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之上 第一節

洪武二十八年。

剛過了正月,大明朝老一代將星又隕落了一顆。

宋國公馮勝被皇帝賜死,諸子不許繼嗣。

不過,對於大明朝來說,這就像廣闊湖麵上落入了一顆小石子,泛起一點漣漪而已。大明朝嶄新的一年就要開始了,特別是各種祭祀和典禮都將如期而至。

這些祭祀和典禮上的祭舞、雅樂以及飲宴時各種助興的演劇、雜耍等等都要由禮部下轄的教坊司來完成,特別是九月皇帝的壽誕——萬壽節,更是教坊司大顯身手的時候。

春寒料峭。

京師的日頭淡淡的,風裏還帶著舊年的冰鋒。

皇城西南角,有一條大通街,這條街與西長安街十字相交,這個交叉點就是熱鬧的烏蠻驛,番邦進貢使團隨員居住和販賣家鄉特產的地方。

沿著大通街走過熱鬧的烏蠻驛,繼續往皇城方向走一段,就會看到一片別具的官署,這裏沒有錦衣衛鎮撫司的肅殺,也沒有六部衙門的威嚴,倒是有些富家園林的俊秀。

這裏就是教坊司的衙署。

大明的教坊司承於前朝教坊司,蒙古人治國不崇聖教,儒學式微,豪放的草原人喜歡飲酒,更喜歡歌舞音樂,所以教坊司受到空前的重視,有教坊裏的大員差點做到了尚書這樣的高官。

到了大明朝,皇帝雖出生草莽,卻洞察儒家教化之力,重新尊儒崇聖,著力恢複漢家的禮樂典章。

重立的教坊司自然是責無旁貸,但教坊排演的舞蹈和樂曲都是祭祀和大宴上用的雅樂而非歡娛之用的俗樂,在外人看來自然是沒有前朝這般興旺了。

教坊司的正門寬隻有三間,門前也沒有威武的石獸,一條石板路直通正堂。

正堂也不高大,隻有三間七架,大明律令對官署的營造有嚴厲的律令,教坊司的主官“奉鑾”官階隻有九品,所以正堂也隻能是這般大小。

正堂的橫梁上高高懸掛著皇帝親筆手書幾個中正渾厚的大字“和樂民聲”。

此刻,皇帝手書的匾額下,正襟危坐著教坊司最主要的五名官員,主官奉鑾,主管聲樂的左右司樂和主管祭舞祭禮的左右韶舞。

其中四人都穿著綠色的大袖袍,黑色襆頭,腰係烏角帶,腳蹬皂皮靴,隻有一名女子頭戴黑漆唐巾,身著大紅圓領袍顯得有些異類。

堂下一張鼓登上端坐一名身著粉段襖衫,下身一條白色裙子,眉眼秀麗的年輕女樂,懷中捧著一把琵琶。

“各位大人,可以開始了嗎?”那女樂的眼睛裏放著光,篤定自如。

堂上的幾名官員相互看了一眼,都流露出些許期待,一名樂人的水平其實在坐上鼓登的那一刻就能看出個七八分來。此女又是出自蘇州府教坊,蘇州府的琵琶技藝,可謂大明樂戶公認的頭籌。

坐在正中的教坊司正官‘奉鑾’微微點了點頭,此人名喚楊俊寶,二十出頭的年紀,長得眉眼修長,皮膚白淨。

其餘四人都屏氣凝神,挺起脊背。

那女樂隨手在弦上撥弄,一串音律跳入眾人的耳中,仿佛一片林中突然飛出幾隻斑斕的雉雞,一晃眼都不見了。

他們知道,這隻是在試音,真正的好戲還沒有開場。整個正堂突然安靜下來,靜止的氣息就像是一汪平靜的潭水。

“嘡啷。”

眾人鬆了一口氣,終於盼到了第一顆投入潭水的石子,緊接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

“嘡啷……啷……”

整間正堂的氣息被攪動起來,一顆一顆琵琶音如水滴匯成涓涓細流,眾多細流聯結成一條奔騰的大河,大河咆哮著融入到無邊的大海。平靜的大海如同一麵鏡子印出一支疾馳的軍隊,這隻軍隊的最前麵是一名散發著耀眼光芒的戰神,那正是楚霸王。

曲調一轉,四麵八方殺過來看不到邊際的軍隊,就像是狂風掀起的滔天巨浪,楚霸王卻像一塊海岸上的磐石,穩穩地將拍來的浪頭擊得粉碎。

巨浪一浪高過一浪,磐石紋絲不動。就在眾人感歎這場曠世的酣戰似乎永無止境的時候,女樂手腕一轉,琵琶之音稍稍一滯,堂上眾人眼見這汪洋大海瞬時化為大雨“嘩”地落了一地。

曲風為之一變,再也沒有金戈鐵馬,號角聯營,如琢如磨的聲音仿佛就是美人虞姬的低聲哭泣,霸王項羽也不再是沙場上的戰神,在心愛女子的身邊,他也隻是一個眷戀著的普通人。

片刻的寧靜再次被戰鼓打破,女樂的動作又急促起來,狂風卷起洶湧的巨浪,漢軍再次如潮水般湧來,這一次磐石終於有了裂縫,霸王項羽敗了,潰退的殘兵就像斷了流的潮水。

女樂再次變換了曲調,汪洋化成滔滔的烏江,一代戰神環抱心愛女子的屍身,拔劍自刎。

一曲終了,眾人還沉浸在霸王的哀痛裏,一時間整個正堂裏靜得能聽到銀針落地的聲音。

“好!”

坐在奉鑾楊俊寶左手邊的右司樂李清起身撫掌,打破了沉寂,他須發皆白,卻臉色紅潤,身形俊朗。

坐在李清身邊的左司樂洪喜也跟著師父叫起好來,他年少時也是個眉眼俊俏的男子,多年養尊處優的日子讓他變得肥胖臃腫,再也沒有當年的痕跡。

洪喜與楊俊寶師出一門,兩人從小拜在右司樂李清門下學藝,可在天資和勤奮上比起師兄總是差了一截。

坐在楊俊寶另一邊的左右韶舞也頻頻點頭,近一點的左韶舞名喚趙峻嶺,長得黝黑矮小,他的父親是開國勳貴,他又是家中幼子,從小就被送入教坊研習祭舞,依仗著在禮部做官的哥哥坐上了韶舞的位置。

坐在最右邊的右韶舞,也是堂上唯一的女子,她名喚做雲娘,皇帝初設教坊司時曾禁用女樂,但雲娘生在樂家,三歲就跟著父母習舞,憑著九分勤奮加上一分天賦入選京師教坊司,一步一步坐上了右韶舞的位置。

隻有坐在正中間的奉鑾楊俊寶板著臉,默不作聲。

眾人都感覺有些奇怪,齊齊地望向他,李清更是尷尬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張老臉漲得通紅。

“這曲子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