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良知是道德與智慧的直覺

“良知”的源泉在孟子。孟子說,人類不慮而知的東西叫良知,比如惻隱之心、羞惡之心。王陽明提出良知的過程是怎樣的呢?

龍場悟道時,他就已經悟得良知,但並未正式點出。此後的十餘年裏,他始終在“靜坐”“存天理去人欲”和“知行合一”的理論上打轉。

1521年,王陽明在老家浙江閑居講學,在經曆了其人生路中最泥濘的“忠泰”之難(朱厚照身邊的紅人張忠、許泰對王陽明極盡所能地陷害)後,他對弟子們說:“最近心上總是有個詞匯欲蹦跳而出,但又不出,可它就在口邊,我捉不出來它。”有一天,王陽明在靜坐中慢慢醒來,微微而笑對弟子們說:“終於讓我捉出它了。”

眾弟子急忙詢問。王陽明道:“良知!”見到弟子們先是茫然,後是毫無反應,最後喜上眉梢,王陽明明白,他的“良知”提對了。

他對弟子們說:“‘良知’之學是我從百死千難中得來,爾等萬不可當作兩個字輕易對待。”自此後,王陽明專以“良知”教人。1524年,王陽明又在“良知”二字前加了“致”字,陽明心學就此定型。

孟子談“良知”隻是把它當成人與生俱來的一種道德力,其實隻是“仁”的一部分。而王陽明把“良知”抬高到無與倫比的地位,它認為良知是心的本體,簡單而言就是,它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唯一支柱,自然也是人之為人的唯一尺度。

王陽明說,良知就是我們與生俱來的能知是非善惡的一個東西,人人皆有。

有弟子持保留意見:“惡人也有良知嗎?”

“當然!”王陽明斬釘截鐵。

弟子再問:“朱宸濠呢?”

朱宸濠造反,不忠不義,這顯然是沒有良知的表現。

王陽明卻說:“他也有良知。”

弟子想笑:“且不說他造反使生靈塗炭的後果吧,隻說他被捉後,竟然還恬不知恥地跟您說:‘這是我朱家的事,你姓王的如此忙碌做甚?’不知悔改,這是有良知的表現嗎?”

王陽明笑笑:“這是因為他的良知被遮蔽了,正如烏雲遮蔽太陽,你怎能說太陽不在了?”

弟子啞然。

王陽明繼續說道:“朱宸濠這句問話的確是沒有良知的痕跡,可他還有句話卻是良知在作用了。他被捉後,曾對我說,‘婁妃是好人,請替我好好安葬她。’我問他原因。他說,‘當初造反前,婁妃就苦苦相勸我不要造反。我那時利欲熏心,根本聽不進她的忠言,如今想來,她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

弟子們略有所悟。王陽明說出答案:“他能知婁妃是好人,這就是能分清善惡;他能知婁妃勸他的話是正確的,這就是能分清是非。你們說,他這樣的大惡人是不是也有良知在?”

“是非”屬於智慧、“善惡”屬於道德,人能分清是非善惡,就能生存下去,同時也能證明,他是個人!

弟子們連連點頭,是啊,連朱宸濠這樣的惡人都有良知,何況其他!

王陽明又接著說:“良知能知是非善惡,是自然而然的。沒有人告訴朱宸濠,婁妃是好人、婁妃的話是對的,而是他自己感悟到的。在他被擒、麵臨生死之時,被遮蔽的良知終於衝破迷霧濃雲,完全展現。良知作為一種本能、直覺告訴了他終極的答案。”

如果我們用現代心理學來描述“良知”,就是這樣的:當我們麵對一個情境時,它不會導致我們的直接反應,而會不由自主地產生一個快速評價思維,這個評價思維不是深思熟慮或理性推理的結果,而是自動閃現,迅如閃電,如你所知,這個評價思維就是良知。

比如得到一筆確鑿的不義之財,我們最先出現的是對這份不義之財的是非評價,而不是行為、情緒和生理上的反應,這個是非評價就是良知。它先天而來,自動自發,不受你控製。

通俗而言就是,良知,是人與生俱來的道德與智慧的直覺(直觀)力,或是直覺(直觀)的道德力和智慧力。見父自然知孝是道德,何嚐又不是智慧?見強淩弱所以義憤填膺,因為我們判斷這是錯的,這是智慧,何嚐又不是道德?

