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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案發後經過一定時間,證物和搜查文件才會被移交到犯罪資料館保管。對於殺人案來說,案發十五年後才進行證物移交。這是因為在2004年刑事訴訟法修正前,殺人罪的公訴時效是十五年。總而言之,一旦到了規定時間,證物和搜查文件就會被收進這個資料館。2004年刑事訴訟法修正,將殺人罪的公訴時效延長到二十五年,而2010年刑事訴訟法修正時直接廢除了殺人罪的公訴時效,但是犯罪資料館還是沿用了殺人案十五年後移交證物的規定。對於那些失去公訴時效的殺人案件來說,如果沒有搜查資料,恐怕會對繼續搜查造成影響,所以要複印搜查資料並將複印件存放到犯罪資料館裏。

因為證物和搜查文件起初都保管在案件所屬警署,所以到了移交日期,犯罪資料館會負責派人收取證物和搜查文件。這自然就成了寺田聰的工作。

2月25日早晨,寺田聰開著那輛破舊的小貨車前往品川警署領取一宗十五年前案件的證物。這輛小貨車是犯罪資料館唯一一輛公務車。

品川警署位於東品川三丁目。寺田聰到了品川警署,把車停好,然後到一樓接待處,自報家門說“我是犯罪資料館的”。在負責管理證物保管庫的刑事課長的陪同下,寺田聰領取了證物和清單。同時,也領取了案件搜查文件的複印件。

夾克、西裝、襯衫、內衣、鞋子、襪子、手套、眼鏡、立體口罩、帶血的刀子、手提箱、針,這些證物都一一裝在聚乙烯塑料袋裏。這些是1998年“中島麵包公司恐嚇·社長遇害案”的證物。雖然案發當時寺田聰還是名中學生,但他還記得當時媒體對案件的大肆報道。

剛回到犯罪資料館的停車場,緋色冴子就走了出來。寺田聰和她一起把證物從小貨車上卸下來,搬到一樓助理室,放到工作台上。緋色冴子戴上手套後,從聚乙烯塑料袋裏逐一取出證物,對照清單開始確認。這時,她蒼白的臉上微微泛起一絲紅暈。這位毫無情感可言的館長隻有在這時才露出興奮的神色。

首先,是被害人社長的衣物。綠色迷彩夾克的內襯是黑色的,看上去兩麵都能穿的樣子,應該是雙麵夾克。焦茶色的阿瑪尼西裝,棉質白色襯衣,以及同樣材質的白色內衣。衣物從裏到外都很時髦,隻不過沾染上了幹涸的血跡。約翰·羅布的黑色紳士鞋,白襪子,皮手套,古馳眼鏡,立體口罩,大概是用來預防花粉症的吧。接下來是社長用來運送現金的零·哈裏伯頓鋁製手提箱,沾染血跡的刀子,刀刃長度大約有十二三厘米。最後是被放進被害人公司生產的麵包裏的東西——一束用橡皮圈捆起來的十幾根針。

突然,館長的手停了下來。寺田聰抬眼望去,隻見她敏銳的目光正注視著證物,但看不出她究竟在盯著哪一件。

“關於這起案件,你了解多少?”

“也就隻知道些皮毛……在警校的時候曾經簡要地學習過這起案件。就企業恐嚇案而言,據說是僅次於格力高·森永案件的重大案件。”

“明天之前把搜查資料讀完,全麵掌握這起案件的具體情況。至於貼標簽、錄入信息之類的工作倒是可以先放放。”

“明天之前?為什麽?”

