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不過度,不執著

王陽明的弟子陸澄有一天忽然接到家信,信上說,他兒子病危。凡是個爹,聽到親兒子有危險,就不可能無動於衷。於是他的臉馬上呈現了憂苦狀,心裏更是萬分憂愁,不能自已。

王陽明聽他說了這件事後,居然有點小欣喜:“啊呀,這正是大好時機啊!”

陸澄有點生氣:我兒子可能要病死了,你居然說這是大好時機,你為何不說蒼天有眼呢?

如你所知,陸澄誤會了王陽明。王陽明說的“大好時機”其實是這樣的:“你現在正是用功時,如果錯過這個機會,平時講學又有什麽用處?人就是要在這時候練心。”

原來,這是練心的最好時機,怎麽練呢?

王陽明說:“父親愛兒子,感情至深,但天理有個‘中和’處,過分了就是私心。此時,人們往往認為按天理應該煩惱,就去一味憂苦而不能自拔,正是‘有所憂患不得其正’。一般說來,七情的表露,過分的多,不夠的少。但稍有過分,就不是心的本體,必然要調停適中才算可以。譬如,父母雙親去世,做兒女的哪有不想一下子哭死心裏才痛快呢?然而,《孝經》中說:‘毀不滅性。’並非聖人要求世人抑製情感,天理本身自有界限,不可超越。人隻要認識了心體,自然分毫都不能增減。”

這個故事在《傳習錄》中相當有名氣,它是陽明學方法論“事上練”最經典的案例解讀。要通透了解這段話,首先應普及理學的基本概念。朱熹認為,人的心分為性和情兩部分。性是天理,比如人心所固有的仁、義、禮、智、信。情則是欲,比如七情。朱熹說存天理去人欲,就是保存仁義禮智信,祛除七情。既然把人心所固有的七情祛除了,人心就不圓滿,所以朱熹讓人去萬事萬物上求索“理”來填補七情六欲的陣地。

這就是朱熹所謂的“性即理”,而王陽明則說“心即理”,就是性和情都是天理。

王陽明說:“喜怒哀懼愛惡欲,人稱七情,七情都是人心固有的,從良知生發出來,需要良知去控製。七情好比浮雲,良知好比太陽。太陽不會總停留在一處,但無論何處,隻要有一線光明,就全是陽光所在處。天空即便布滿雲霧,隻要太虛中還能分辨顏色和形式,便為陽光不滅處。

“不能僅因為雲能遮日,就要求天不產生雲。七情順其自然地流露,也是良知在起作用。但是又不能太執著。執著、七情都稱為欲,都是遮蔽良知的。當然,稍有執著,良知就會發覺。發覺了就會克除遮蔽,恢複本體了。”

把這段議論和陸澄的故事聯係起來,我們就可知王陽明的人生觀:每個人都有七情,但不能過度。陸澄半死不活的樣子就是過度了,過度就是執著,死盯一點鑽牛角尖。這就不是“和”,不是中庸。

不過度、不執著,不逆情、不立異,始終處於良知所指引的平衡狀態,這就是貴和尚中。

怎樣理解不立異、不逆情呢?

僅以陸澄的故事來說,陸澄在“哀”這個情感上過度了,所以是逆情,違背了良知所教導的人的情感。假設陸澄得知兒子病危的消息後,哭天搶地,絕食絕飲,奔走呼號,這就抵達了逆情的高境界:立異。

在王陽明看來,七情是人固有的情感,中和時是天理,過了就不是,太過就是立異,那簡直就是喪良知的表現了。

什麽是在人固有的情感上立異呢?

比如“守孝”,儒家認為,父母去世後,兒子應該守孝三年。王陽明也認可這種禮,因為這是良知的指引,它是我們對待父母情感的一種儀式和表露。但有人為了證明自己是世間獨一無二的大孝子,竟然守孝六年,更有人守孝九年。還有人本來守孝三年,過了幾年後,突然發神經又跑去守孝三年。這就是立異,因為它已不是中和,太過了。

用王陽明的說法,你做得這麽過,安的是什麽心?

