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暗房之後,阿秋又感受到了那股驅使著她的力量,她明白這是龍靈在催促她盡快行動。龍靈應該知道龍壁的第六扇門在哪裏,這樣阿秋就省事了——隻需要跟著那股力量走到某個地方,然後按一個手印。

迎麵過來一個男人,見到她之後站住,打了個招呼。“嗨,是你?你還好嗎?”

是老板羅恩!

阿秋這才發現自己站在離原先的辦公室不遠的走廊裏,那股力量驅使她不知不覺來到了三樓。

“我很好,謝謝。你呢?”阿秋按國內英語教科書裏的常規句型回複了個招呼。

羅恩在她麵前站住。“你最近怎麽樣?”羅恩平均兩個月在辦公室裏出現一次,每次出現基本都是這幾句話。

阿秋卻沒能回答他。她盯著他的身後,一個穿著工作服的女子匆匆忙忙從一間辦公室跑出來,捧著一摞文件向電梯奔去,黑色的長發在白色工作服上甩來甩去,和它們的主人一樣忙碌。

阿秋認出那是她自己。

這個發現讓她難以接受,雖然她很快想起了在穿越之前聻衛對她說過的話:“我把你的形象做了點小改動——這樣即使你碰到你很熟悉的人,也不會有人發現你是誰,更不會有人懷疑。”

聻衛把她變成了誰?

就這個疑問在腦海裏盤旋的時候,阿秋發現剛才驅使她的那股力量消失了。莫非那第六扇門就在附近?阿秋看了看左右的牆壁,毫無頭緒。

“莉迪,我很高興你能回來。”羅恩對她笑眯眯地說,“你實習期間的工作我很滿意,如果你願意,我希望你能考慮留在我的團隊裏。你也知道,現在我這個團隊急缺人才。”

阿秋還沒來得及照鏡子,已經被羅恩對她的稱呼給震住了。

“呃,謝謝您。不過我覺得您的團隊很不錯,大家都很能幹,比如……”

阿秋正打算把同事逐個誇一遍,卻下意識停下了,因為看到她自己從電梯出來向辦公室快步走去,手上除了那摞文件,還多了兩個盒子。

這是兩個月前的我,這是兩個月前的我。阿秋盯著那個“自己”的背影,不斷默默提醒著。

羅恩順著她的目光瞧過去,看到了正推門往辦公室裏走的阿秋。

“你是說瑞秋嗎?她是不錯,肯幹活。”羅恩維持著一貫的笑容,“但肯幹和能幹是兩回事,隻有苦勞沒有用,功勞才是關鍵;我需要一個我真正信任的、讓我能放心讓其承擔重要項目的人。”

阿秋心裏的某塊區域在一點一滴被冰水滲透。當我們相信自己對這個世界已經相當重要的時候,其實這個世界才剛剛準備原諒我們的幼稚。

“您不信任瑞秋?”她問。

“我無法信任她。她不是美國人,她隻是來這裏交流訪問,遲早要回去到她自己的國家。”

阿秋衝羅恩笑了笑,用以緩和自己臉上的僵硬表情,免得讓羅恩詫異。“瑞秋說您很信任她,她每天工作也很努力,想要盡快完成手頭項目。”

“瑞秋能這樣想,很好。她是個好人,樂意做很多額外的事情,拚命努力工作,這些對我們都很有利。當然,我也給了她不少希望。”羅恩頓了一下,意味深長來了一句:“想讓驢子賣力,總得給它根胡蘿卜。”

阿秋心裏那塊內澇區域在蔓延,但似乎沒有剛才那麽冷了。她忽然明白莉迪突然闖進門來對她說那番話的原因。那番話曾讓她不明所以,明了前因後果之後,又讓她覺得溫暖——在這個異國他鄉至少還有對她坦誠相待的人,盡管不是她的同胞。

“好了,我還要去開會,以後找你細談。”羅恩向她告辭,轉身走了幾步之後又站住,回過頭來衝她一笑。

“其實,你真的很不錯,莉迪。相信你不會像瑞秋那樣自以為是和善意泛濫,以為自己是有責任改變世界的救世主。其實規則是永遠無法被打破的,被打破的隻有她的期望和夢想。”

羅恩消失在走廊拐角,阿秋愣愣站著,把攥緊的拳頭放到胸前緊緊按著,仿佛是想頂住呼嘯著下沉的心髒。過了很久,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現在正扮演著兩個月前的莉迪,那麽得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推開辦公室的門,向正在裏麵忙碌的“自己”走去。

“嘿,你怎麽來了?”那個阿秋看到她,顯得很高興。

“我正巧路過,來看看你。……你在這裏開心嗎?”阿秋努力回憶著莉迪當時說過的每句話。

“挺開心的。為什麽這麽問?”

“羅恩對你怎樣?”

