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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2010年修正並公布實施的刑事訴訟法廢除了殺人罪的訴訟時效,所以中島弘樹社長遇害一案的殺人罪依然在訴訟時效內。因此,迄今為止,品川警署設立的繼續搜查課仍在追查該案的真凶。

在品川警署的接待處,寺田聰向前台接待人員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證。

“請幫我找一下負責繼續搜查中島麵包公司社長遇害案的鳥井警部補,謝謝。”

接待員的眼中寫滿了好奇,似乎對前一天曾前來造訪過的寺田聰還有些印象。她把寺田聰引進了接待室。

三分鍾後,接待室的門打開了,一位五十多歲、中等身材的男子走了進來。他相貌平平,留著板寸頭,就是那種混在人群中馬上就找不到了的類型。不過對於一名優秀的搜查員來說,這種大眾化的外形卻是必不可少的條件之一。

“我是繼續搜查課的鳥井。”

“我是犯罪資料館的寺田聰。感謝您百忙之中抽空配合我們工作。”寺田聰迅速從沙發上起身問好。

根據緋色冴子的指示,他第一個要見的就是這位鳥井警部補。根據搜查資料顯示,案發當時藏身於社長Celsior汽車後座之下的那位搜查員,正是眼前的這位鳥井警部補。他當時的職務是搜查一課特殊犯搜查一係的主任。根據緋色冴子所言,在這起綁架案和企業恐嚇案當中,鳥井乘坐運送現金的車輛,承擔向搜查本部傳達現場狀況的重要任務。寺田聰感到十分震驚,因為這些信息在案卷上並沒有記載。向她打聽消息來源,緋色冴子卻輕描淡寫地說是從熟人那裏搞來的情報。

“昨天不是已經把和案件有關的證物移交給你們赤色博物館了嗎?今天又找我有何貴幹?”

鳥井警部補略帶輕蔑地問道。

“雖然我們的工作是保管和整理證物,但還是有必要了解一下案件的來龍去脈。所以有些問題還想向警部補請教。”

“如果想了解案件的來龍去脈,回去翻翻搜查資料就足夠了。複印件已經交到你們手上了吧?”

“是的,已經交給我們了。但是我們館長也說了,還是當麵問您一下會比較好。”

憑什麽自己要低聲下氣地跟他說話?連寺田聰自己都開始有點討厭自己了。

“館長?就是緋色冴子那個怪女人吧?明明是個高級公務員,卻自降身價跑去赤色博物館待著,而且好像還樂不思蜀了。”

就“怪人”這點而言,寺田聰也深有同感。

“那麽,你們想具體問我些什麽呢?”

“我想問一下,案發當晚,是您和社長一起上了運送現金的車輛吧?根據犯人的指示,要求社長在晚上7點鍾將一億日元現金帶上車出發,沿著第一京濱大道一路向北。首先我想確認的是,出發之前,隻有您和社長兩個人在場嗎?”

“沒錯。還差五分鍾不到7點的時候,社長拿著裝有一億日元現金的手提箱,和我一起去車庫開車。社長的衣領下麵裝了微型麥克風,我則戴著接聽信息用的耳機。我把毛毯鋪在車後座下的地板上,然後躺了上去。到了7點鍾左右,社長就開車出發了。”

“社長當時的狀態怎樣?”

“他好像很緊張,嘴裏不停地念叨著‘能不能行啊,能不能行啊’。不過這倒也不難理解,畢竟手上提著一億日元的現金,肩上還扛著一萬七千名員工的生計重擔嘛。”

“就隻是這種緊張?還有沒有對自身性命受到威脅的恐懼呢?”

“應該沒有吧。恐怕他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有去無回。”

“晚上7點10分,犯人第一次撥打中島社長的手機,對嗎?”

“嗯。社長急忙把車停在路邊接聽了電話。因為犯人使用氦氣改變了自己的聲音,我記得當時他還小聲嘟噥了句‘什麽玩意兒,怎麽會是這種聲音’。社長在回答完‘我知道了’之後回頭看了看我,告訴我犯人讓他在8點10分之前趕到千葉縣的我孫子市市政府門口。於是我便用無線對講機將情況立即匯報給了搜查本部。犯人思慮縝密,等車開出社長家之後才用手機給他打電話。因為車上沒有錄音裝置,就沒法給犯人錄音了。若是現在的話就好了,手機都有錄音功能,但十五年前的手機沒有這個功能。”

“那之後,車就一直朝向我孫子市市政府開去了吧?”

“嗯。社長在導航儀裏設置了目的地,然後就根據導航提示趕路了。”

“那段時間,您跟社長有過交流嗎?”

“幾乎沒有。我這邊一直忙著和搜查本部保持聯絡,雖然也曾向社長解釋後麵尾隨的那些不是可疑車輛,而是追蹤組偽裝成的普通車輛為我們保駕護航,請他不用擔心,但他好像滿腦子都是和犯人交易的事,頭疼得很,應該也沒怎麽聽進去吧。”

“晚上8點02分,你們到達了我孫子市市政府的門口,沒錯吧?”

“嗯。社長把車停在路邊,等待犯人再次聯絡。大約8點10分,犯人撥通了社長的手機,讓社長往八號縣道和十六號國道的交叉口方向開去,同時還指定了附近的一座廢棄別墅作為交易地點。我馬上用無線對講機向搜查本部匯報了這個情況。搜查本部緊急查看了現場地圖,並派出兩名現場監視組的搜查員予以支援。”

“犯人在8點20分還打了個電話過來吧?”

