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麵是幾乎沒有人能想象得到的東西。很久以前,有人曾對它一知半解的時候,不慎傳了風聲出去,惹得大家都在揣測,有人好奇,有人貪婪,所以才有爭鬥,但從未有人打開過。事情發展到現在這一步,我們都沒有回頭路!”

這是胡安的話在腦海回響麽?

說的沒錯,我們都沒有回頭路。阿秋對自己說。從開頭到現在,她一直想當旁觀者卻當不了旁觀者,原本隻想順便打醬油,誰想卻被逼做大廚。就算是個遊戲,一旦開始,也必須硬著頭皮玩到底,否則根本看不到出路。

她這麽做不是為了誰,隻是為了一個結果,不論好壞。

而她此前在芝加哥所做的一切,卻是為了誰?

阿秋以為回到記憶中的感覺就像穿越:時光倒流到當年,自己懷著一顆已經曆一切的心再去重新經曆一遍,很可能會有不一樣的事情發生或者要改變某些選擇以及碰到額外的路人甲之類,但最終結果不變。

然而自己正站在一處很高的地方在俯瞰地麵。因為在這裏她能很清晰地看到自己原來住過的公寓樓和工作過的辦公樓,兩個樓都很長,正麵相對,橫跨兩條街。

她還看到了自己。

一個穿著黑色長羽絨服背著雙肩電腦包的黑發女子離開房間,鎖門,走進電梯;下到一樓,推開公寓大門,走到路口,等紅綠燈;過馬路,刷卡走進辦公樓側門,徒步上樓,逐一打開四個房間的門。

這些如此清晰,就像在看電影特寫,她甚至還能看到自己背的雙肩包左側袋——那裏是她放公寓鑰匙的地方,而她總是會忘記把拉鏈拉上。

阿秋猜自己坐在西爾斯大廈的樓頂,卻又不像。西爾斯大廈在市中心,而她的辦公樓和公寓在西區某大學,相隔七八英裏。

“你沒有在任何實際存在的地方。你在你自己的原本的空間裏回到了記憶中——你看到的一切是你的記憶重現。”

阿秋驚呆了,因為這句話是從她自己嘴裏說出來的!

“什麽……什麽?”

“我是說,你沒有穿越,隻是麵對自己的記憶。”

“你……你是誰?”

“照鏡子,你就看到我了。”

阿秋記得自己的隨身小包裏有麵鏡子,趕忙把它掏出來對著自己。

鏡子裏是阿秋自己的臉,沒有看到白骨精或者其他晶晶姑娘的模樣。

“你……在哪裏?”

“請仔細看,仔細找。”

阿秋看到鏡子裏的自己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凝重,神色莊嚴,眉心正中浮現一團柔和的亮光,那是一條龍的形狀。

“你是……龍靈?你在我的身體裏?”自己被龍靈附體?她雖然一直這麽猜測,但從未這麽真切地被用這種方式證實,真是活見鬼!

“很抱歉,不是附體,是借用,我不會久踞這裏,請放心。你會發現我不僅借用了你的四肢,還借用了你的五官。應該還有更多。”

“我想你還借用了我的中樞神經係統,……所有我體內器官。”阿秋頓了一下,覺得喉頭發幹,“包括我的思想。”

“是的。的確。這有什麽不好嗎?想象一下,如果沒有我幫你,你怎麽能以一人之力打敗數十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又怎會刀槍不入?你可從未受過任何這方麵的訓練。”

阿秋發現龍靈操縱下的自己的聲音非常從容和淡定,這讓她隱隱不安,這個寄居的所謂神靈,似乎有些反客為主的趨勢。

“那麽您是美國中情局或者FBI訓練出來的嘍?親愛的龍靈小姐。”阿秋覺得心裏有氣,“請別把這些當作對我的恩賜好不好?把我變成邦女郎或者尼基塔那樣的身手,我一點都不會感謝你,我寧肯還是做回以前的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呆子!而且你一聲招呼都不打就借用了我的身體,我是不是應該找你收租金?”

“不是我想借用,是你請我出來的,嗬嗬。”

“什麽意思?”