當然,這種“立異”害不了別人,幾乎成不了榜樣。還有一種立異,可就是在良知上插刀了。

公元632年,是千古一帝李世民執掌大唐帝國的第六個年頭。春節前夕,李世民突然頒布一道動人心魂的聖旨:明年秋季斬首的三百餘名重犯釋放回家過節,可在明年秋天回來受死。

要知道,這些死刑犯可都是殺人越貨的主兒,釋放他們回家等於是放虎歸山。令人萬分驚愕的是,第二年秋天,三百餘名重犯全都回到刑部大牢,無一人缺席!

李世民心花怒放,說:“看看這些人,如此守信,這說明還有良心。”

眾大臣說:“是啊,應該好好獎賞他們的良心。”

李世民大手一揮:“無罪釋放!”

這就是史冊上白紙黑字的“李世民縱囚”事件,當時的大臣們紛紛讚頌李世民的英明和仁德。他們認為,是李世民讓他們回家過節的“仁愛”行為感動了囚徒們被遮蔽的良知,使他們紛紛致了良知,信守諾言,心甘情願地回到大牢裏等著被砍腦袋。

這件事真有如此簡單?

如果你用陽明心學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隻需如王陽明那樣問一個問題就可得到真相:李世民你釋放囚徒,安的是什麽心?

李世民明知那些囚犯都是死刑犯,卻釋放他們,這是視國家法度為兒戲。傻子都知道這是不對的,可李世民卻故意犯錯,他安的心肯定不是公心,必是私心。這個私心就是:粉飾太平,向天下人宣揚自己的教化。這就失去了“中和”,就不是良知的本體了。

另外,那些囚犯居然都回來受死。趨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尤其是這些死刑犯的心理。他們竟然不趁此逃避山林,反而回來引頸就戮,他們安的是什麽心?

固然,他們安的也是私心。這個私心就是:既然你要門麵,我就給你門麵,你好了,我也肯定好,我按你的程序去表演,你們的虛榮心得到滿足,免除刑罰是肯定的!

北宋大學者歐陽修針對李世民的縱囚,寫過一篇文章就叫《縱囚論》,他把李世民和囚徒們的非“中和”之心揭露得淋漓盡致:“李世民知道釋放囚犯回去,他們一定會回來以希望被赦免,所以才釋放他們!被釋放的囚犯預料自動回來一定能獲赦免,所以才會回來!料想囚犯一定會回來才釋放他們,這是上麵揣摩下麵的心思;料想上麵一定會赦免他們才自動回來,這是下麵揣摩上麵的心思。是上下互相揣摩造成這種聲譽,哪裏有什麽教化作用!如果不是這樣,那麽李世民即位已經六年,天下卻有這麽多罪大惡極的死囚;然而釋放一次就能使他們視死如歸,保存信義,這哪裏講得通啊!”

他諷刺挖苦道:“釋放了回來的就按國法殺掉,然後再釋放一批,囚犯又回來了才證明是教化的作用,但他們一定不會回來了!如果屢次赦免,那麽死刑犯就都不會死了,這能夠作為天下的法度麽?”

這就是立異,違背了良知的“中和”。在王陽明看來,人生在世,不可逆情和立異,因為他們都不是良知的本意。

“貴和尚中”的另一要求就是“不器”。

很多年以前,孔子和他幾個著名弟子坐在郊外閑聊。當時草長鶯飛,碧空湛藍如洗,好不快活。孔子對幾個弟子說:“不要認為我比你們年紀大,就不敢在我麵前隨便說話,你們平時總在說:‘沒有人了解我呀!’如果有人了解你們,那麽你們打算怎麽辦呢?現在,你們就暢所欲言,說說你們的人生誌向。”

子路搶先說道:“一個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國家,夾在大國之間,常受外國軍隊的侵犯,加上內部又有饑荒,如果讓我去治理,三年工夫,就可以使人人勇敢善戰,而且還懂得做人的道理。”

孔子微微一笑。

又問冉求:“你呢?”