“犯人向社長確認是不是真的帶了一億日元現金過來,社長回答‘當然帶了’。兩分鍾過後,我就收到了現場監視組的信息,說他們已經到了別墅附近開始監控周圍的情況了。社長很緊張,問我犯人會不會已經發現了搜查員。我讓他放心,畢竟能進現場監視組的搜查員都是訓練有素的精英,對這種工作都是駕輕就熟。”

“然後在8點30分,汽車抵達了廢棄別墅?”

“沒錯。別墅和道路之間隔了一片田地,大約有二十米的距離。那幢別墅是棟二層小樓,而且破破爛爛的,看上去至少有好幾年都沒人居住了。社長下了車,戴上手套,提著手提箱,非常不安地走向了田野深處的小路。我從後座底下微微立起身來,為了不被犯人發現,隻是悄悄抬頭往窗外看了看,目送著社長的背影推開房門進入到別墅裏邊去。

“可是都過去了三十分鍾,社長還是沒有出來,我也隱隱覺得有些不安了。畢竟社長身上的微型麥克風的信號傳送範圍不過隻有幾米,我的耳機始終無法接收到信號。萬一社長遭遇不測,也沒法通過這種方式給我傳遞信息。於是我便用無線對講機及時聯係了搜查本部,經搜查本部決定,先由距離別墅較近的現場監視組的兩名搜查員——新藤和金平先行潛入打探情況,我隨後下車前去支援。

“進入別墅之後,我發現先一步進來的新藤和金平都站在大廳的正中間,帶來的那個裝著一億日元鈔票的手提箱就擱在那兒,附近卻沒有發現社長的蹤影。於是我們三人分頭尋找,但上上下下都搜過了,連社長的影兒都沒看見。客廳、客房、廚房、書房、浴室、廁所……就連壁櫥都翻了個底朝天,可還是沒有看見社長。而且我的耳機也接收不到麥克風傳來的任何信號。我們把情況匯報給本部之後,搜查本部也亂成了一鍋粥。

“我們覺得社長可能已經離開了別墅,於是立刻就到別墅外麵尋找,四處搜尋了一圈,最後在別墅的後門附近發現了一個非常隱蔽的防空洞。洞口的門蓋已經打開了,放眼望去,裏麵一片漆黑。我們懷疑社長也許在裏麵,於是打開手電筒,在微弱的燈光指引下走下樓梯。防空洞裏麵有一個十平方米左右的空間,但空無一人。不過借著手電筒的微光,我們發現對麵還有一條往前延伸的通道。隱約中似乎有一絲寒風襲來,看來防空洞的這條通道是和外麵連通的。於是我們拿著手電筒沿途追蹤而去。大約往前走了十米,又發現了一扇門。門微微開著,剛才的冷風就是從這個門縫中鑽進來的。推開門一看,原來我們已經到了別墅附近的林地。不遠處是一條公路。社長很可能也是穿過防空洞來到了這裏。我們又立刻在這附近開始了排查,但依然一無所獲。

“也許犯人在廢棄別墅裏留下了手電筒和字條,要求社長穿過防空洞來到這裏。再或者是犯人直接潛入別墅,挾持社長一同穿過防空洞來到這裏,然後把他帶上車離開了。

“搜查本部立即封鎖了周邊區域並設卡盤查,想要攔截載著社長的車輛,結果隻是徒勞。犯人恐怕早就帶著社長逃出了盤查網。然後,第二天的早上,社長的屍體就被發現了……

“明明我一直就待在社長身邊,卻還是讓犯人輕而易舉地謀害了他的生命,沒有什麽比那個時候更令我痛感自己的無能為力了。這一點讓我懊悔至今,所以五年前,我主動加入到繼續搜查的隊伍中來,從搜查一課轉任到了品川警署。”

鳥井警部補的聲音異常苦澀。他曾經任職的搜查一課特殊犯搜查係,簡稱SIT[8],即便在搜查一課也稱得上是專家集團,平台起點非常之高。從那時起,他就經常說自己寧肯調到負責該案件調查的直接管轄部門去,可見他對這件事的悔恨是何等深重。

“我特別理解您的感受。因為我也曾有過因為搜查失誤而讓犯人從眼前逃脫的經曆,那種感覺特別無力。”

警部補像是突然被激起了興趣似的,直勾勾地盯著寺田聰。

“我還以為赤色博物館的人都是搞行政出身,怎麽,你也有過搜查的經驗?”

“嗯,直到幾天前為止。我原本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成員。”

警部補的眼睛裏寫滿了驚訝和同情。

“你原來在搜查一課嗎?從那裏調職到赤色博物館,一定不好受吧?你是什麽時候進入到搜查一課的呢?”

“從前年的4月份,一直到今年的1月下旬。”

“這樣啊。那就是在我離開搜查一課之後了。你是哪個係的?”

“第三強行犯搜查第八係。”

“第八係的話,係長是今尾正行咯?”

“沒錯。您認識今尾係長?”

“他是我在警察學校的同期同學,我們也是同時被分配到搜查一課的,隻不過他去的是強行犯搜查係,我去了特殊犯搜查係。雖然不在一個部門,但我們的關係一直很好,現在還時常一起喝酒呢。”

說到這裏,警部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問道:“聽說今年1月份的時候今尾有個部下因為重大失誤被貶職了,好像還是個把搜查文件遺落在案發現場的巡查部長,不會就是你吧?”

“正是鄙人。”寺田聰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忐忑不安地偷瞄著警部補的表情,發現他並沒有責難的意思。

“這樣啊,也真是夠倒黴的。不過誰都有失敗的時候,重要的是如何麵對失敗。別泄氣啊!”

沒想到警部補反倒安慰起自己來了。

“謝謝。”

一股暖意微微浮上寺田聰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