“噓……先別說話,仔細看看你的這段故事,真的很有趣。你知道麽?記憶就像電視,一旦開啟,不放完是不會結束的——我可以跳躍、放慢或者快進,但沒法暫停它們。”

對話結束。特寫重回眼前。阿秋看到自己在老板辦公室,正在和他討論項目。

這一天是阿秋到芝加哥的第三天,這裏的冬天很冷很陌生。和語言障礙無關。

過去的一年是阿秋不太願意回憶的,但既然已在眼前,也不介意重溫一下。雖然重溫的感覺就像緩慢揭起還未愈合的傷口外麵的紗布,細碎的如針紮般微小的刺痛總在不經意間發生。

阿秋看到自己在辦公室裏發呆。她清楚記得自己和老板羅恩第一次談完話的時候,心裏沉重得仿佛塞了個鉛球——羅恩長期在外,隻能遠程遙控,於是這個團隊不能稱為團隊,隻是一個小叢林:每個人都根據叢林法則生存。這裏沒有互助合作,沒有同舟共濟,隻有守口如瓶和互相傾軋;每個人都拒絕幫助新來的人,連最普通最常用的文具存放在哪裏,都沒有人肯告訴她。她谘詢十個問題,能被回答的不到兩個。

那四間辦公室讓人感覺陰森壓抑,仿佛一個無人料理的古堡。不管外麵的天氣多麽晴朗,室內卻終日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阿秋對這個情形雖然很難接受卻很能理解:每個人都在為自己打拚,誰都沒有義務花自己的時間去幫一個陌生人。她沒有權力責備任何人。

阿秋是個對環境依賴性很強的人,如果環境不善,她覺得自己什麽都幹不了。所以這個團隊讓她覺得很難熬,幾乎想打道回府。但她不能,因為她和雙方單位都簽過合同,出國進修期間,不能輕易換地方。

事到如今,隻能這麽想:如果適應不了環境,或者離開,或者改變,沒有第三條路。既然不能離開,就努力改變,就算這裏是個地窖,也得想辦法開個天窗,讓陽光透進來。

於是阿秋開始在沉默中幹活,從翻箱倒櫃找文具,到設計項目課題獨自完成,甚至樂於擔負一些旁人不肯做卻對辦公室運轉必不可少的雜事,在這個過程中她熟悉了辦公室的每個角落、整個工作套路和規則。她的角色也發生轉變,古堡開始有了一個實質性的管家;漸漸輪到別人有求於她,尤其是初來乍到的新人。

她相信自己能改變環境。改變的第一步是反旁人其道而行之,對待新人一律溫暖如春坦誠相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自是收獲不少感激和崇敬。團隊裏其他人隻需各司其職就好,不用操心別的,於是其樂融融。連羅恩也毫不吝惜溢美之詞。

“謝謝你所做的一切,瑞秋。”羅恩說。

羅恩是華人第一代移民,最愛吃三明治;在中國人圈子裏,他除了跟自己太太之外,從不和其他人說中文。阿秋很讚賞他這個習慣,讚賞的主要原因是自己的英語口語能得到極大鍛煉。

“不用謝。這是我的工作。”阿秋知道自己做了不少額外的事情,並且沒有拿到額外的薪水。

“我一度以為我的團隊會失控,因為我長期在外;沒想到有你幫我照看這裏。我非常感激。”羅恩說,“你的到來是一個驚喜,知道嗎?團隊裏沒有像你這樣的人,他們都隻顧自己,從未想過去幫助別人。”

阿秋明白羅恩讚譽的目的是希望她繼續像這般努力幹活,但這些言語聽到耳朵裏真的很受用。羅恩還表示如果她願意,可以多呆一年。反正她也正打算繼續好好幹,一年不夠再續一年,爭取出一些成果,到時候談不上衣錦還鄉,至少算凱旋而歸。

阿秋的代價是失去了太多休息和玩樂的時間。她經常每周工作七天,每天不少於十三個小時,因為擔負辦公室其他事務並不是放緩手頭項目的理由,每件事情都得花時間,她偏偏又是要命的完美主義者。她恨不得用兩年的時間完成五年的工作。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可能最初是憋足一口氣要幹出點樣子,到後麵就成了習慣,懶得改變。有時候甚至有種自虐的念頭,來衝淡在異國他鄉的此地積攢的各種不良情緒。