緋色冴子沒有理會他,隻是一直盯著眼前的證物。看樣子,這次十有八九都問不出什麽了。寺田聰歎了口氣,拿起這些複印好的搜查資料。

回到助理室,寺田聰開始讀了起來。

案件發生在1998年2月。

東證·大證主板上市的企業——中島麵包股份公司,也就是受害企業,當時的年銷售額已經高達六千二百億日元,在職員工有一萬七千餘人,是當之無愧的業內佼佼者。

而在2月1日到2月8日期間,東京都內的各大超市卻接連發生十四起在中島麵包公司生產的商品中發現鋼針的事件。因為包裝袋上有鋼針穿過之後才會留下的小孔,所以投針肯定是在成品包裝之後,也就是成品入庫、在途配送、店麵管理環節出現了紕漏。中島麵包公司花費了三天時間對工廠責任部門人員和運輸業者進行了調查,同時加強了工廠倉庫的監視。盡管如此,這一事件依然被媒體大肆報道,其惡劣影響繼續發酵,導致中島麵包的銷量直線下滑。

2月10日,公司總部收到了一份快遞,信封上隻打印著“中島麵包股份公司親啟”的字樣,卻沒有留下寄信人的姓名。信封是秘書打開的,他在看了信裏的內容之後嚇得臉色煞白。那是犯人發來的恐嚇信。

如果希望我停止在麵包裏麵繼續紮針,煩請貴公司支付一億日元。

雖然恐嚇信上是這麽寫的,但是並沒有提及具體的收付方式。社長當即決定報警。接到報警的警視廳判斷這不是單純的妨礙業務事件,而已經進入了恐嚇案件的範疇,決定設置搜查本部。考慮到中島麵包公司位於品川站前,隸屬於品川警察署的管轄範圍,便將搜查本部設在了品川警察署。警視廳的搜查一課也派遣了專門負責劫持人質案件、綁架案件、企業恐嚇案件的特殊犯罪搜查人員前往支援。

中島麵包公司召開了緊急董事會,一致同意支付這一億日元的勒索金。雖然中島麵包公司是東證·大證主板上市的大型企業,卻是典型的家族企業,時任社長中島弘樹是創辦人三代中的一把手,專務[5]高木祐介是他的表弟。據說他們兩人的對峙劍拔弩張,就連公司內部也分成了社長派和專務派兩股勢力。即便如此,在支付一億日元勒索金這件事上,他們卻難得地達成了一致。這起案件已經使公司蒙受了數億日元的損失,他們已經沒有時間再去終止銷售和回收商品了。

考慮到犯人也許會再次通過電話進行聯絡,搜查本部便給包括社長在內的公司高層的住宅電話安裝了錄音設備,以便通過NTT[6]逆向鎖定犯人所處的位置。然而,犯人卻再也沒有打電話過來。

信封和恐嚇信上的字都是打印出來的。不過,這種型號的打印機是市麵上常見的型號,因此很難憑此追查到購買者的信息。而不管是信封上還是恐嚇信上,都沒有留下犯人的指紋痕跡。

搜查本部調取了事發超市的監控錄像,由於人流量眾多、畫麵不清等眾多因素,始終無法確定嫌疑人。

隨後,2月18日,犯人有了新的動態。就在當天,公司收到了犯人的第二封恐嚇信。

把錢裝進手提箱裏。2月21日星期六晚上7點,社長帶上手提箱從家裏親自駕車出發,沿著第一京濱大道一路向北。至於之後怎麽走,屆時會給出指示。

同樣的紙張,同樣的信封,同樣的打印機,一切都與第一封恐嚇信相同。同樣地,犯人這次依然沒有留下指紋。

雖然恐嚇信裏說“屆時會給出指示”,但三天過去了,犯人卻沒有任何聯絡。2月21日晚上7點,中島社長如約將裝著一億日元現金的手提箱帶上了自己的豐田Celsior私家車,從位於大田區山王二丁目的家中驅車出發了。

中島社長在衣領下安裝了微型麥克風。如此一來,在他與犯人見麵或通話的時候,搜查員就能通過麥克風竊聽到他們的對話內容,不過,由於微型麥克風的發射範圍隻有區區數米,電波十分微弱,隻好又安排了一名搜查員躲在Celsior汽車的後座底下,以便將聽到的內容用便攜型無線對講機傳達給搜查本部。

中島社長的汽車剛一出門,追蹤組的車隊便悄悄地跟了上去。因為事先已經對追蹤組的警車進行了精心偽裝,所以從外觀看上去,已與普通車輛無異。Celsior汽車和追蹤車隊一起開進了第一京濱大道,隨後一路向北駛去。

晚上7點10分,車剛剛駛過南品川四丁目的十字路口,中島社長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現在怎麽辦?”

