不帶,前麵王某那些話,你盡可當作戲言,不過也是引子罷了,好戲現在才開始!”說罷擊掌三下,隻聽得一陣悶響,接著一片悉悉簌簌,應無恨微微側目打量周圍,發現四下地麵的石板被從下麵掀開,石板下麵原來是地道,從地道裏伸出密密的強弩箭頭對準他,烏黑的箭頭閃著陰冷的光,蓄勢待發。

應無恨輕蔑一笑,道:“王梟,你以為這樣便能將我拿下麽?”王梟並不答話,隻一聲呼哨,從地道裏瞬間同時飛出十餘條烏油長鞭,如蟒蛇吐信般向應無恨撲去,去勢迅疾卻幾乎沒有聲音,可見出鞭之人腕力並不含糊。

“十二猛龍陣!”應無恨心頭一凜,“早聽說無否幫近幾年來以此陣橫掃塞北數大門派,此時看來,果然是有幾分厲害!”正忖度間,長鞭已探到身前,便提氣躍上半空,避開離自己最近的三根鞭梢,豈料才一避開,便感覺背後冷風乍起,另有三根各自向他小腿和腰間卷來,剩餘六根則鞭梢抖得筆直,分別點向他神闕、玉堂、至陽、懸樞、大包、章門六穴,可見這十二根長鞭定是訓練有素,否則不可能配合如此默契,以他們這般錯落參差的攻法,莫說人躍在半空,即便雙足著地,要盡數躲開也是困難。應無恨不及細想,在空中騰挪運轉,讓開攻向他腰腿的長鞭,接著沉身下地,攻其要穴那幾根長鞭自然也撲了空。

首招失利,這十二根長鞭自是不甘,鞭身一擰,齊齊向應無恨襲來,這次較之前有所不同,半數長鞭舞得忽忽作響,似險崖墜澗,又似狂瀾擊礁,攻勢淩厲迅捷數倍,仿佛密不透風的一張網,將應無恨的身影籠罩其下,且鞭法剛猛強悍,大有速戰速決的苗頭;另半數長鞭則反其道而行之,鞭法輕緩柔和,無聲無息,似不存在一般,繞行於應無恨四周,卻時不時從那密網的間隙中向應無恨的前後要穴突襲,不僅如此,這些長鞭的攻法並不固定,而是隨著應無恨的身形變換,上個回合使猛攻的長鞭,很可能下個回合就用偷襲,讓人難以捉摸。這兩組截然不同的鞭法,前者出其不意,後者攻其不備,剛柔並用,被困的人無論使出何等招數,總有受製之處。王梟不無得意地在旁觀望,以他的計劃,不出十個回合,應無恨必束手就擒。

不過王梟實在低估了應無恨,應無恨陷入這十二猛龍陣中,腹背受敵,可謂步步凶險,可他卻沉著如初,施展輕功周旋於眾長鞭之間,從容不迫地化險為夷,已經幾十個回合,步法仍靈活流暢,上起下伏,似在花叢中穿行。卻也難怪,玄乾門位於險峻的玄乾山巔,人跡罕至,最高處連鳥兒都飛不上去,而且山路極其陡峭,玄乾門弟子自入師門起,便日日在這樣的地方苦練武功,別項內外功夫權且不論,輕功在江湖上絕對數一數二,尤其是應無恨,近二十年來,每三年一次的采摘參蘿果非他無人敢為,輕功更是出神入化,隻是玄乾門一向不喜出頭,如同飲酒之時的淺斟低唱,難以讓人矚目。王梟又旁觀十數回合,應無恨仍絲毫不見落敗的跡象,便暗暗心焦,向一旁的幫眾使了個眼色,那名幫眾會意而去。

此時應無恨雖表麵平靜,心裏卻翻江倒海一般,這十二猛龍陣並非絕頂厲害,自己目前尚可控製,可再纏鬥下去,體力恐怕不是那十二個人的對手,且秋初晴還在他們手上,自己投鼠忌器,渾身解數必定施展不開,眼下當務之急,便是盡快破了這十二猛龍陣,救得秋初晴離開這裏。剛才在鞭陣中周旋時,應無恨發覺南邊那三根長鞭中間那根無論準頭和力度都遜於其他長鞭,看來使鞭那人的功力平平,隻要能突破此處,十二猛龍缺了一條,原本環環相扣的陣法必亂。

