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此心光明,內聖外王 一、工作即修行

有一位地方官常去聽王陽明的心學講座,每次都聽得津津有味,偶爾會呈恍然大悟之態,眉飛色舞。月餘後,他卻深表起遺憾來:“您講得真精彩,可是我不能每天都來聽,身為官員,好多政事纏繞,不能抽出太多時間來修行啊。”

王陽明接口道:“我什麽時候讓你放棄工作來修行?”

該官員吃了一小驚:“難道在工作中也可以修行?”

“工作即修行!”王陽明斬釘截鐵地回道。

“我愚昧得很,”該官員既迷惑又驚奇,“難道您讓我一邊工作一邊溫習您的學說?”

王陽明說:“心學不是懸空的,隻有把它和實踐相結合,才是它最好的歸宿。我常說去事上磨練就是因此。你要斷案,就從斷案這件事上學習心學。例如,當你判案時,要有一顆無善無惡的心,不能因為對方的無禮而惱怒;不能因為對方言語婉轉而高興;不能因為厭惡對方的請托而存心整治他;不能因為同情對方的哀求而屈意寬容他;不能因為自己的事務煩冗而隨意草率結案;不能因為別人的詆毀和陷害而隨別人的意願去處理。這裏所講的一切情況都是私,唯有你自己清楚。這就是良知,良知就是自己知道而別人不知道。你必須認真省察克治,心中萬不可有絲毫偏離而枉人是非,這就是致良知了。如果拋開事物去修行,反而處處落空,得不到心學的真諦。”

該官員恍然大悟,心靈滿載而歸。

凡人眼中,工作是工作,修行是修行。工作是為了糊口,與其有關的詞匯是“乏味”“機械”“勞累”等,充滿了俗世氣味;而修行是“高大上”的,與其有關的詞匯是“心靈”“修道”“正果”等,“修行”兩個字本身就給人遠離塵世的超脫之感。俗人眼中,修行應是找個深山老林,最好是有古廟靜寺的深山老林,靜坐,練練瑜伽,讀讀佛經,深呼吸,或是朝拜宗教聖地,比如去海拔5000多米的西藏佛教神山岡仁波齊,冒著生命危險轉上幾圈。

這種修行方式在王陽明看來就是“著相”了,矯揉造作,為修行而修行。他認為,工作就是修行,工作情境則是標榜進取精神的儒家最好的修行之地。

1509年,王陽明被任命為廬陵縣令。幾個月後,他給弟子們寫信談心學,最後說道:

政事雖劇,亦是學問之地。

廬陵縣的政事的確很“劇”,恰因為很“劇”,才成了王陽明心中修行的寶地。

廬陵縣受江西吉安府管轄,在曆任縣令眼中,這是個刁民泛濫之地。當地百姓特別喜歡告狀,縣官每天的工作就是審案。這些案子就如人的欲望,層出不窮。

王陽明到廬陵縣衙門的第一天,縣衙的工作人員就提醒他,這些刁民特別喜歡告狀,更喜歡上訪,對付他們,隻能采用高壓手段。

王陽明開始修行,他說:“高壓手段不是良知的指引,我們身為父母官,就要和百姓‘和’,高壓手段隻能破壞我們和百姓的‘和’。自古以來,沒有百姓喜歡和官府為難,我們應試著站在他們的角度考慮問題,是不是有非告狀不可的原因呢?找到這個原因,解決它,這才是我們父母官應該做的。”

有此心必有此理,王陽明用心找廬陵百姓喜歡告狀的原因,很快就找到了。廬陵是四省交通之地,人員流動性大,魚龍混雜,是非極多。受習俗所染,廬陵人大都不是省油的燈。

如果用心至此,那王陽明得出整治廬陵百姓的真理就是:高壓政策。但王陽明覺得,還是沒有得到最全麵的真理。於是他又深入調查,這是內心良知的指引。很快,他又得出了另外的原因:廬陵的賦稅比其他縣要高出一大截,百姓經常告狀就是因為不堪重賦。這是個惡性循環,賦稅重就告狀,告狀久了就把告狀當成行為藝術。

這個問題很棘手,要讓百姓不告狀就需減輕賦稅,但賦稅是上級指派下來的,減輕賦稅就是違抗上級。王陽明沒有多想,或許他的良知已告訴他答案:重賦是因,百姓告狀是果,要從“因”上下手。