中島社長向躺在後座底下的搜查員詢問道。

“很有可能是犯人打來的。請先靠路邊停車接電話。”

搜查員回答。

於是,中島社長趕緊把車停在路邊接聽電話。果不其然,的確是犯人打來的。

“8點10分之前把車開到千葉縣我孫子市市政府前。”

像是使用了氦氣而變得尖銳的聲音在下達了指令之後便掛斷了電話。搜查員從中島社長那裏聽取了通話的內容,馬上把對話內容用無線對講機匯報給了搜查本部。

這麽一來,搜查本部大大縮小了嫌犯的範圍。犯人知道社長的手機號碼,所以應該是社長身邊的人,而且刻意變聲也恰恰印證了這一點。

遵從犯人的指令,Celsior汽車進入了山手道,從芝浦照明行向首都高速,一路向我孫子市前進。追蹤組的車陸陸續續地換了好幾撥,繼續尾隨而行。

晚上8點02分,車子終於抵達了我孫子市市政府的大門前。8點10分,犯人給社長的手機打了第二個電話。

“現在告知最終目的地。先穿過手賀大橋,然後沿著八號縣道南下,在大島田的十字路口左轉進入國道十六號線,隨後在第三個路口左轉。再往前開一點,就能看見右手邊有一座廢棄的別墅,你進去那裏接頭。”

對方說完,就掛斷了電話。在接到來自後座底下搜查員發來的情報之後,搜查本部的氣氛緊張了起來。警務人員開始在地圖上尋找目的地,同時指示監視組的搜查人員搶先趕往目的地展開調查。

社長再次驅車出發。8點20分,手機再次來電。他把車停在了路邊,開始接聽電話。

“那一億日元,已經準備好了吧?”

還是那個尖銳的聲音。

“當然。這可是關係到公司一萬七千名員工的生計大事,我不可能拿這種事開玩笑。”

“知道就好。務必送來。”

說完,電話再次掛斷了。

晚上8點30分,Celsior汽車抵達了指定的廢棄別墅。別墅坐落在與道路相隔的一片田地裏,二層洋房依山而建,門窗緊閉,窗簾合幕,滿目瘡痍,看上去已經有半個世紀的曆史了。別墅周圍是一片廣闊的林地。

從公路到別墅,大概有二十米的距離,其間隻有一條狹窄的通道。社長把車停在了那條狹窄的通道岔口。路上,不用說人,就連車子也十分罕見。放眼望去,四周人跡罕至,就連最近的人家也相距一百米。熄火落定,寂靜隨之襲來。

此時,已有兩名現場監視組的搜查員抵達別墅周圍進行監視。他們潛伏在田地裏,留意著四周的風吹草動。

“那麽,我就過去了。”

社長用顫抖的聲音說。

“請務必當心。一旦有情況發生就馬上大聲呼叫。那個別墅離這裏有二十米遠,雖然咱們有微型麥克風,但遺憾的是信號傳輸範圍有限,不過隻要你大聲呼叫,我們肯定能夠聽到。放心吧,我們的搜查員已經埋伏好了,一旦聽見呼救,立刻就會趕過去幫忙。”

“謝謝!”