打定主意後,應無恨縱身而起,逼向東、北兩方的長鞭,拳掌舞成一團光影,衣袂裹挾忽忽風聲,招勢雖為防守,勢頭卻含攻擊之意,引得兩方長鞭不得不以剛猛相對。應無恨此番打鬥中,刻意將後心完全暴露給南邊,南邊那三根長鞭果然中計,悄悄向他後心襲來,隻聽應無恨促喝一聲,猛然回身,身體如俯水的燕子一般橫飛而起,雙腳呈剪形張開,牢牢夾住南邊三鞭中間那根,凝力一頓一擰,聽得地道內有人“哎喲”一聲,長鞭脫手飛出,應無恨搶得長鞭,雙腳就勢向旁一帶,讓這根長鞭橫掃四周,聽得一陣劈劈啪啪,其餘使鞭之人見突生變故,也都有些慌神,應無恨趁此機會,從鞭陣中一躍而出,向挾持秋初晴的幫眾撲去,一切皆在電光石火之間,旁人幾乎來不及眨眼,那兩名幫眾更是猝不及防,被應無恨一手一個點倒在地,應無恨剛解開秋初晴被封的穴道,忽聽王梟冷笑道:“應掌門隻顧救夫人,就不管令千金了麽?”

應無恨忙回過身來一看,不禁大吃一驚,聽得秋初晴在他身後驚叫道:“夢兒!”

隻見應如夢被王梟挾在腋下,王梟手裏明晃晃的鋼刀正架在她細嫩的脖子上,她臉上橫七豎八爬滿了淚痕,此時麵對凶神惡煞的無否幫幫眾,她的眼睛卻瞪得大大的,一聲哭喊都沒有。

應無恨怒道:“王梟,你我之間的恩怨,與我女兒無關,你快放了她!”

王梟嘿嘿笑道:“應掌門此言差矣!與你有關便是與你我的恩怨有關,你女兒是你親生骨肉,怎會與你無關?”

應無恨見此情景,便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冷冷問道:“你想怎樣?”

王梟陰險一笑:“應掌門,今日我請你來,難道真的隻是為了區區參蘿果麽?”這句話陰森中滿含得意,讓應無恨登時被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籠罩,一股寒氣從後背直衝而上,衝上頭頂後,陡然化成一陣劇烈的麻意剌剌漾開,讓他整個天靈蓋感覺如同蜂蜇一般,肺腑也跟著顫抖起來。

又聽得王梟道:“應掌門的功夫確實了得,可惜卻是杯水車薪,尊夫人和令千金的性命,是必定要斷送到你的手上,你自己的性命也是難保!不過我王梟並非不仁不義之人,一定會厚葬你們一家三口,再請和尚來為你們大辦法事,讓你們早入六道輪回,來世再享富貴!”說著微微動了動手腕,作勢要割斷應如夢的喉嚨。

秋初晴一聲驚叫,跌跌撞撞欲撲上前,被應無恨一把拉了回來:“初晴,不可衝動!”

“可……若夢兒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活得下去?”秋初晴直直望著應如夢,眼淚洶湧而下,似要把將碎的心也一起帶出來。

應無恨長歎一聲,決然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堂堂玄乾門掌門的妻小,豈能辱斃於他人手上!”說著暗自運功到右掌,望向應如夢,可一見她黑白分明的雙眸,卻又躊躇了起來。

這時忽然聽得有人大呼:“走水啦!走水啦!”一名無否幫幫眾從迎泰樓內衝出,對王梟叫道:“幫主,後院庫房……走水啦!”王梟忙轉頭看去,隻見滾滾黑煙從迎泰樓後院衝天而起,心裏一沉,應無恨趁他錯愕間,上前一指戳在他曲池穴上,王梟的鋼刀拿捏不住,當啷落地,應無恨就勢搶回女兒, 反手一掌拍向王梟巨闕穴,王梟忙回臂抵擋,應無恨壓根無心與他戀戰,虛拍這一掌後便拉著秋初晴跳出圈外飛跑,王梟怎容他們跑掉,當即率領幫眾們窮追不舍。

秋初晴的穴道剛被解開,行動還頗為吃力,這樣一來,三人的速度自是緩了不少,跑了一陣,不知不覺來到一座山澗,此處澗高水急,眼看王梟和他的幫眾越追越近,應無恨心裏暗暗叫苦。這時聽得近旁有人叫道:“大叔,快過來!”聲音清朗,還有幾分稚嫩,應無恨定睛一看,正是上午自己施舍銀子的那個小乞丐,他正站在澗邊一塊大石前,向應無恨三人揮手。應無恨走到近前,發現那大石下方竟是一座吊橋,被大石擋住,除非走近澗邊,否則難以發現。

見到有橋,三人眼睛都是一亮,應無恨把應如夢交到秋初晴手上,道:“你帶她先過去!”