“挺好。他很信任我。”那個阿秋的臉上浮現著難以掩飾的滿足。

阿秋極力掩飾著內心的各種情緒,不讓麵部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糾結沮喪。

“你怎麽了?”那個阿秋問她。

“我隻是想警告你,不要被表麵現象迷惑。當你發現你要的結果僅僅被人作為引誘你圍著磨盤拚命幹活的胡蘿卜的時候,你抽身得越早,損失得越少。”

“你為什麽會這麽說?”那個阿秋顯得很驚訝。這讓阿秋發現兩個月前的自己真的很像一頭愚蠢懵懂的小驢子。她不想回答這個弱智的問題,隻想趕緊把台詞說完走人。

“還有,別刻意去做個好人。好心從來都不會有好報。”

“我不明白……”

“你會明白的。我得走了。”

阿秋轉身迅速走出門外。龍靈驅使她的力量又忽然出現,強大到逼得她不得不快步跑起來,直衝進電梯。

電梯門關上的那刹那,阿秋覺得自己是靈魂從莉迪的皮囊裏出竅了,因為她看見莉迪站在電梯外愣神,然後轉身走下樓。

電梯開始下降。電梯門仿佛遭遇了高溫,開始熔化扭曲,仿佛被重新鑄造了一遍,變成了和龍壁內那前五扇白鐵門一模一樣的門,上麵有一個清晰的左手手印,是人手的手印。

阿秋看著自己的右手。這就是最後一道門。她想。

“你好,瑞秋。”一個聲音在電梯角落響起。這個電梯很大,光線昏暗,角落被陰影覆蓋著。

阿秋打了個寒顫。這是胡安的聲音。她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

“是我,胡安。放心,我不會傷害你。”墨西哥人從陰影裏走出。聲音還是那麽柔和,語氣還是那麽平靜,雙目粲粲若星,包括明顯的西班牙口音,一絲一毫都沒有變化。

“或者我該稱呼你——聻衛?”阿秋已經退到電梯另一個角落,後麵就是金屬牆壁,沒有退路。

“相信龍靈已經把很多關於我的真相告訴你了,瑞秋。我承認她說的大部分都是真的。不過她並沒有告訴你全部真相。”

真相怎樣對阿秋已經無所謂了,龍靈的話她已經開始懷疑,胡安說的她也不完全相信。或許他們說的都是真相,隻不過描述了硬幣的正反麵。

“請說下去。”她對胡安說。

“我不是一個故去的魂靈,我隻是一個心靈死亡的人,對任何事物不再有任何期望和幻想,包括自己。於是龍靈可以很輕鬆操控我,讓我為她所用。這麽多年下來,有一天我終於覺醒了,我要逃出她的掌控,所以我做了那個圈套和符咒來困住她。帶她去中國的原因是聽說那裏可以找到還我自由的方法。”

“這是你倆之間的恩怨,和我沒有關係。”

“接下來和就和你有關係了——為了保證符咒的安全,我把困有龍靈的符咒偽裝藏在飛機盥洗室的牆壁上,沒想到誤打誤撞被你給破了。她被困在你的右手龍印後,看上去是我誘導你返回芝加哥並且穿越回現在,其實所有的一切仍是龍靈所為。她脫離了符咒的羈絆後,神力回歸,以致可以重新掌控我。”

“她的目的是什麽?”

“她已不再信任我,需要有人來取代我的位置。你也是個心靈即將死亡的人,右手還有龍印,是她非常滿意的人選。”

阿秋幾乎把眼珠給瞪出來:“我的心快死了?你憑什麽這麽說?”

“難道不是嗎?你雖然看上去一切照常,能吃能睡能哭能笑,但你對大部分事物已經沒興趣了,表現方式就是對什麽都無所謂——你對外界的傷害不再敏感,對自己的進步不再喜悅,動輒就有玉石俱焚的衝動,而完全不再關心後果怎樣。”

阿秋緊緊咬住下唇,一言不發,聽胡安繼續說。

“你對環境依賴性強,又是個容易極端的完美主義者,如果你做不到無所不能,你就會認為自己一無是處。為了做到前者,你寧肯包攬與你無關的責任,承受完全不屬於你的壓力;一旦後者出現,那些責任和壓力立刻成為你傷害自己的理由,如同一把把斷裂的刀鋒,在你體內全身遊走。接下來,為了不那麽快崩潰,你隻能選擇麻木。”

“莉迪的話隻是壓斷駱駝背的最後一根稻草而已,其他稻草早在你被那個環境第一次傷害起就開始默默積累。你可以不承認或者拒絕審視自己,但你無法改變你已麻木這個事實。”

“直到現在,你心裏對自己說的次數最多的話還是‘誰在乎?我不在乎’。對麽?這說明你的心離死去不遠了。龍靈要你重新回到令你糾結不已的環境的目的,就是讓你的心徹底死亡。”

一陣沉默。

“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阿秋抬起頭盯著胡安,暗暗咬緊牙關。因為此時她的右手開始劇痛,同時又開始發癢,讓她第一次體會到劇痛和奇癢混合的感覺,生不如死。

“因為我不想你變成下一個我!”胡安叫道,“你的右手隻能按一次,或者按在那座門上,或者按在這裏!”他猛然扯開襯衫,露出胸口,上麵有一個和白鐵門上一模一樣的左手手印,隻不過是暗紅色,嵌進他的皮肉至少半寸,看起來觸目驚心。

“兩個手印有區別嗎?”阿秋把右手舉在眼前端詳著,努力維持平靜沉著的形象。而劇痛奇癢變本加厲折磨著她,讓她的兩個眼皮突突直跳,牙齒在口腔裏打戰,心髒震顫得仿佛要撞破胸膛。

“手印按在門上,你將釋放龍靈,但你也將被她控製,從此你可以和她分享龍壁裏的所有秘密,掌握凡人所沒有的權力,代價是永遠無法離開那裏;如果按在我胸口,你將成全我,這個手印將再次禁錮龍靈,還我自由!”