冉求思索一會兒,慢慢回答:“一個縱橫六七十裏、或者五六十裏的國家,如果讓我去治理,等到三年,就可以使老百姓富足起來。至於修明禮樂,那就隻得另請高明了。”

孔子又轉向公西赤,問:“你呢?”

公西赤很惶恐,說:“我不敢誇口說能夠做到怎樣怎樣,隻是願意學習。在宗廟祭祀的工作中,或者在同別國的會盟中,我願意穿著禮服,戴著禮帽,做一個小小的讚禮人。”

最後,孔子問一直在擺弄瑟的曾皙:“你小子說說吧。”

曾皙清了清嗓子,說:“我和他們三位的才能不一樣呀!”

孔子說:“沒說才能,隻說人生誌向。”

曾皙臉上呈現出靦腆的紅光來:“我呀,我的誌向有點不著調。我盼望的是,暮春時節,春天的衣服已經上身。我和五六位成年人,六七個青少年,到沂河裏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風,一路唱著歌兒回來。”

子路、冉求和公西赤都嗤之以鼻:“這哪裏是誌向,簡直是遊戲人生!”

想不到孔子高興得大叫一聲,道:“我是讚成曾皙呀!”

子路、冉有、公西赤三人臉色微變。

聚會散後,曾皙單獨留下,問孔子:“他們三位的話怎麽樣?”

孔子回答:“也不過是各自談談自己的誌向罷了。”

曾皙又問:“您為什麽笑仲由(子路)呢?”

孔子回答:“治理國家要講禮讓,可是他說話一點也不謙讓,所以我笑他。難道冉求所講的就不是國家大事嗎?哪裏見得縱橫六七十裏或五六十裏就不是國家呢?公西赤所講的不是國家大事嗎?有自己的宗廟,有同別國的盟會,不是諸侯國家又是什麽呢?如果公西赤隻能做個小小讚禮的人,那誰能去做大的讚禮人呢?”

針對這個故事,弟子問王陽明:“孔門弟子共聚一堂,暢談誌向。子路、冉求想主持政事,公西赤想主管禮樂,多多少少還有點實際用處。而曾皙所說的,似乎是玩耍之類的事,卻得到孔聖人的稱許,這是怎麽回事?”

王陽明回答:“子路、冉求、公西赤有憑空臆想和絕對肯定的意思,有了這兩種傾向,就會向一邊偏斜,顧此一定失彼。曾皙的誌向比較實際,正合《中庸》中所謂的‘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前三個人是‘汝器也’的有用之才,而曾皙是‘君子不器’的仁德通達之人。但是前三個人各有獨特才幹,不似世上空談不實的人,所以孔子也讚揚了他們。”

人生是不斷變化的,是條不規則的波浪線,我們無法掌控這條波浪線。子路、冉求、公西赤就是想掌控這條波浪線,要在這條波浪線上定下一個點,向那個點前進。而曾皙則是隨著波浪線前進,到哪裏就做適合在那裏做的事。

前三人先把自己確定為器皿,子路是大水缸、冉求是飯盆、公西赤是瓦罐,曾皙卻沒有,它把自己當成了水,流到什麽樣的地方就會成為什麽樣的器!

孔夫子教導人要“不器”。不要做器皿那樣的人,比如你認為自己是個飯盆,突然遇到隻有水缸能盛的東西,你就隻能幹瞪眼。

王陽明也教導人要“不器”,有弟子問他:“孟子說,持中庸態度而不變通,還是執著在一點上(執中無權猶執一),您怎麽看?”

王陽明回答:“‘中’就是天理,就是‘易’,隨時變易,怎麽能‘執’呢?必須因時製宜,很難預先定一個規矩。有些人一定要將道理一一說得沒有漏洞,要立一個固定的格式,這正是所謂的‘執一’。”

王陽明不是說,我們不能有人生理想,而是應該因地製宜,不可把自己先限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