秋初晴捉住應無恨的手:“你怎麽辦?”

應如夢也抓住應無恨的袖子:“爹爹,要過去一起過去,夢兒不要跟爹爹分開!”

那小乞丐在旁急道:“無否幫的人眼見就要來了,你們快點過橋去!我自有辦法阻住他們!”

“那麽,就一起過去!”應無恨一把抓起小乞丐,讓他趴到自己背上,然後抱過應如夢,拉起秋初晴,跳上吊橋,轉眼便到了山澗對麵,此時忽覺得背上一輕,隻聽懷裏的應如夢驚叫道:“小哥哥,你去哪裏?”應無恨忙回頭一看,那小乞丐竟從自己背上跳下,重又回到吊橋上,無否幫那一群人已經衝到澗邊,王梟大吼一聲“哪裏跑!”,飛身躍上吊橋,向應無恨三人衝來。

小乞丐站在吊橋這端,見王梟上了吊橋,忽然從懷裏抽出一把斧頭,向吊橋的橋索狠狠劈去,王梟叫道:“小子,你找死!……”話未喊完,吊橋“喀嚓”一聲斷裂開來,斷開的那端向山澗墜去,王梟咒罵一句,緊緊攀住吊橋的繩子,隨斷開的吊橋**了個弧線,垂到對麵崖壁上,而原本跟在他身後的幾個無否幫眾們多數未及防備,紛紛慘叫著跌下深澗,湍急的水流中漾起層層血花。王梟見損失了幾個手下,氣得破口大罵,不過他罵歸罵,身法卻不含糊,幾下便攀到吊橋頂端,站在山澗對岸,向剩下的無否幫幫眾喊了幾句話,那些幫眾們便彎弓搭箭,向應無恨三人射來,應無恨見狀忙拉過小乞丐,將他和應如夢夾在左右腋下,發足飛奔,秋初晴緊緊跟在他身後。

王梟眼見應無恨四人越奔越遠,而自己的幫眾因為內力不濟,放出去的箭無一命中,便搶過強弩,奪過一名幫眾手中的長矛,砍斷一半矛杆,將斷矛裝到強弩上,瞄準應無恨的後心,拉滿弩弦,隻聽“錚”的一聲,斷矛尖嘯而出,如一道閃電劃過,在將要射中應無恨的時候,旁邊突然撲來一個人影擋在應無恨身後,對岸登時騰起一片紅霧,紅霧散去,那個人影慢慢倒下。

應無恨聽得背後動靜異樣,回身一看,映入他眼簾是秋初晴蒼白的麵龐和鮮血噴湧的胸口,她緊緊抓住那隻穿胸而過的斷矛矛尖,望著應無恨,眼神卻是滿足和釋然。

“初晴——!”應無恨大喊一聲,放下兩個孩子,撲上去抱住秋初晴,奮力按住她胸前穴位止血,可那矛已穿透她的心髒,此舉根本無濟於事。應如夢從沒見過這場麵,嚇得呆若木雞,小乞丐憤怒地瞪著對麵山崖上的王梟,兩隻小手攥成了拳頭。王梟也向他們這邊張望,這時一名無否幫幫眾奔到王梟跟前說了什麽,王梟聽他說完,揮一揮手,帶著幫眾們揚長而去。

“無恨……”秋初晴微微一笑,喃喃道,“你和夢兒……沒事就好,……你……你不怪我……當初……不告而別麽?”

“不怪你,初晴,我從來沒有怪過你……”應無恨仍緊緊按住秋初晴胸前穴道,鮮血早已浸透她的衣衫,應無恨隻覺得她的心跳在減弱,自己的心仿佛也跟著逐漸停止一般。

“無恨……你不怪我,我卻……一直在怪我自己,我走那天……你說……你會等我回來……可是……我讓你……等了八年……這八年來……我沒有照顧過夢兒……你一個人……太辛苦……還有,許鈞的死……我到現在也……不能原諒……我自己……”