又是一陣沉默。

阿秋一直在端詳著自己的右手,她發現自己的右手還是挺耐看的,雖然手指短了點,小時候因此學不成鋼琴。

“有些故事,我明明知道是假的,讀完之後還是會哭;有些爛片,劇情雖然狗血,看到煽情的地方,我也還是會掉淚。不知道是為什麽,是我太容易被控製?還是我更在意過程而非結果?”阿秋幽幽的聲音在電梯裏回響。

“你必須做個決定,龍靈不會等很久,她會幫你做決定的!”胡安喘息著說,他已開始呼吸困難,“瑞秋,我太需要自由了,希望你能幫我!”

“幫你不是我的義務。而且,你一直沒告訴我,你得到自由之後,我將何去何從?”阿秋盯著胡安,看著後者在自己的目光下漸漸萎頓下去。

一股力道托起阿秋的右手,強迫五指張開,向白鐵門上的那個手印緩緩按去。

“龍靈,我承認你強大的神力,也無意挑戰你的權威;我隻是需要你明白一件事。”

阿秋的右手在半空驀然停住,片刻按到了一旁的電梯壁上,白鐵門上方顯示電梯樓層的屏幕上亮出一行字:

——什麽事?

“我就不該出現在這個時空裏,不是麽?”阿秋用左手拔出腰間的匕首,用盡全身力氣往自己胸口戳去。

“不!瑞秋!”胡安大叫一聲。這聲叫喊讓阿秋稍一分神,左手的匕首立刻被她的右手抓住,向胡安紮過去。

胡安用手抓住阿秋右手腕,匕首在他麵門前閃著詭異的光,但他的力氣終究抗不過龍靈,整個人被迫躺倒在地,仍然奮力撐著手腕,看著匕首尖離自己越來越近。

阿秋一麵拚命抽拔右臂,一麵用左手扣緊右腕,向自己這邊猛拉,反作用力讓她的身體也栽倒在地。此時她的右手掌心開始發光,起初是微微的藍光,隨後越來越強。在阿秋成功阻止她的右手把匕首插入胡安身體的時候,如同爆破了一個照明彈,整個電梯亮得讓人伸手不見五指。

亮光散去,阿秋擋在胡安身前,匕首戳進了她自己的心髒,汩汩而下是紫色的血,可能因為混進了藍光的緣故。

“胡安。”阿秋不覺得疼,隻覺得很虛弱。

“我在這裏!”胡安扶著阿秋的肩膀,讓她的頭靠在他的胳膊上。“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麽做?”

“龍靈呢?”阿秋答非所問。

“龍印已經失效,龍靈正在複蘇。”阿秋的右手掌心出現一個七彩的漩渦,一團霧氣氤氳上升,飄向白鐵門。

“你呢?”

“我被她控製,直到我找到機會逃脫為止。”胡安的聲音低了下去。

“如果沒有我攪局,你應該已經自由了。”阿秋輕聲說。

胡安的聲音很微弱:“我不怪你,阿秋,這是命中注定。我也理解你為什麽拒絕幫我。好事如果辦得不巧,後果比壞事更糟。”

No good deed goes unpunished。阿秋笑了。

“你會再製服她的,我用我這兩個月的記憶保證。你會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再次獲得自由,真正的自由!”

“希望……如此……”胡安的聲音更加微弱,而且斷斷續續。

阿秋用左手緊緊抓住匕首,刀鋒割破了她的手掌,紫色的血奔湧而出。“如果你再遇見我,一定要阻止我走進機艙後部的那個盥洗室。”她伸手用指尖在胡安胸前按了一個小小的血指印。“這個印記,是為了讓你記住我的話。”

但她卻驚愕地發現,胡安胸前已經印了好幾個紫色的指印,三三兩兩稀疏分散著,像日出前的星星。

“每次你都會……選擇結束自己,並且……留下這個印記,想要打破……那個‘命中注定’,但這個故事卻總陷入……循環……”

不管自己怎麽努力都無法解脫的魔咒。西西弗斯的苦刑。無限循環的絕望。

“怎樣才能打破這個魔咒呢?”阿秋覺得自己應該絕望,其實卻沒有。她隻覺得平靜,隻覺得事情就這麽發展下去也不錯。

循環也是一種生存狀態,絕望也是一種生活心態。

“很難……除非……小概率的……意外因素……”

白鐵門被濃厚的霧氣簇擁,上麵的左掌印驟然放出萬條金光,強光映射下,阿秋看到自己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感覺非常輕盈,輕得可以飄到世界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