王陽明對“良知”的推崇幾乎無以複加,他說:“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為?千聖皆過影,良知乃吾師。”他又說,“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他還說,“良知學是千古聖賢相傳的一點真骨血,譬之如行舟得舵,平瀾淺灘無不如意,雖遇巔風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沒溺之患。”

這些對良知的讚美之詞大有“良知在手,天下我有”的意味,良知真的無所不能嗎?

王陽明的答案是,良知的確無所不能,但關鍵有一點就是:你能致它。天下萬事萬物皆不出是非善惡之外,良知輕而易舉就可給你答案,你隻需按良知的答案去行就可以了。

堅信你的直覺、本能、第一感,就是良知。致良知,就是行良知。如何行良知?王陽明給出的答案是:

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底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隻要不欺它,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他這裏何等穩當快樂。

隻要讓你的直覺、本能、第一感付諸實踐就是致良知。你見到父母,良知所發出的“意”(念頭)就會告訴你“孝”是“是”,那你就去行孝;你對待領導,良知所發出的“意”就會告訴你“忠”是“是”,那你就去行忠誠;你路見不平事,良知所發出的“意”就會告訴你“拔刀相助”是“是”,那就立即去拔刀相助。

延展地說,如果你是一家之長,良知所發出的“意”就會告訴你“家和萬事興”,你就應該用“和”來治家;如果你是工作者,良知所發出的“意”就會告訴你“愛崗敬業”,你就應該用“敬”來工作;如果你是一國之君,良知所發出的“意”就會告訴你“以德治國”,你就應該用“仁”來治國。

倘若人人都能致良知,就會如王陽明所說的那樣:

致吾良知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天理。

我的良知是光明的,行我的良知於事事物物上,事事物物就得了我的良知。由於心即理,所以事事物物就得了天理,所謂得了天理,就是說,事事物物都是正的,是善的,是對的。你的良知對你說,為天下人謀福利,這就是對的,就是天理,將這一純粹的動機行之於萬事萬物上,萬事萬物必是正的,是善的,是對的。如果整個世界的事事物物都是正的、善的、對的,那這個世界自然就是“和”的。所以說,致良知的效果並不僅限於個人修身,它還可以齊家、治國、平天下!

有弟子問王陽明,天下事物之理無窮,真的隻要致吾良知就能萬事大吉?

王陽明回答:

是理也,發之於親則為孝,發之於君則為忠,發之於朋友則為信。千變萬化,至不可窮竭,而莫非發於吾之一心。

良知就如同魔法棒,能按你麵臨的所有問題變幻出解決問題的鑰匙來。它就是阿基米德說的那個支點,能撬動天下萬物,能四兩撥千斤。那個支點人人都有,從理論上而言,人人都能四兩撥千斤,遺憾的是,很多人不用支點、不撥千斤,也就是不能致良知。

王陽明說,這種人的良知實際上被遮蔽了,他們的顯著特點就是:明知善惡是非而不為善去惡,甚至反其道而行之。雖然如此,但正如朱宸濠那種人一樣,他們的良知還在,時機一到,自會顯現。

不能致良知,有兩種表現。第一種是懶得致,誰都知道言行不一是錯的,但很多人卻仍然我行我素,而且也並不認為這有多惡。這也是良知被“習俗”遮蔽得太久,認為社會上流行的就是這個,大家都這樣,我自然也這樣。第二種是沒有能力致,誰都知道發動戰爭必將生靈塗炭,是惡的,但朱宸濠偏偏違背良知造反,要命的是,他還認為這是正確的。這就是良知被“皇帝欲”遮蔽得嚴嚴實實,他已沒了“致”的能力。

社會上不致良知的人絕大多數屬於第一種,但這種不能致良知發展下去,就會順勢成為第二種。到那時,恐怕悔之晚矣。我們用王陽明下麵這段恰如其分的比喻來結束:

良知猶主人翁,私欲猶豪奴悍婢。主人翁沉屙在床,奴婢便敢擅作威福,家不可以言齊矣。若主人翁服藥治病,漸漸痊可,略知檢束,奴婢亦自漸聽指揮。及沉屙脫體,起來擺布,誰敢有不受約束者哉?良知昏迷,眾欲亂行;良知精明,眾欲消化,亦猶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