直到她遇到一個女孩。

女孩名叫莉迪,是個到他們辦公室幹活的短期實習生。莉迪是個帶有土耳其血統的美國姑娘,聰明好學,性格溫婉,阿秋很喜歡她,經常手把手教。阿秋對辦公室的很多新人都是這樣,寧肯花很多自己的時間,也要對他們傾囊而授

莉迪實習期結束後,兩人還在辦公室附近的日本料理吃了頓午飯,依依惜別。

然而在一個秋日的午後,她匆匆吃完午飯在辦公室一如既往繼續幹活時,莉迪忽然推門走了進來,讓她很驚喜。

“嘿,你怎麽來了?”阿秋很高興。

“我正巧路過,來看看你。……你在這裏開心嗎?”

“挺開心的。為什麽這麽問?”

“羅恩對你怎樣?”

“挺好。他很信任我。”

莉迪揚了揚眉毛,麵無表情端詳著她,看得她有些發毛。

“你怎麽了?”她問莉迪。

“我隻是想警告你,不要被表麵現象迷惑。當你發現你要的結果僅僅被人作為引誘你圍著磨盤拚命幹活的胡蘿卜的時候,你抽身得越早,損失得越少。”

“你為什麽會這麽說?”阿秋愕然。

“還有,別刻意去做個好人。好心從來都不會有好報。”

“我不明白……”

“你會明白的。我得走了。”

莉迪轉身迅速走出門外。等阿秋回過神來追出去,隻看到莉迪下樓的背影——她沒趕上下行電梯。

莉迪的這番話對阿秋影響很大。不久,阿秋就做了回國的決定,並於兩個月後啟程回國。

“不要被表麵現象迷惑。別刻意去做個好人。她說得真好!你現在明白了嗎?”

回憶暫停。龍靈開口說話了。

“當然明白。”阿秋不想多提她的心境改變的曆程。在一年即將結束的時候,老板對她的態度卻起了變化,從信任到猜忌有時候連一步都不需要,阿秋也懶得去弄清怎麽回事,更懶得解釋或者挽回,恰逢合同結束,正好回國。

臨走前,從同事看似不舍的眼神中,阿秋看到的更多是釋然,這令她茅塞頓開。

誰也沒義務為別人做太多額外的事,這是一種平衡世道的準則。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天地都不容你,何況同類?

No good deed goes unpunished.

老板和同事都是正常人,他們遵循正常的原則給出正常的反應。唯一不正常的是你阿秋,你的心理站位越界了。

“我想,我該跟他們所有人說聲謝謝,再說聲抱歉。謝謝他們對我違反遊戲規則的寬容,很抱歉給他們添了不必要的煩惱。”阿秋說,“我經常會做多此一舉的事情,做的時候還以為是非做不可。”

“我也發現了。不過,如果不是你在航班上的盥洗室裏多此一舉,我還出不來呢。”

“什麽意思?”

“還記得我之前和你說過的話嗎?不是我想借用你的軀體,是你請我出來的。”

“記得。”

“那你還記得離開航班上的盥洗室以前,你做了什麽?”

“我做了……什麽?我能做什麽啊?”阿秋真的想不起來。如廁之後還能幹什麽?自然是整理好衣服、洗手、擦手和出門。難道龍靈一直在暗處偷窺?阿秋很寒。

“你用手指蘸水在牆上寫字,無形中解開了禁錮我的魔咒。”

“啥啥啥……啥?”阿秋這才想起自己圖一時好玩在牆上補的那個“龍”字,不禁脫口而出:“那什麽魔咒啊?簡直弱爆了,隨便寫個字就能解開!”

“這個魔咒可不簡單!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故事,最好先閉嘴!”龍靈口氣生硬,顯然生氣了。大概阿秋無意戳了她的痛處。

阿秋嘻嘻笑著:“大神你忘了?我閉嘴就是你閉嘴,除非你有本事用腹語。”

話剛說完,阿秋隻覺兩腳踩空,以極高的速度旋轉著下墜,讓她感覺眩暈無比,心裏忙不迭後悔自己口舌招尤——龍靈這位大神可不是好招惹的,萬一她真生氣,把自己變成個蒼蠅蚊子蟑螂之類的,那就徹底完蛋了。

冥冥中,她聽到一個聲音從心底發出:

“這個故事的來龍去脈太長,與其口述,不如你親身經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