應無恨覺得心頭又是一抽,許鈞是他最小的師弟,為人率直單純,應無恨接任掌門之前,在眾師弟中最疼許鈞,許鈞也與他這個大師兄最為親近,可就在應如夢出生的前幾天,還未熟透的參蘿果莫名其妙少了一個,應如夢出生的當天,許鈞又莫名其妙死去,渾身的血似被吸幹一般,死狀淒慘,師門內傳言是因許鈞偷拿了參蘿果給外人,受了仙靈責罰。第二天,秋初晴堅持要單獨去廟裏為他們父女倆祈福,應無恨抱著才出生兩天的應如夢遠遠目送她越走越遠,可她這一去,就再沒回來。

“許鈞……是為了我……和夢兒……才違背了……玄乾門的規矩……”秋初晴喘了幾口氣,努力把每個字都說得清晰,“我將要……臨盆之時,……忽然……流血不止…………卻又毫無分娩跡象……那天,你碰巧不在玄乾山……許鈞怕……這孩子夭折,於是……於是……”

秋初晴的聲音忽然弱了下去,應無恨一驚:“初晴!初晴!”他把應如夢拉到秋初晴身邊跪下,急急道:“夢兒,她是你娘!她是你親娘!她……”應無恨的喉頭似被什麽物事死死哽住,後麵的話一個字都吐不出。

應如夢睜大眼睛望著秋初晴,輕輕喊了一聲“娘”,秋初晴蒼白的臉上頓時顯出了神采,她吃力地抬起手撫摸應如夢的臉,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什麽,轉過臉對著應無恨,用極其微弱的聲音道:“……許鈞……去摘……參蘿果……看見……石刻……篆文……發現……參蘿藤……其實是……封印……”話未說完,便猛然噴出幾口鮮血,手軟軟耷拉下來,停止了呼吸。

應無恨和應如夢幾乎同時撲到秋初晴的的身體上,應如夢拚命搖晃著她,哭道:“娘——!娘——!你不能再丟下夢兒!娘——!”應無恨將妻子和女兒一同緊緊抱在懷裏,淚流滿麵。

那小乞丐一直靜靜站在那裏,如同一尊雕塑。

父女倆痛哭良久,應無恨緩緩站了起來,哽咽對應如夢道:“夢兒,我們……帶你娘回家罷!”

玄乾山下,小乞丐也在秋初晴的墳前深深叩了三個頭,然後默默起身離開,走出幾步,應無恨叫住他:“小兄弟,你要去哪裏?”

“去無否幫。王梟殺了我爹娘,我要找他報仇。”

應無恨頗感意外:“你一個人?”

小乞丐盯住應無恨:“我爹說,自己的事情,絕不可拖累別人。我剛才燒了他們的庫房,那裏麵是他們搜刮來的銀子兌成的銀票,王梟此時定是急得焦頭爛額,恐怕顧不上其他,更不會留意一個小孩子。”

“可你畢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這樣去,不仍是送死麽?再者,要找王梟報仇的何止你一個?隻是夢兒太小,我不宜殺戮太重,待她再長大些,你不殺王梟,我也要取他性命,何必急在一時?”

小乞丐目光一閃,轉開臉去:“大仇不報,枉生為人!”

“小小年紀就能有這樣的見識,實在難得!”應無恨走近小乞丐,把手放在他的肩頭:“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話你可曾聽過?”

小乞丐抬頭看著應無恨,點了點頭。

“你此去報仇,成功幾無可能,若你能忍耐十年,就必定能報得了這個仇。”

“真的?如何忍耐?”小乞丐眼睛一亮。

應無恨神色凝重,思忖片刻,問道:“小兄弟,你今年幾歲?”

“我今年十歲,但我不叫小兄弟,我叫郜子風。”

※ ※ ※ ※ ※ ※ ※

郜子風袖起雙手,隔著衣衫握住懷裏那尊從不離身的小玉佛,山丘上的風開始大了起來,風裏似乎送來了應如夢銀鈴般的笑聲,久久縈繞不散。樓之月見他的臉上浮現溫柔,猜出他心中所想,臉色便更加難看:“郜子風,今時今刻,你還是忘不掉如夢,對不對?”

是的。郜子風在心裏對自己說。其實在應如夢送他小玉佛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就再也揮不去她的影子。與樓之月不同,他不會很明顯地對應如夢百依百順,隻默默關心她,卻又小心不讓她看出,為她做的所有事情,即便應如夢有所察覺,問他之時,他也隻顧左右而言他,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心愛的人麵前也要如此隱藏,或許是從小的習慣,或許也是十歲那年,親眼目睹的慘事太多。

“十五年前,我剛進師門的那天,玄乾門上下,隻有你僥幸逃脫無否幫的屠殺,對麽?”郜子風輕聲問道。

樓之月臉色微變:“你提這個幹什麽?”