要和上級談判取消重賦,這需要良心和勇氣,更需要智慧,他不會逃避,自然也不會直來直去,在給上級的信中,他說:“我在看廬陵的稅收記錄時大為驚異地發現,三年前廬陵的賦稅總額是四千兩,可這三年來卻達到萬餘兩。我先是興奮得手舞足蹈,因為其他地方的賦稅都在負增長,廬陵縣卻直線正增長。可我錯了,因為從賦稅名錄上我發現,有些東西在廬陵根本不產,卻要收稅。我現在的疑惑是,這是中央政府規定的嗎?如今馬上又要交稅,可最近廬陵發生旱災,瘟疫又起。如果強行收稅,我擔心會激起民變。俗話說,饑人就是惡人。一旦有民變,後果不堪設想。

站在民意的角度,這樣做是逆情悖理,站在官方立場,我也是為你們著想,民變可不是鬧著玩的。對於強行征稅這件事,我於心不忍,客觀條件也不允許。如果你們認為我無法勝任這份工作,我可以辭職。”

這番話有理有據,他的上級悚然,立即同意王陽明的主張,減輕賦稅。

廬陵百姓向王陽明獻上鮮花和掌聲,王陽明隨機而動道:“你們打官司,我不反對。自己的權益受到侵害,理應奮起反抗。但你們的狀紙太職業化了,你們問自己的良知,打官司的目的是什麽?不是炫耀文采,不是嘩眾取寵,而是為自己爭取應得的權益。古人雲,‘辭達而已。’三言兩語能說清的事就別長篇大論。今後你們告狀,要遵守以下幾點:首先,一次隻能上訴一件事;其次,內容不得超過兩行,每行不得超過三十字;最後,你認為和對方可以解決的事,就不要來告狀。如果有違反這三條的,我不但不受理,還要給予相應的罰款。”

百姓們唏噓不已,王陽明趁熱打鐵,喚醒他們的良知。針對當時瘟疫橫行的現實,王陽明寫了篇感人肺腑的布告。他說:“雖然是天災,不可避免,也不能違抗,所以我們要適應它,並且在適應它時懂得點人生大道理。你們怕傳染,所以就把得了病的親人拋棄,表麵上看,他們是因瘟疫而死,實際上是因為你們的拋棄而死。瘟疫並不可怕,通過正確的方法可以控製,可怕的是人心,一旦你們的心被恐懼侵襲,就會讓你們做出沒有天理的事來,這是逆天啊!我現在為你們指明一條消滅瘟疫的道路,那就是用你們的心。你們心中本就有孝心、仁心,不必去外麵尋求任何東西,隻要讓你心中的孝心和仁心自然流露就萬事大吉。”

不過,王陽明也承認,道德雖然是每個人自己的問題,可有些人的道德被多年的俗氣汙染,已不能自動自發地流露,所以必須要樹立道德楷模,讓道德楷模喚醒他們內心正要睡死過去的善良。

他的辦法是老辦法,但能解決新問題的辦法大都是老辦法。他恢複了朱元璋時代的早已名存實亡的申明亭和旌善亭的“兩亭”製度,要求廬陵縣所管轄的各鄉村都要設立這“兩亭”。旌善亭是光榮榜:凡是熱心於公益事業和樂於助人者,為國家和地方作了貢獻的人,在該亭張榜表彰,樹立榜樣——這是存天理;申明亭是黑榜:凡是當地的偷盜者、鬥毆者或被官府定罪的,名字都在此亭中公布,目的是警戒他人——這是去人欲。

工作即修行,在王陽明看來就是在工作中致良知,盡量進入“四和”境界。所謂“四和”就是與天和、與地和、與人和、與己和。

與天地和,就是萬物一體之仁,做官時,要把百姓當作自己的一部分;與人和,則是處理好自己與上級、下級的關係;與己和,就是聽從良知的命令來行事。

豈止是官場,但凡是工作場所,都是修行之地,工作越繁重,修行的時機越好。號稱吃透陽明心學的日本經營大師稻盛和夫說,在工作中修行,就是努力工作,心無旁騖地投入眼前的工作。王陽明對“工作中修行”的解釋是:在工作中自然而然地按照良知要求去行事,除了良知的指示外,心無旁騖。

你在工作中的表現如何,良知輕而易舉就能知道。不欺良知,才是真修行。

有個叫南大吉的官員對王陽明說:“我為政總有過失,先生為何沒有說法?”