中島社長下了車,拎著手提箱,向狹窄的田間小道走去。躺在後座底下的搜查員微微抬起頭從車窗目送著他離去。

社長穿過古樸的木門,來到玄關前。推開玄關大門,依稀晃過一個模糊的影子。因為別墅沒有通電,所以犯人好像準備了某種照明工具。未知的黑暗讓社長猶豫不決,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走進去。關上門,門口又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終於到了最後關頭!無論是現場的兩個搜查員,還是潛藏在Celsior汽車後座底下的搜查員,都屏息凝神,緊張地守望著別墅裏的動靜。

然而,社長在進入別墅之後,卻始終沒有出來。別墅裏究竟發生了什麽?畢竟隔著二十米的距離,實在沒法通過微型麥克風接收到任何聲音。盡管此前曾叮囑過社長一旦發生緊急情況就大聲呼救,卻也聽不到社長的聲音。

搜查本部很是著急,想讓搜查員攻入別墅確認事態,卻又擔心這是犯人精心設下的陷阱。比如說,萬一犯人在別墅中留下紙條,要求社長安靜地等待犯人前來,如果此時強行攻入,豈不是打草驚蛇、前功盡棄了嗎?

如此僵持了三十分鍾,搜查本部終於忍無可忍,命令在場監視的兩位搜查員潛入別墅了解情況。埋伏在別墅周遭的兩位監視組成員從藏身的田地裏站起身來,向廢棄別墅支援而去。

打開玄關大門,偌大的大廳裏開著四盞燈。大廳正中的地板上,社長的手提箱赫然在目,裏麵的一億日元一分沒少。離奇的是,社長卻人間蒸發了。

此時,潛藏在Celsior汽車後座底下的搜查員也隨即趕到。三名搜查員拿著手電筒,把別墅上上下下翻了個底朝天,卻仍沒找到社長的身影。社長戴在身上的微型麥克風也沒有傳來任何聲音。得知現場狀況,搜查本部一片嘩然。

三名搜查員將排查範圍擴大到了別墅外麵的林地,終於在那裏發現了一個防空洞。其中一個入口,就開在了別墅後門旁邊的地麵上。搜查員打開入口的門蓋,裏麵一片漆黑,一條樓梯向幽黑的地下伸去。借助手電的微弱光芒,搜查員走下樓梯。樓梯的盡頭是一個十平方米左右的空間,裏麵空****的,壓根就沒有社長的身影。樓梯的正對麵,還有一條通道向反方向延伸而去。搜查員們又沿著這條通道搜了十米左右,一扇門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推開門一看,才發現已然來到了樹林之中。防空洞一直延伸到別墅區域之外。

沿著樹林徑直搜去,不遠處竟然有一條公路。三名搜查員分頭尋找社長的下落,卻依然一無所獲。社長是被犯人開車帶走了嗎?搜查本部壓根就不知道這個防空洞的存在,直接被犯人耍得團團轉。

會不會是犯人在別墅的大廳裏留下字條,要求中島社長隻身一人穿過防空洞前往最終目的地呢?考慮到天色已晚,防空洞裏又是漆黑一片,除了紙條之外,也許還放置了手電筒也說不定。再或者,犯人自己潛入別墅,挾持社長一同穿過防空洞。可不管是哪種情況,那紋絲未動的一億日元始終是個未解的謎團。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錢,犯人為什麽不把它帶走呢?

在千葉縣警方的協助下,搜查本部對周圍一帶實施了緊急部署,對來往車輛也進行了詢問盤查,但依然沒能找到載著中島社長的車輛。社長進入別墅的時間是8點30分,而搜查員們發現防空洞是在9點20分以後。在這五十多分鍾的時間裏,足夠犯人帶著社長逃之夭夭,他們很可能已經突破封鎖線的範圍了。

最壞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第二天早上6點之後,在位於東京都足利區的荒川河岸邊,發現了中島社長遇害的屍體。死因是一把小刀刺入了他的左胸。推定死亡時間是前一天,也就是21日晚上的8點到9點之間。社長是8點30分抵達別墅的,所以死亡時間可以進一步縮小到8點半到9點之間。社長進入別墅之後,是隻身一人去了防空洞,還是被犯人挾持去的?一切都是未知。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剛到9點鍾他就遭遇了謀殺!隨後,犯人用車載著社長的屍體來到江北橋綠地,棄屍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