“沒什麽。”郜子風幽幽道,“既然算帳,當然要從頭算起——從我見你那時開始算起。”

※ ※ ※ ※ ※ ※ ※

“啊——!”

進了山門,應無恨、應如夢和郜子風三人看到眼前場麵,不約而同發出驚叫。應無恨忙把應如夢摟在懷裏,捂住她的眼睛。

山門入口的山路上,躺著幾具玄乾門門人和弟子的屍體,或仰或臥,慘不忍睹,道旁的樹木和階梯上血跡一片一片,山路兩邊原本疏排雨水的小溝,此刻流淌的是半凝固的血水。

應無恨一言不發向山上走著,越走臉色越陰沉,郜子風緊緊跟在他的身後,大氣也不敢出,玄乾門正堂終於到了,應無恨站在門口,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他們是被偷襲而死。”說完猛然推開正堂大門,展現他們眼前的亦是一派觸目驚心的景象:兩排太師椅上端坐著應無恨的師弟和四大弟子,皆被人用刀劍之類的利器穿胸刺死,每個屍首上隻有一處致命傷痕,廳堂門窗緊閉,毫無打鬥痕跡,窗前的地上掉落幾截燒殘的迷香。

“凶手竟用這等下三濫的手段!”應無恨悲怒不能自製,一掌將堂桌拍得粉碎。碎屑濺飛之處,一個少年蜷在那裏瑟瑟發抖。

“之月!”應無恨放下應如夢,衝上前去拉起那少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樓之月聲音顫抖:“師父……您走以後,來了幾個陌生漢子,師叔和師兄們把他們請到這裏,徒兒好奇,便躲在桌下偷聽,可不知怎的卻昏睡過去,醒來後……就看見……”

“還有其他人呢?”死去的是守衛玄乾門山門的四位門人和樓之月的兩個師兄,另有玄乾門門眾大約四五十人不知去向。

“……我也不知道……”樓之月渾身抖得像秋天的落葉。

正堂兩側的廂房死一般寂靜,應無恨逐一推開,看到的是橫七豎八昏倒一地的人眾。不用說,他們也是中了迷香。好在凶手並未取他們性命。

樓之月停下來,臉色蒼白地如死人一般,手舉起來指著應無恨身後:“師父……師父……您看!”

應無恨急忙轉身,隻見院牆上用血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無否無泰,否極泰來。”

“是無否幫!”應無恨咬牙切齒道,“王梟,我低估了你!約我相見,原來是要將我引開,你好來偷襲玄乾門!”

應如夢才經曆喪母之痛,又見玄乾門慘變,也縮在一邊發抖,郜子風輕輕握住她的手,聲音也輕輕的:“別怕。”

其實郜子風自己也是壯了許久的膽才說出這兩個字,聽得此話,應如夢雙眸裏的驚恐消失了大半,輕輕靠在他的身邊。郜子風轉過頭來,迎麵正撞見樓之月嫉恨的目光。

※ ※ ※ ※ ※ ※ ※

“這便是第一筆帳罷。”郜子風歎道,“我自入了師門,便與你結了梁子,你一定想不明白,師父為何要執意收下我這個來路不明的小叫花。你原本以為自己是師父的關門弟子,哪想到卻是我。”

“那麽,第二筆帳呢?”樓之月一挑眉毛,問道。

“但凡如夢單獨與我在一起的時候,在你那裏便都是帳了,對麽?這種帳多得很,我哪有能耐逐一列舉?”從這一句,樓之月聽出了郜子風揶揄的口氣,正要發作,又聽郜子風悠然道:“不過最後一筆帳,我倒是永遠忘不了。”

“最後一筆是什麽?”樓之月手按劍柄,似要隨時拔劍出鞘的架勢。

郜子風微微搖頭,道:“這般劍拔弩張,又是何必?我們師兄弟也曾患難與共過,並非全然睚眥相對——最後一筆帳麽,自是五年前向無否幫討還血債那次了,不過,王梟死前說的那幾句話,我到現在還沒想明白。”

樓之月臉上肌肉抽搐,讓他原本俊秀的麵容平添幾分猙獰:“他死前說的……你都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