王陽明反問:“你有什麽過失?”

南大吉就把自己為政的過失一一說給王陽明聽。

王陽明聽完後,意味深長地道:“你這些過失,我都指點過你。”

南大吉一愣:“您好像沒說過。”

王陽明見他上套,嘿嘿一笑:“如果我沒有說過,你是如何知道這些過失的?”

南大吉福至心靈,驚叫:“良知!”

王陽明點頭,南大吉興奮地大笑。

幾天後,南大吉又來見王陽明,歎息說:“如果身邊有個能人經常提醒我,我在工作上犯的過失可能會少點。”

王陽明說:“你身邊就是有個無所不能的人在時刻提醒你啊。”

南大吉略加思索,尖叫道:“良知!”

又幾天後,南大吉又來問王陽明:“行為上有了過失可以改變,心上有了過失可如何是好?”

王陽明看了他一眼,說:“你現在良知已現,心上不可能有過失。心上沒有過失,行為上也就不可能有過失。我從未見過心上有過失的人會用心工作,也從未見過用心工作的人心上還會有什麽過失。”

在王陽明看來,工作和修行是一體的,正如知行合一一樣,也正如事上磨練的心學基礎一樣,修行無體,以工作為體,以生活為體。離了工作和生活,修行就變得毫無意義。

有個叫朱廷立的官員向王陽明請教在工作中致良知的問題,王陽明答非所問地和他談起了修身。朱廷立上班後,按照王陽明的教導進行一係列的修身之術。從中知道了自己心中厭惡的事情,而百姓厭惡的事情也知道了;知道了自己的欲望,也就知道百姓喜歡什麽了;舍棄自己的私利,也就知道百姓的利益是什麽了;提醒自己要遵守道德規範,也就知道了百姓應該遵守什麽了;祛除了心中的魔鬼,也就知道百姓心中每天都想什麽了。明白了這一切,而主動去做,就是致良知了。三個月後,他發現,他不但了解了百姓的好惡,還得到了百姓的真心,百姓紛紛在背後說他是好父母官。

朱廷立感歎說:“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修身不但可以養性,還能提高工作質量。”但他突然懊悔,“工作質量是有了,可我的心學造詣沒有提高啊。”於是,他又去問王陽明如何學習心學的問題。

讓他莫名其妙的是,王陽明這次沒有跟他談一句學習心學,卻跟他談上了工作。朱廷立回到工作崗位上,認真工作。三個月後,他恍然大悟,原來,百姓所以親近他,就是因為他之前按照王陽明的修身要求主動在修身啊。比如,把百姓厭惡的事情祛除,我有就有了懲惡的快感;讓百姓得到了很多好處,我也就有了能遏製欲望的能力;順應了百姓的心聲,我也就舍棄了自己的私利;經常告誡他們要遵守法律,我也就有了時常警惕自己的心;解救了他們的苦難,我心情很好,也就祛除了心病。看到百姓人人都聖人了,我其實也就是聖人了。

於是,朱廷立二度感歎說:“我今天才知道,原來提高工作質量的訣竅就是先修身啊。”

後來,他又去見王陽明,問王陽明,工作和修行的關係。王陽明說:“修身和工作,其實是一回事。修身是為了工作質量提高,提高工作質量來自於修身。修身是體,工作是用,致良知就是其中訣竅。”

朱同誌最後得出結論:“修身和工作是一回事,用良知去修身,就是工作。用良知去工作,就是修身!”

這也正如稻盛和夫所說的,工作中修行是幫助我們提升心性和培養人格的最重要、也是最有效的方法。我們去用心工作,就是用工作來磨練我們的心,提升了我們的靈魂層次,光明了我們的良知。

工作中修行,就如同走路,應邊走邊認,邊問邊走,在路上體認良知,最後必能抵達目的地——良知的光明。一個人最大的無良就是不能履職,因為它是對你良知的背叛,同樣也會把你的人生帶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