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意誌獨立方有自尊

心學是讓人自信的學問,自信的基石就是自尊。成為一個擁有自尊的人,起腳處就是要擁有獨立意識、獨立精神,人隻有在思想上獨立,才有自尊可言:

夫學貴得之心,求之於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於孔子,也不敢以為是也;求之於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於庸常,也不敢以為非也。

這就是“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深層含義則是,每個人應該有獨立意識,不可活在權威和傳統中。而獨立意識的產生源於我們的良知,良知說是,即是;說非,即非。隻以我良知之是非為是非。

擁有獨立意誌是王陽明心學的靈魂,這在心學入門課《大學問》中的開篇即已點出。

《大學》開篇為:“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朱熹對這句話中的“親”字有異議,他認為應該是“新”。

所以這句話用朱熹的口吻來解釋就是,大學(相對於古代的小學)的宗旨就是弘揚光明正大的品德,讓人棄舊圖新,使人邁入完美無缺的人生境界。

王陽明則認為,就應該是“親”:大學的宗旨就是弘揚光明正大的品德,愛天下人,讓人邁入完美無缺的人生境界。

一個是讓人棄舊圖新,一個是愛天下人,這就是朱熹理學和王陽明心學的不同之處。

“新民”和“親民”到底有何不同,我們可以用下麵的曆史事實來說明。

西周初期,周公把薑太公封到齊地為王,把周公的兒子伯禽封到魯地為王。

薑太公五個月後就來報告政情。周公問:“這麽快?”

薑太公答:“我簡化了政府的組織,禮節都隨著當地的風俗。”

三年後,伯禽姍姍而來報告政情。周公問:“如此慢?”

伯禽回答:“我改變他們的風俗,革新他們的禮節,搞得我精疲力竭,總算完成了。”

周公說:“如此看來,後代各國必將臣服於齊啊!處理政事不簡易,民眾就不能親近他;平易近人的執政者,民眾一定歸順他。”

後來,齊國成為東方強國,一度稱霸諸侯;而魯國漸漸衰弱,龜縮在山東泰山腳下,漸漸被遺忘。

薑太公和伯禽的治國方略就是“親民”和“新民”的區別。薑太公用的是“親民”,也就是順著百姓的心而用心,不僅關懷他們的生計,更關懷他們的心靈,不違背他們的意誌,使他們有獨立精神;而伯禽用的是“新民”,用權力按自己的意誌來教化、啟蒙,改造民眾,使他們成為自己希望的那種人。

從這一點而言,“新民”就是統一思想,不管別人的意誌和感受,強行使他們進入自己設置的軌道,使人的獨立意誌和獨立精神徹底喪失。

人類的發展史告訴我們,你愛一個人,就該給他自由,身體上的自由和思想上的自由。你不喜歡被人強迫自己的意誌,就不要去強迫別人的意誌。

當人有了自尊後,確切地說是確信了良知後,王陽明說,你就成了狂者。

“狂”不是喪心病狂、精神錯亂或者是目空一切的人,孔子把人分為四等,中行、狂、狷、鄉願。

“中行”是符合中庸的人,這種人生境界很難達到。而“狂”呢,古典儒家解釋說,處於這種人生境界的人是果敢揚言,一心一意立誌於古聖人的理想主義者,但卻被世俗認為言行不一而招致誹謗。

如果你連這種人生境界都不敢追求,那隻好求其次,不屑於不潔之事,這就是狷者。至於鄉願,孔子爆粗口道:“它是道德的賊!”孟子注解道:“同流俗一個步調、與濁世同呼吸,態度似忠信,行為似廉潔,人人都喜愛他,是個老好人,尤其要命的是,他也認為自己的方式是對的。”

對於“狂”者,王陽明深有體會。他在江西平定朱宸濠之亂後,不知什麽原因,謾罵責難他的聲音越來越多。王陽明問他的弟子們:“你們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

有弟子說,因為先生立下不世奇功,所以很多人都嫉妒先生,因妒生恨。還有弟子說,這是因為自先生的學說影響力已如泛濫的黃河一發不可收拾,而那些朱熹門徒自然要站出來反抗讓他們耳目一新的學說。更有人說,先生建立了如此功勳,尊崇先生的人會越來越多,根據辯證法,那些排擠阻擾先生的人就越來越賣力。

王陽明搖頭笑道:“諸位的話都有道理,但並不是根本。最根本的原因是,未發現良知妙用之前,我對人對事還有點鄉願的意思,可我確信良知的真是真非後,就發現隻要我按照良知的指引去為人處世,心情非常愉快,頭腦格外清晰,不裝體麵,不在乎別人怎麽看,由此就養成了‘狂者’的胸襟。即便全天下人都講我言行不符也毫無關係。古聖人說,狂者是一心一意立誌於做聖人的理想主義者,我看應該是立誌於我們固有的良知吧。”

這就是王陽明的人生觀之一,狂者看上去實行起來難,但隻要你不虛飾、不藏隱,照本心(良知)率直地行動就算成功。若犯了錯誤,隻要改正即可,這是入聖的真大道!

這是自尊,那麽無畏呢?

如果你信良知的真是真非,自然就有大無畏的精神氣充盈你的心間,讓你成為一個擁有獨立意誌、頂天立地的人。倘若有人強迫你的意誌時,你該無所畏懼奮起反抗。王陽明說:“隻因世上的人把性命看得太重,也不問是不是該死還是不該死,一定要委屈地保全性命,就是這種保全才喪失了天理。一個人可以傷害天理,還有什麽事幹不出來?如果違背了天理,那和禽獸就沒有分別了。假使在世上苟且偷生成百上千年,也不過是做了成百上千年的禽獸。我們為學之人,必須在這些地方看清楚、弄明白。”

儒家開山鼻祖孔子說:“真可以稱之為人的(誌士仁人),向來是殺身以成仁,從來不求生以害仁。”這段話的意思是告訴我們,一個真正的人“不能為求生而損害人必須具備的要素——仁,應以犧牲自己來成全仁”。

王陽明的人生觀之一即是如此:心即理,違背良知指引而不奮起抗爭,就是違背了天理。所以做人,應該在良知的指引下無所畏懼。遇到良知所認為的不公時要敢於抗爭、善於抗爭。因為萬物一體,所以你為自己抗爭時,就是在為別人抗爭;為別人抗爭,就是在為自己抗爭。

波士頓猶太人屠殺紀念碑上有一段話,很能說明這點:他們接著來抓猶太人,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猶太人;他們又來抓工會會員,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工會會員;他們再來抓天主教徒,我沒有說話,因為我是新教教徒;他們最後來抓我,這時已經沒有人替我說話了。